第40章 10.“敢不敢”（1）
“大叔真没发现我们走了吗？”瑞塔悄悄问红雀斑。
集会结束后返回面包房的那个白天，他们并排站在那个半圆形烤炉前看着火，不让它烤焦了炉子里的糖霜饼干。
“这我不敢确定，但是就算发现了什么异常，他也没说话。有时候，”红雀斑把音量压到最低，“我都感觉他不像是真站在城堡那边的。”
“所以他确实是城堡派来看守我的吗？”
“是。”红雀斑点头，“他这人不简单。我猜他很能打”
“孩子们！”凯欧在门厅远远地叫他们，用拐杖戳着地面，套上他那双厚底靴子，“我出去一下。饼干如果烤好了，你们记着及时把它拿出来。”
“好的——”
凯欧带上了门。厨房里一片宁静祥和。
咚咚咚！
瑞塔和红雀斑循声看去，竟是卡洛倒挂在窗框上敲窗。
“你来干嘛？！”红雀斑打开窗户，如临大敌，“都监视到我们家来了啊？”
不知是否错觉，瑞塔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
卡洛倒立着对红雀斑眨眼：“我奉命来看着瑞塔完成她的第一个‘敢不敢’。”
“你敢不敢从你们家对面屋顶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昨晚，卡洛在荒原的渔船上向她提出了挑战。
“现在？”红雀斑瞪大眼睛。
“现在。反正凯欧大叔也不在家。”卡洛跳下窗台，“走，瑞塔，敢不敢？”
“好。”
瑞塔忽然之间记起一事：“对了，卡洛。上次集会你们说的事情，西边部落的那些混血婴儿怎么样了？”
他骄傲地一笑：“没被城主抓走。我们的人拼死命拦截住了。”
瑞塔和卡洛向院门外走去，红雀斑也一路小跑跟在他们身后。卡洛转身冲他摆摆手：“你来凑什么热闹？”
“可不能让你在我们家门口瞎添乱。我当然要去！”红雀斑哼道。
他们踩着墙角处的一堆砖头和一棵刺李树的树杈爬上对街的屋顶。这正是瑞塔成为学徒的第一天傍晚，透过阁楼窗户看见小孩子们攀爬的那个房顶。狭窄的屋脊顶多只有一座横跨河水的独木桥那么宽，两旁也没有任何失去平衡时能抓手的遮挡。从房顶这端走到那端，至少需要几十步。在这个高度俯视地面，和站在阁楼窗前远眺的效果差不多，只不过在这里，有红石城燥热的风直接吹向脸颊，吹起衣角。匆忙走过的行人们并未留心屋顶上几人的举动，就算偶然抬头瞟了一眼，对此也毫不在意。
卡洛舒舒服服地靠在房顶的烟囱旁边，作出裁判官的架势。
瑞塔看看脚下，估测屋脊的宽度和从这头到另一头的距离。
红雀斑嗤之以鼻：“愣什么呢，快点走！知足吧你，这可是所有‘敢不敢’里面最简单的一个了，小孩都能做到，太便宜你了。”
“红石城的小孩为什么喜欢玩这个？”瑞塔问，“有没有人掉下去过？”
“当然有喽，”卡洛坏笑，“我就见过有个人一脚踩空，脸朝下摔到地上。”
红雀斑叫起来：“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来我们家阻挠她完成挑战的吧？你想把她吓得现在就从这里爬回去！”
“别急啊，没说完呢，”卡洛吹了声口哨，“那个倒栽葱的倒霉蛋就是我自己。你们看，我现在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嘛？”
“”
瑞塔踩下第一步，随后跟上第二步，整个人的重心移到了那条窄窄的屋脊上。
“加油！”卡洛在背后对她吹口哨。
向前迈一步，再一步。瑞塔微微张开双臂维持平衡，脚步虽缓慢但笃定。她平视着前方，下一只脚要落下的地方，心跳略略加速却仍然平稳。赤着的脚底有些黏热，屋脊被一整天的太阳晒得发烫。躁郁不安的风从手臂下面钻过，搔痒似的挠着她的手心。整个城市千姿百态的屋顶似乎都在她的面前铺展，天上漂浮着一团团的云，似乎离得很近，伸手即可触碰，失去了空间感。
