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5.暴雨
去赶集后的第二天，瑞塔又开始了凌晨起床的学徒生活。夕阳西下，烤面包的工作告一段落，凯欧让她去洗全家的衣服。
瑞塔打了一桶水，在院门口搓洗了半天终于洗干净了，正在往晾衣绳上挂红雀斑的袜子，突然发现天色比以往的黄昏都要暗沉。
密密麻麻的尖房顶背后，浓黑的乌云层层压迫着天际。天边的滚滚闷雷像是从头顶另一个世界传到耳边，拂过手臂的风竟然带着丝丝凉意。
转瞬间，豆大的雨点滴落在石板上，顺着砖缝流淌，留下深灰色水痕。
“下雨了，下雨了！”有人在街上喊道。
瑞塔赶紧踮着脚尖收下了刚晾好的衣物，看见外面的居民们忙乱地跑上跑下，嘴里喊道：“下雨了，快关窗户！东西全搬到屋里去！拿盆出来接水！”
红雀斑跑出来，推搡了她一下：“快回来帮忙关窗户，别让雨漏进来了！还得把盆搬出去，好不容易下个雨，必须要接足够的水！”
红石城里常年缺水，汲水十分麻烦，住在城中心想要日常用水，必须排着队使用水泵。偶尔遇上雨天，人们此时都要忙着收集雨水以备来日之用。
瑞塔跟着他回屋，费力扳动前厅两扇沉重的石窗，“嘭”的一声合上，而雨丝已经倾斜着洒进屋内，窗框下面还在漏水。红雀斑急急慌慌把堆在院里的杂物扛到室内，又扛着水盆出来放在屋檐下。
瑞塔站在门口，仰头看了看乌云。
时间跨越了昼夜的分界线，雨点倾盆而下，伴随着雷电大作，一道闪电将天空照得亮如白昼。
燃烧的红石城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灭了火焰，水坑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汇集，久违的清凉感渗透皮肤每层肌理。隔壁菜园里，芬芳润泽的泥土气息被潮湿的空气泛起。
瑞塔的心脏加速跳动。雨点淋在头颈和肩上，她向前一步跨进院子，张开双臂，迎接越来越多的水，越来越密的雨。好像从来没有打过伞，没刻意躲避过从天而降的雨水。她知道，她知道这幕场景是属于自己的，太久太久没见过了——
“你在干嘛啊？”红雀斑匆匆经过她旁边，诧异地丢下一句。
瑞塔睁开眼，见到街对面有许多人从窗里往外张望，对她投来惊奇的目光。
“进屋啦，在那儿愣着干啥？阁楼窗户还没关呢！”红雀斑喊她。
瑞塔回到屋里，来到阁楼自己的房间，任由头发上的水滴到地板上。关掉最后一扇窗之前，她又探头往外张望。屋檐上的叮咚滴答声如同奏乐，雨丝如帘幕把房屋和街道笼罩。
夜雨唤起了沉睡在深处的东西，让人的感官也变得通明。
很久以前，另一场雨，和这场雨交杂重叠在一起。半梦半醒之时出现的那些昏沉片段，在雨的味道里竟格外清晰。
“……瑞塔，瑞塔，你走快一点……”
她听见清脆的声音，好熟悉的声音，黑暗中的声音，梦里叫着自己名字的声音。
那是谁？就在前面一步之遥，晃动着，跳跃着，瑞塔向它伸出手去。
“怎么还没到？你说的那个萤火虫空地真的有吗？确定你没迷路？”回答的却是瑞塔自己。不是现在，而是过去，是记忆里的某天，一个下雨的午后。
“别急，马上就到了，你踩着这块石头跳过来，哇，小心……”
又是那个耳熟的声音调皮地闪了闪，瑞塔想捉住，却捞了个空。
“可是，莉亚，现在是白天，就算找到了也看不见萤火虫，好吗？”
莉亚。声音的主人，想不起来的名字。
瑞塔眼前不再是乌云和塔楼的院子，而是遮天蔽日的森林。耳畔有溪水细细的流淌声，满眼是葱翠的树叶影子。光线穿透树顶，在长满青苔的树干上投射下光斑，越来越大的雨珠击打着叶片，沿着叶脉滚动。鼻尖嗅到雨的气味和草地树木的清香。
“雨下大了，莉亚，咱们躲在哪？我为什么会同意和你一起来……”
“你笨啊，才不需要躲！瑞塔，听，雨的声音真好！”
