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8.荒野
凯欧又指挥着瑞塔和红雀斑烤了一炉子又香又软的蓝莓果酱馅饼，每次这种饼一摆出来，都会被一抢而空。邻居家梅娜又蹭过来抢了一个，直接在他们家的厨房里大快朵颐。
“我也最喜欢这个，要是能天天吃就好了！”红雀斑用手指蘸着剩下的蓝莓果酱舔了舔。
“我也是！”梅娜满足地咂咂嘴唇。
瑞塔也是。尽管蓝莓酱夹心的味道和森林里熬出来的不一样，但依然与逐渐淡去的回忆有那么一丝牵系。白天的糕饼和夜晚的梦境，在她的意识里交替融合。
“天上不会掉馅饼，要吃就得勤动手。”凯欧又搬出了他的至理名言，“今天的馅饼外皮烤得有点焦，瑞塔，你没看好火，时间太长了，批评你。”
“我怎么觉得外皮烤焦了更香呢？”梅娜捧着一整块馅饼大嚼特嚼，“凯欧大叔的配方太强了，白鸥当年肯定都吃不到这么好的馅饼。”
“白鸥当年去旅行的时候，是自己走的吗？”瑞塔问。
“是呀，”梅娜说，“他自己铸剑，自己造船，什么都是自力更生，虽然在旅途上也碰到过很多同伴，但没一个陪他走到最后的。”
红雀斑用手撑着头，轮流看了看他们几个：“喂，如果有一天你们也要去远行，如果能选，你们是愿意自己一个人走，还是和别人一起？”
梅娜叫起来：“白鸥那么厉害，当然可以自己出发，但我觉得一个人也太无聊啦，我要叫十个人一起去征服沙漠！你呢雀斑？”
红雀斑撇撇嘴：“非要去不可的话，我估计要选自己一个人。带人多麻烦啊。”
凯欧笑眯眯地加入他们的对话：“我也选自己一个人。”
“啊？你们都愿意孤苦伶仃的啊？”梅娜张大嘴巴。
“自己走有什么不好？”凯欧拍了拍拐杖，“不听任何人指挥，也不用跟谁商量，多潇洒。”
独自轻装上阵，可以了无牵挂。结伴同行意味着热闹的谈笑与更多可能性，却也带来不必要的牵绊惦念、纠纷龃龉。
“你呢，瑞塔？”梅娜企图拉拢来一个和自己观点一致的同盟，“你觉不觉得自己走很无聊？”
“不知道。”瑞塔答道，“我不想远行。”
“啊？！”梅娜再次张大嘴巴。
“嗯。”瑞塔点点头。
她说的是实话。小时候，她就不能理解莉亚为什么不肯好好待在同一个地方，非要四处乱跑，去寻找各种冒险机会，谈起树屋、云海和遥远的红石岛，两眼都是亮晶晶的。瑞塔不明白那种发自心底的激动和期待从何而来。对整个广阔的世界的好奇心无可非议，但为什么会有人时时刻刻都惦念着与自己无关的远方？
“哈哈哈哈!”凯欧第一个爆发出大笑,“这小家伙才是最实诚的！不想远行就呆着，挺好，让歌谣里的传奇人物们冒他们的险去，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是乖乖做我们的馅饼吧。”
那夜，瑞塔在睡梦里又返回了十岁的某天。
那天下午妈妈依莎去给别人送草药，莉亚不知又跑到哪去了。瑞塔独自在家，鬼使神差般，穿上了莉亚那套脏兮兮的猎人短衣，把栗色长发扎成利落的高马尾，去隔壁取来表哥西维的弓箭，在院子里摆出训练的架势。
她学习的是女巫法术，从没练过射箭。在部落里男人们才能光明正大修习弓箭课。西维的木弓拿在她手中太沉重。她一直都乖乖穿白裙子，从没试过短衣长裤，那不成体统，是莉亚那种“野孩子”才最爱的服饰。但瑞塔有些好奇莉亚背着弓箭穿男孩衣服是什么感觉，那看起来崭新而神秘，像是短暂地套进另一个人的壳子里，水井照出的镜像不再是自己。