走到一半了。她身处房顶的正中央。并未感到恐惧，也就无所谓鼓起勇气。
瑞塔低头看了一眼。
门前的石板路显得格外小而无助，它在地面上旋转，突如其来的晕眩让瑞塔反应迟钝了一瞬，脚底微微打滑，即将失去平衡。
“小心——”
但她即刻稳住了自己的身体，闭上双眼在屋顶中间站了几秒，确信头晕感已经消失，才又睁眼继续往前走。
两步。三步。抵达。
“好！完美！”卡洛鼓掌。
瑞塔立在屋脊的那一端回头看看他们。
卡洛冲她喊道：“瑞塔你踩着旁边那块瓦片倒着爬下来，那儿搭了个梯子，等一下，我去那边帮你。”
但红雀斑已经抢在他前面爬下屋顶，跑到那边去扶正了那个梯子。
瑞塔安全爬下地面。看起来，这一系列考验不像是很难通过的样子。老鹰那天已经在打算着让她学近身搏斗了，想必不会在入伙的问题上对她大加阻拦。
在走回面包房的路上，瑞塔和红雀斑同时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焦糊味从室内飘出。
红雀斑一声惨叫：“饼干烤焦了！卡洛！你就是我们家的大灾星！”
“你敢不敢钻进隔壁铁匠家的烟囱，从最底下爬到顶上？”
“敢。”
走屋脊后的第二天，给瑞塔的第二道考题来自那位卖花女郎桑妮，由装模做样到面包房来买面包的卡洛负责转达。
“就不能换个传信的人吗？怎么老是你？”红雀斑臭着脸递给卡洛一袋小圆面包，鬼鬼祟祟地张望四周，确认凯欧大叔没在听。
这些天的经验让瑞塔弄明白了两件事：一，这些红石岛人们想起一出是一出。二，这些红石岛人们脸皮厚，喜欢直来直去，说话经常很难听。
“你这么不想看见我呀？”卡洛揪起一块小圆面包整个塞进嘴里，“啧啧，太香了，我一年都吃不到一回，难怪你愿意给面包师傅当牛做马。”
“谁当牛做马了？出去！”红雀斑像颗炸弹一点就着。
“别对顾客说话那么不客气噢，小雀斑。”正在把烤盘送进炉子的凯欧隔空友情提醒。
“好好，我出去，小雀斑。”卡洛笑嘻嘻地拎着面包退出门，“瑞塔跟我来，我帮你去做你的第二道题。”
昨天爬房顶，今天爬烟囱，影子人是不是在测试她是否恐高？
“为什么要钻铁匠家的烟囱？”瑞塔问。
“因为不能钻你自己家的。”卡洛回答。
“等等，”红雀斑追出来，“你难道就直接溜进人家里去钻啊？会被当成疯子的吧！”
“我有好主意。”卡洛神秘地对他们耳语了几句。
“什么馊主意！”红雀斑骂道。
“我前两年真的当过扫烟囱的小工，我可有经验了。”卡洛从口袋里掏出了看起来很专业的刷子和刮刀。
“”
瑞塔进屋对凯欧通报：“梅娜找我们，我和红雀斑去一下她家。”与此同时，卡洛偷偷在壁炉前抹了一手煤灰涂在脸上，把自己打扮成一块黑炭，看着有种莫名的喜剧色彩。
卡洛、瑞塔和红雀斑三人浩浩荡荡地走向梅娜家门口，按响门铃。开门的是面色红润、声如洪钟的老铁匠，他正和学徒们一起在工作台上打造一柄锤子，挽起袖子露出坚实的肌肉块。
“哦，红雀斑和瑞塔！怎么啦？”看见黑漆漆的卡洛时，他明显愣了一下，“你是？”
“您好，我是掏烟囱的！”卡洛双脚并拢，向他举手行礼，“刚刚我在外面看到您家烟囱冒出乌黑的浓烟，看起来好像是坏了。我问他们俩那是谁的家，他们就把我带到您这里来了。”
“我们家没着火，烟囱也一直没什么问题啊？”铁匠纳闷地擦擦汗，“一会儿我叫我徒弟去检查一下哪儿有毛病，稍微修修就行了。”
“何苦麻烦你们？何不让我现在就修呢？”卡洛咧开嘴露出白牙，在一张黑脸上明晃晃的，“我的技术很优秀的，几分钟就给您搞定，只收两分钱！”
你还趁机要起钱来了。红雀斑拿脚后跟用力踩了卡洛一下，发出无声的谴责。