跃过一条溪流，瑞塔看见了她。和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一模一样，深褐短发，眼神明亮，一身绿衣，用一片大叶子随便顶在头上充当遮雨帽，拽着瑞塔的手腕向前快步走，叫着她的名字，左手上的石头手链随着动作轻晃。
莉亚。
凯欧和红雀斑都回厨房去了，只剩瑞塔一人呆站在阁楼，面对着半开的窗户。
没错，雨的声音真好，莉亚。
她紧攥着这个新出现的名字，倏忽闪念，零碎的画面以惊人的速度全部涌进脑海。
双胞胎，春天出生，妈妈依莎的女巫小屋，首领，表哥西维，未婚妻琳，猎人，丰收庆典，吵架，独自看守火把，背后突袭的黑影，一发不可收拾的大火，灭火的族人们。集市摊位上卖的记忆药水，正是那个让她丢失记忆的遗忘药水，它滋味苦涩，效力强烈，使她在航船返回红石岛的全过程中都昏迷着。几个看不见脸的黑色影子给她灌下冰凉小瓶中的药水，咕哝着“一定管用，等你醒来就会忘”，她呼喊着“救命”，被他们打倒，一击敲晕。
射过来的箭，长时间的颠簸，在夜里被横抱着走过街道，迷迷糊糊地听到“你以后就监管着她”，回话的是凯欧的声音，接着又陷入梦里，接着是那个下午，在面包房的阁楼醒来，不明就里。
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家人，认识的人，曾经做过的事。
故意点燃的森林大火，被他们喂下的失忆药水。
浮空岛与红石岛隔着一片云海，横渡云海的航船能往来于两岸。
原来一直都有一点残存的记忆牵着她的心，终于在今天，被这场大雨唤醒。
她记下的自己的名字是正确的，而年龄错了。被带走的时候是十二岁的秋天，抵达这里时已经过了春天的十三岁生日。
她从来没见过什么荒原。她是浮空岛银雾部落的瑞塔。
暴雨没有任何停歇的迹象。厨房里摇曳着舒适的火光。
“瑞塔，”红雀斑从楼梯下方叫道，“窗户关好没？”
“瑞塔，吃饭啦！”凯欧的声音远远传来。
瑞塔咬着嘴唇，伸手将门反锁，用后背抵住。她不能见到他们，他们会从她脸上看出此时此刻这种异常的狂乱。
学徒？一家人？都是什么鬼话？
红石城，面包房，温暖又亮堂的陷阱。
没有人告诉过她真相，她相信了他们编出来的话。潜意识里有个念头警告着这不对劲，但一片混沌中她的头脑飞速运转，已经无法正确思考。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红雀斑在咚咚敲她的房门：“瑞塔，你在干嘛啊？”
掳掠。监管。黑衣人。跟踪。
瑞塔深吸了口气，确认自己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我不太舒服，可能被雨淋感冒了，想躺一会儿。”
“哈？”红雀斑奇怪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你别是一直在故意开着窗户淋雨吧，这么一会儿就感冒了？”
“嗯，嗯。”瑞塔捂着嘴巴，装作嗓音嘶哑，“我先睡觉了，你们先吃吧。”
“什么鬼，你没事吧？”红雀斑在她门口停了几秒，“那真不管你了啊？你要是饿着的话，一会儿自己去觅食啊。”
瑞塔屏息静听，确认红雀斑已经走下楼。她踮着脚跑到墙角处，从箱子里拽出一件应该是凯欧的黑色大斗篷，披在身上，拉下兜帽盖住脸。
冷静，瑞塔，要冷静。不管什么情况，此地不宜久留。
必须尽快。
凯欧和红雀斑随时有可能再回来，发现她的房间锁着，找钥匙开门大概需要一小段时间——不，那样太可疑了，瑞塔转念一想，又把门锁拧开，房门保留成虚掩的状态。
二层不算太高，真不算太高。她透过半开的窗往下张望，估算着窗台到地面的距离。莉亚以前能从比这更高的树上直接往下跳。那她也行。不会有问题。
瑞塔裹紧斗篷，紧紧扶着窗台边沿，把自己的身体下沉到窗外的树上。落地时树枝刮破了手肘，蹭着树叶带出了一点声响，但被雨声完美地掩盖。
凯欧和红雀斑的说话声从身后的厨房里传出，隐隐约约的听不清。隔壁铁匠家的小圆窗里有明亮的灯光，梅娜一家正在那里享用他们的大馅饼。