瑞塔试着弯弓搭箭，羽箭划着歪扭的弧线飞过院子。她又学着印象里男孩们投掷飞镖的姿势，把箭朝树干上挂起的箭靶扔去。
一阵五音不全的曲调由远而近。
莉亚吹着口哨，手揣着兜晃悠进小院，惊讶地笑出声：“搞什么，瑞塔？我还以为看见我自己了呢。”
瑞塔咬住嘴唇，没有回答。
但就算人家晾着不理，莉亚也能顺口接茬：“你在干嘛？不好好复习功课，他们又该说我把你带坏了。”她眼光瞟见箭靶，“这得看准了再投，来来，姐教你，扔出去的时候要这样……”
她拿起一支箭塞在瑞塔手里，抓住瑞塔的右手，带她瞄准，扎中了靶心外围一环：“嘿嘿，还不错嘛。”
“你在哪学的？”瑞塔问。
莉亚得意道：“西维在空场上教他们射箭，他本来想赶我走，我在边上偷听，试了试，射得比他们都准，缠着西维指点了我两招。”
院墙外有一个灰发影子闪过，又是莉亚在哪里找的山妖朋友。莉亚一溜烟不见了，瑞塔从只言片语中得知，他们待会要上山探险。
从来没有别的孩子跟瑞塔玩。他们都和她不熟。
那天正好没别的事，瑞塔坐在门前听动静，等莉亚鬼鬼祟祟蹿过，她就起身跟了上去，并不想出现在他们面前，更没打算叫莉亚等她，只悄悄走在后面。
在瑞塔看来，那群身手灵活、吵闹喧哗的小伙子有点可怕，但莉亚能跟上他们健步如飞的速度，听得懂他们说的笑话。她认识他们的秘密据点，知道要去哪找藏着金银宝贝的山洞。她不怕他们出其不意卷起旋风的恶作剧，也不怕走进又长又黑的隧道。她爬山能爬得和他们一样快，所有陡峭的崖壁都是小菜一碟。
他们的世界很陌生，他们的声音很遥远。树枝划破了瑞塔的小腿，树藤又钩住了她的头发。森林越来越密，小路曲折蜿蜒，瑞塔体力一般，快追不上了。
那帮人在一道山涧旁边停住了脚步，居然在比赛谁敢跳下水。瑞塔藏在树后，突然莉亚拨开人群往前走。
大家在给她鼓掌。莉亚的脚微微发抖。
身体先于思维作出反应，瑞塔拼尽全力冲上去。
不可以，你不能摔进深水里。
混乱中，山妖们讥笑着一哄而散。莉亚大叫你管什么闲事，瑞塔回答你偷跑出来还有理了，莉亚说你就像个老太婆，真没劲，瑞塔说要不是我救你，你哪有功夫骂我，莉亚说谁要学你天天那么无聊，瑞塔说既然玩得开心，那你跟他们走吧。
当晚莉亚把被子枕头什么的一股脑搬出去，在窗口搭了个吊床，两天没跟瑞塔说话。
——你知道吗，莉亚，在这里，人经常能迷路，总出意外，小孩子爱玩走屋脊，满街乱跑也不会挨骂。疯疯癫癫胡言乱语也不被嘲笑，还可以在集市里随便讨价还价。没人管你在哪捡到了金币，从哪里学的一技之长没人会刨根究底。你可以试试打铁、锄草、木工活、烤面包，没人认为这不是你份内的事。你会喜欢吗？
“瑞塔，瑞塔。”
石墙那里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瑞塔从山妖、溪涧和跳水的梦里翻身坐起。月光穿过敞开的窗户倾泻进屋里洒下一片光斑。红雀斑掀开了那块连通两个房间的石板，悄声低语：“集会，穿斗篷，楼梯找我。”
集会。影子人的半夜集会。瑞塔的头脑瞬间变得冰凉而清醒。她爬起来飞快地整理了一下头发，披上那件长长的黑斗篷，打开房门，红雀斑已经穿好了一样的斗篷，在楼梯上等她：“快点。”
楼下厨房里飘出浓郁的酒香。和前段时间的那晚一样，凯欧烂醉如泥。隔着虚掩的门，她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