“那也好哇，你们赶快弄完。”铁匠对着里屋喊道，“梅娜！这儿有个人要修咱家烟囱！我要打铁没时间看着他，你去给他点钱！”
梅娜从屋里跑出来：“哇，瑞塔，红雀斑！你是？”她的目光停在卡洛身上，努力辨认。
“我是来帮你们家修烟囱的。”卡洛对她露齿一笑，“两分钱，谢了。”
梅娜数出钱币给他，领着他们穿过打铁的工作台和凌乱的房间，来到没有生火的锅炉前。卡洛顺着管道爬进去，叮叮咣咣，像模像样地捣鼓了一阵子，又从原路爬了出来，全身沾满煤灰，就像一个被扔进黑色颜料里的人，懊恼地扶着额头：
“就快弄好了，但你们家的烟囱最上面的位置有点窄，我居然钻不过去！大失策！能不能麻烦谁钻进去帮忙把那个堵住通道的东西给清走？最好是个子小点、灵活一点的人”他的视线落在瑞塔身上，“你怎么样，能不能行？我的工钱分你一半？”
“怎么能让瑞塔干这事呢！”梅娜大惊。
“我可以。”瑞塔说。
在卡洛满意的注视下，在梅娜震惊的目光中，她绑紧辫子和头上戴的头巾，接过卡洛手里的刷子和刮刀，爬进了黑乎乎的烟道。管道内侧的煤灰顿时呛得她咳嗽了几声，眼前也蒙上了被带起来的浮尘。她咬紧牙关，抓着内壁的凸起慢慢往上爬去，紧盯着最上面远处的一点光亮。铁匠和学徒们的敲打声从下方遥远的世界传来。周围只剩下浓密而令人窒息的黑色。
一片幽闭的黑暗包裹之下，她没有感到压抑得透不过气，却只觉得荒谬。
手臂和双腿逐渐酸痛，就快要支撑不起她的重量。但这才刚到第二关。面对那婀娜多姿的女郎桑妮给出的“挑战”，她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一句“敢”。
“瑞塔，”梅娜在底下喊话，“还好吗？没事吧？”
“快弄好了——”瑞塔用尽气力答道。
爬啊爬啊。终于接近了笔直的烟囱管道顶端。和卡洛一样浑身黑漆漆的瑞塔从烟囱顶端钻了出来，趴在上面大口呼吸着足量的新鲜空气。
该回去打水洗澡了，她想。
“你敢不敢偷走裁缝屁股后面挂着的那串钥匙？”
“敢？”
第三道考题出现在第三天，来自一个跟红雀斑一样从小就在街头流浪的影子人。
街角裁缝铺的裁缝是个走路呼哧带喘的胖女人，腰间常年拴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黄铜钥匙，用来打开她的小金库和存放各种纽扣布料的抽屉。红雀斑和瑞塔躲在她的门口观望了一会儿，看到店里人来人往，裁缝一会儿拿剪刀裁花布，一会儿给来定制裙子的年轻姑娘推荐款式，又转过头跟几个对布料挑刺的大婶吵得脸红脖子粗。
这次没有人给瑞塔提供道具和出谋划策。老鹰可能不想再让卡洛多管这种闲事。
“这题我会，要我教你吗？”红雀斑俨然是熟练的老手。
“为什么我需要偷东西？他们要那些钥匙做什么？”
“笨蛋，又没叫你据为己有。你偷走以后，可以立刻给她放回她们家柜台上。”
瑞塔放弃了猜测这些“影子人”出题的脑回路。
“如果我没偷到，失败了怎么办？”
“那个胖裁缝还挺凶的，她会揍你的，”红雀斑吓唬她，“还会在整条街上大声宣传，说这个人就是小偷。一般来讲，被抓住偷东西的学徒会被师傅从他们的工坊里开除。但你是凯欧大叔的监管对象，这我就不知道他会拿你怎么办了，可能关禁闭，不给吃饭吧。”
“那，我怎么偷？”
“我给你打掩护吧，”红雀斑翻翻白眼，“我进去假装买东西转移她注意力，你就见机行事就对了。”
趁大多数顾客都离开了，红雀斑手插在兜里大摇大摆走了进去。瑞塔在他身后隔了两步远跟了进去，装作东瞧瞧，西看看，打量着店里展示的衣服款式。
裁缝对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烤面包小伙计视而不见，直到红雀斑敲了敲她的柜台：“您好，我想定制一件礼服。”