再见。瑞塔咬着牙关悄声说。
大门当然不能走，但可以翻过院子的矮墙。乘着雨幕和夜色，她把自己弄上墙头，翻身一跳，落到院墙外，脚踩上湿漉漉的石头地面，向前奔跑时滑了一跤，几乎没有任何痛觉，爬起来立刻继续往前。
她认识通往城门的路，和梅娜他们逛街时记住了所有拐角。不管什么情况，必须出去。未知的荒原没有避雨处，但这整座红石城是个巨型陷阱。
集市，苹果，面包，好吃的馅饼，锅里的蓝莓果酱，辣死人的洋葱汤，能敲响的阁楼墙，凯欧戏谑的笑声，红雀斑和梅娜的争吵，往瑞塔头发上别了一朵花的美丽女郎。
那都是假的，怎么能信？怎么能开始期待跟凯欧和红雀斑围在一起吃晚饭？怎么会笨到以为，在集市上拿着夹心饼走来走去的感觉有点接近于快乐？
小时候故事里出现过的红石岛是真实存在的，她就身处此地。为什么？妈妈和莉亚她们怎么了？那场大火后来怎么样了？时隔这么多个月，离家那么远，为什么？
向前，左转，一直走，使劲跑。街上行人寥寥，所有店铺都拉上了帘子或紧闭着门，提灯的巡夜人大概也躲雨去了，没有人注意到有个女孩在奔逃。
雨水模糊了视野，她全身滚烫。
无路可走，没有回头的余地。凯欧可能已经发现她消失了。
往前，继续往前，城墙渐渐近了。
就是这里！
夜晚的雨帘中，城墙看上去高耸入云，城楼上燃着星点灯火。瑞塔将黑斗篷裹在身上挡住眼睛，把自己藏在路边一间房子的屋檐下，透过倾盆而下的雨观望着城门。
不能轻举妄动。
早晨这里一定会开放的，巨大的栅栏门会从下往上开启。采石场的人要去外面工作，捕鱼的船也需要顺着水道划进城里。或许，实在不行的话，她可以蜷缩在这个没有人的屋檐下等待黎明，总有办法混出门外，只要凯欧不会在那之前就找来
发现身后有异常的时候，瑞塔已经来不及有所动作。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臂，把她两条胳膊死死绑缚在背后。她并不擅长近身搏斗，和对方的力量又相差太远，所有去路都被挡得密不透风。
瑞塔挣扎踢蹬：“谁？”
巡夜人那盏高举起的灯直直照着瑞塔的脸，刺眼的光晃得她眯起眼睛。
“老鹰，我抓到了这孩子，她怎么大晚上在这里乱窜，请您搭把手。”
另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又一双手牢牢箍住了瑞塔的肩：“大概是谁家逃跑的小学徒吧。您去忙您的吧，我和卡洛会负责把她送回家的。”
“我看，这孩子可能被雨淋得有点神志不清了，”巡夜人说，“她刚才缩起来躲在房檐下面，好像在小声念叨什么救命、我要离开、我不相信”
“是吗？”那第二个声音严厉地说，一张脸同时向瑞塔凑过来，一手掀开了她的斗篷帽子。瑞塔在他手里停止了挣扎扭动，她认识这张面孔。紧皱的眉头，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鹰钩鼻，灯光下映出的正是昨天傍晚在城墙附近看到的那个老人——那个凶神恶煞的守门人！
“就交给我好了。”他说，“我暂时把她放在我那里。”
又有另一个披着斗篷提着灯的人影在雨里出现，他的头发是红棕色的，清脆洪亮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少年：“怎么回事啊爷爷？哇！这不是那个——”
“嘘，我们先把她带走。”
瑞塔眼前是火光和雨幕交错闪动。老头和少年一边一个揪着她向前走去。她脑中警铃已经响彻云霄，脚步却身不由己地自行挪动，来到城墙上镶嵌的那扇拱形小门前。
左手边的老人拧开了门闩：“进来吧孩子，你没事了。我是红石城夜里的守门人，我叫老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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