“他不会发现我们走了的。”红雀斑一拉她的衣袖，“我们得从外面的地道里溜出去。”
“集会在哪？门房？”瑞塔记起暴雨夜里老鹰的那间小房子，它哪里放得下那么多人？
“怎么可能，”红雀斑压着呼吸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当然在城外了，荒原。要走挺远的。”
冰冷的金扣子和冰冷的石头手链一起贴在瑞塔的右手手腕上。她跟着红雀斑蹑手蹑脚地出门，绕出小院，走向街道尽头一处墙壁。夜幕掩映下的所有房屋都只显现出一个轮廓，夜风席卷着荒凉的气息。红雀斑径直向那堵墙走去，对地面伸出手，墙脚密密层层的杂草在他的指向下弯卷过来，往上翘起，露出一块跟旁边颜色略显不同的地砖。
红雀斑把它抬起来，底下是个漆黑的深洞。他跳进地洞，一声不响地着陆，把瑞塔也拉了下来，把地砖放回头顶，严丝合缝。
一片漆黑之中忽然亮起一道光。红雀斑在手里点亮了一团火。
瑞塔看见了约有一人高的地下隧道。个子较高的成年男子直起腰可能会撞到头顶。道路曲曲折折，中间分出了许多岔路口。
除了他们用来照明的火，前后都是深不见底的幽暗。
“红雀斑，”瑞塔压低的气声似乎也能在通道里引来回音，“整个红石城底下都有这种地道吗？”
“不是。我们旁边是排水系统，是城堡的人铺的地下水管，有时候会漏出来一点水。影子人利用这些管道，挖开了一些新的隧道。如果需要出城又不能走城门，就必须从这里过去。”
红雀斑把火举高了一些，照着他的脸忽明忽灭，那些雀斑随着火的摇曳在鼻翼两侧跳动。斗篷帽子盖住了蓬松的金红色头发，他的五官竟也显得棱角分明起来，乍看上去，年龄成熟了两岁左右。
坑洼不平的地面上，瑞塔抬起一脚，果然踩到了冰凉的水，脚底一滑蹭上了石壁，发出震荡的摩擦声响。她扶着墙，及时稳住身体。
正在这时，头顶上方有鞋底敲击地面，离他们越来越近。
笃，笃。就在头顶。
“嘘！”红雀斑捂住瑞塔的嘴。两人紧贴着隧道墙壁纹丝不动。他冰凉的袖扣挨着她的脸颊，沾着刚才在矮墙边蹭上的一点青苔。烫热的呼吸近在她耳旁，一声，两声。
笃笃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朝远处走去。
确定对方真的走开了，红雀斑才放手：“真险！那是在地面上走来走去的巡夜人，他是城堡的眼线，眼睛很贼。”
瑞塔从他的抓握中挣开来：“下暴雨那天晚上，就是他捉到我带给老鹰的。但他那天似乎没看清我是谁。”
“笨蛋，”红雀斑横了她一眼，“还好他是把你带给了老鹰，不是带到了城堡！快点跟上。”
瑞塔跃过一片水洼，追上他的脚步，心中默记他们途经的岔路口：“集会上都要做什么？”
“讨论讨论计划方案，让成员们做点战术训练啥的吧。我也没去过很多次，不知道。”
“战术训练是？”
“就是教你怎么打架呗。用刀剑，或者用弓箭，不同的人也都有自己适合学的攻击魔法。我们得随时准备着跟城堡的人打起来，不把自己练得强点怎么行？”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黑沉的隧道、狭窄的暗河、两条地下石桥，有时需要低头避开低矮的墙顶，有时通道太狭窄必须侧身挤过去。整个沉睡的世界里，仿佛只有这两人和他们的火。