瑞塔早就注意到，红石岛人们的装扮千奇百怪。平民百姓一般都穿着看不出什么颜色的亚麻布衣衫，但稍微有点闲钱订做服装的小市民们偏爱明亮的橘黄和橙红，还格外钟爱金色银色的耀眼搭扣和腰带。她在街上时不时能看见有人穿着红披风神气活现地经过。女士服装的设计则十分新颖别致，无论是包头软帽、长裙、木屐还是尖头靴子。当然，颇显气质的黑色斗篷和黑裙子也随处可见——她想起了“影子人”们的装束。
“礼服？”胖裁缝透过眼镜片的上端，奇怪地端详着红雀斑，“你不是凯欧面包店的那个小孩么？你要礼服做什么？”
“哎呀，面包店的小孩也要准备庆祝过节嘛。”红雀斑耸耸肩，“新年的时候我要穿礼服到别人家做客。”
“上个新年刚过，下个新年还有十个月呢。”胖裁缝皱起眉头，“你想要什么？我给你量尺寸。”
“就那个，那个挺帅！”红雀斑指着墙边一个木头模特身上的装扮，“您能不能把它取下来给我看看？”
胖裁缝转身去拿，瑞塔偷瞄着她，那串黄铜钥匙在她腰间叮当响着晃来晃去，只用一个搭扣系在腰带上，看上去三两下就能解开。红雀斑在裁缝背后朝瑞塔挤眉弄眼暗示着什么，她回给他一个不明就里的眼神。
她左右观望，尽量不惹人注目地走到他们附近，向那串钥匙伸出手，刚刚触到，两把钥匙撞击发出叮的一声响，裁缝的臀部忽然一动，瑞塔闪电般地缩回手。在裁缝转过身发现她之前，红雀斑赶紧抓起手边离得最近的某样东西。
“喂你别动那个，”裁缝对红雀斑嚷嚷着，“那是城堡护卫队员在我这儿订的帽子！”
红雀斑已经把那顶精致的宽檐帽扣到了自己头上，它太大，滑到了他眉毛底下，效果滑稽绝伦：“我能也订一顶一样的帽子吗？”
“得看你能不能付得起。”裁缝夺过帽子放回最高的架子上，“来，站这儿别动，我量量你的身高。”
她回到抽屉旁边翻找卷尺。瑞塔挪动到她身后，紧盯着那串晃动的黄铜钥匙。
真要这么做吗？
别无选择。
瑞塔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她轻轻伸手，迅速解开那个搭扣，不发出一点声响，在裁缝找到卷尺的一瞬间，把整个钥匙串攥紧在手心。
有个穿花裙子的女孩来取她做好的衣服，正巧瞥见了瑞塔鬼鬼祟祟的行为，指着她叫起来：“裁缝！她刚才——”
“乒铃乓啷！”
就在这一秒，瑞塔把脚往后伸去，踩了一个木头模特一脚。木偶应声倒地，又撞倒了旁边的一个架子，扯下了十几件衣服和几匹布料，扬起一阵尘土。刚迈进店门的顾客惊叫着躲开。裁缝目瞪口呆。
“你在干什么啊小孩！”她气得涨红了脸，
“对不起，对不起，”瑞塔连声道歉，“我不小心碰翻了，我帮您整理。”
“你赶紧走远点吧。”裁缝愤愤地蹲下，一件件拾起打翻在地的衣物，“哎哟，这都沾上土了，这可是城里的富商刚刚定制的外套！现在的小孩一个比一个毛手毛脚，看来我当年不要孩子一点也没错——”
“那您先收拾着，我下回再来啊——”红雀斑趁机大声说。也不知道裁缝听见了没。
他和瑞塔对视一眼，趁着这一片混乱朝店外走去。离开之前，瑞塔把那串钥匙轻轻放回柜台边上。裁缝会以为这钥匙串是她自己不慎碰到地上，被某个好心的顾客捡回去的。
“这算弄完了吧？”瑞塔一路小跑出门，低声问红雀斑。
“闹出来的动静有点大，但干得好。”
“下次再有这种事，我一定不会做的。”
他们没有注意到一个人影从门外闪过。旁观了全过程的卡洛向老鹰汇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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