凭借方向感，瑞塔觉得这时他们应该已经接近了城门。
“这个组织里面主要都有谁？”她跨过摇摇欲坠的石桥。
“这我就更说不清楚啦！你那天咋不直接问老鹰呢？”红雀斑不耐烦地揪揪头发，“我所了解的只是，有一些城里的小商贩，有城外水道里捕鱼的渔夫，有像我以前一样的乞讨小孩，有一些在采石场上被压榨的家伙，还有荒原散居的流浪部族。啊对了，很大一部分的成员都是混血。”
“混血？”
“嗯，嗯，”红雀斑眯着眼回忆着，“你听说了吧，城主想把混血儿投进炉子里，那个蠢蛋觉得这样就能帮他炼出好石头。荒原流浪民里面正巧有很多混血儿，是很久以前从浮空岛来这边的水妖、山妖、树妖的后代什么的。他们可不愿意被红石城抓走当牺牲品，当然要团结起来反抗喽。老鹰这个人非常钟爱混血儿，总觉得他们有特殊能力。据不可靠消息说，老鹰自己也是个混血呢。”
“那你也是吗？”瑞塔问。
他们又来到了一个岔路口，红雀斑停下脚步。
紧跟着他的瑞塔来不及躲闪，撞到了他的后背，揉着鼻梁抬起头：“怎么回事？”
“我们已经出城了，”红雀斑抬头判断着方位，“我不太记得路了哦对，右边。”
他继续往前走去，瑞塔一路小跑跟上。
“红雀斑，”她问，“你当时是怎么被他们招进去的？”
“我从小就在红石城流浪，到处打架，讨钱，偷东西吃，满街乱跑的时候被那个卡洛注意到了。他也是个不知道哪来的孤儿，从小就被老鹰收养，到处替他找能被加进影子人的人。他们可能觉得我打架很猛，而且也无路可走，是个不赖的发展对象吧。”
“然后他们就给了你金扣子？”
“嗯。但给了金扣子可并不代表你就入伙了。”
“那要怎么入伙？”
“入伙的条件是，你要完成他们出给你的敢不敢挑战。”
“什么挑战？”
红雀斑扭头看了她一眼：“影子人的那些核心成员，每人会给你出一道题目，测试你是不是够勇敢，够不够资格被他们信任。里面有简单的，比如叫你去爬房顶；也有难的，比如叫你解开一个什么谜题。”
爬房顶能算简单吗？
红雀斑继续说道：“最后一道题目会是老鹰给你的。你必须一个一个去做，向他们证明你敢。完成了考验，得到了大家的承认，你就是影子人了嘛。但是你别得意太早！你这么弱不禁风，有的挑战我看你确实会不敢接。”
他们穿过的隧道两旁，忽地亮起星星点点的光。前方的天花板上有个敞开的洞口，掩蔽在一丛灌木之下，隐约露出天空。
“到啦，你先上去。”红雀斑吹熄了火，侧身让瑞塔到他前面，瑞塔踩着石壁的凸起，上半身探出洞口。红雀斑从背后把她往上推了一下，紧跟在她身后爬上地面。
霎时间，呼啸的夜风吹迷了瑞塔的眼睛，将她的长发也吹向脑后飞起。背后的红石城还在视线范围内，但已经凝缩成一个黑色的小点。眼前的旷野一望无际，四周被沉寂无声裹挟，黑红色地平线沉沉压下，一直延伸到天尽头。地上，岩石的黑褐轮廓在熹微的星光里泛着闪亮。离他们几步远处，果树林在巨大的阴影里伫立。而近处是一条能容纳两只船并行的水道，连通着围绕红石城的护城河。
天地间只有一只鹰盘旋着，翱翔两圈，消失在云层上。红石岛的荒原攥紧了瑞塔的呼吸，它光秃秃，空荡荡，壮阔又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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