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4.城墙
其他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摊主和孩子身上，瑞塔却又敏锐地察觉，身后有道视线紧盯着自己。
她回头，四下张望，看见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高个子红发男孩，交叉着两腿，头枕着手臂，靠在魔药铺子的帐篷旁边，饶有兴致地观察这边的混乱景象。与她眼神交汇，他咧嘴一笑。
错觉吧。
瑞塔转回去，那道视线却仍然没有移开。
她挨近梅娜的耳朵低声问：“你有没有觉得……”
从天而降的骚动打断了她的话。街道那边有人吆喝：“让一让！让开啦！”
小商贩们慌忙收拾铺盖。骂骂咧咧的摊主急匆匆放掉了小偷。一箩筐梨子和苹果撒翻在地，被欢呼的孩子打捞。有人抽了动作慢的伙计一耳光。
“哇！”
“靠边小心！”
人丛一阵推挤，红雀斑拿着的蜂蜜和铁锅骨碌碌滚下地。梅娜一个趔趄，差点被撞倒在面粉袋上。瑞塔眼疾手快，拽住了梅娜和红雀斑。他们三个齐齐退后，有惊无险地避让。
越过挤挤挨挨的脑袋，瑞塔看见一个黑发男人，跨坐在高头大马背上，带头径直穿过小巷走来，后面跟着几个同样骑马的人，身穿猎人似的服装。那领头人结实精干，皮肤黝黑，眉型粗犷，眼窝深陷但双目炯炯有神甚至稍显凌厉，下颌棱角分明，脖领处金色搭扣闪现光芒，长长的黑斗篷飘动在背后，气派十足，威风凛凛。
像旷野的巨狼，悬崖翱翔的鹰。让人屏住呼吸。
瑞塔还一手拉着梅娜的胳膊，一手抓着红雀斑的衣角，怔怔地注视那队人马远去。
众人七手八脚摆好散落的东西，集市仿佛被按了暂停，又重新开始。燥热的汗味、鱼腥味和香料的气息在周围蔓延。
“完蛋了！刚买的蜂蜜掉哪去了！”红雀斑大惊失色。
他满地乱翻，瑞塔递上刚捡到的瓶子：“还好没摔碎。”
“吓死我了！快给我！”红雀斑一把夺过。
困扰着瑞塔的是另一件事：“刚刚过去的那人——”
“他你都不认识？那是咱们城主！”梅娜拍拍身上的土，“这个城都是他的，城堡也是。他是上一任城主的独生子，可神气活现了，每次他一经过，谁都得让道。他肯定又出城外巡视回来啦，跟着的那几个就是他带的巡逻队员。”
“他们全都住在城堡吗？”
“嗯。城堡可大了，特别坚固，特别雄伟，整个城都是围绕它建的。喏，它就在西山那里，你从你阁楼上能看见。我觉得它阴森森的。”
“确实。”红雀斑同意。
不知不觉逛了一整天，已经接近黄昏，他们已经从城中心走到了最边缘，石砖堆砌的厚重城墙就在眼前。瑞塔左右观望，心里记住了面包店通往城门的道路。红雀斑走在最后，吭哧吭哧地提着一堆东西，瑞塔这边的篮子倒是挺轻。
她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帮你拿点？”
“才不用，又不沉！”他翻翻白眼。
瑞塔的目光转向那堵足有几人高的墙壁，高耸的城楼被笼罩在血红色的夕阳里，显得格外壮丽。远远的，城门下方有个类似门房的拱形小门洞，一个长着鹰钩鼻的白胡子老人走了进去。
在身后关上门之前，他竟与瑞塔的视线相碰，那人壮硕敦实，眉毛浓密，面颊红润，眼窝深邃，脸色肃然，面露凶相，让她浑身微微一颤。
“每日每夜都有人在这里看守，”梅娜指着城墙告诉瑞塔，“一般平民出不去的。”
“那城墙外的所有地方就都是荒原？”
“对啊，”梅娜说，“不属于我们红石城的流浪民都住在那儿，有很多人干活的采石场也在那里。”
“采石场？”
“就是把石头从矿里凿下来的地方。据说，城主想要开采很多石头去做一件大事，最近新开了很多矿。红石城现在有一小半男人都一窝蜂去那儿工作，那很危险，但是赚得多。”
“城主要做什么？”刚才那个威武的男人形象在瑞塔眼前挥之不去。
“据说，”梅娜神神秘秘地冲她勾勾手指，“他想用能在空中浮起来的石头搭一座特别长的桥，从红石岛通到其它岛上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可是个大工程！瑞塔你知道云海吗？红石岛以外的地方就是云海，那里有危机四伏的海域，想航行去那儿的船很多都消失了。”
他们三人头挨着头凑在一起，就像是在小声密谋。
“城主不是一直都想干这事吗？”红雀斑说，“虽然我觉得很扯淡，但他说自己听过一个预言，预言里的人会帮助他完成这件事。什么一半熊熊烈火……”
“我也听过，”梅娜插话，“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一半熊熊烈火，一半涓涓细流，水火交织融汇，揭开命运帷幕。”
“飞跃岛屿深海，穿过风和天空，”红雀斑紧接着背诵。
“完成未竟任务，将两岸重新相连。”他们一起背完。
“……”
不知怎的，瑞塔确信从未听过这预言，也不明白为什么站在宽敞亮堂的街道中间，自己会浑身发冷。
“它说的什么意思？”
“不知道。”红雀斑皱眉，“这几句话流传了很长时间，传说是一个以前经常在小酒馆里唱歌的疯疯癫癫的吟游诗人提出来的，但他自己也解释不通。”
“这就是现在有很多人去荒原采石头的原因？”
“嗯啊。”梅娜说，“如果你经常在傍晚出门的话，可能会看见他们拉着一车一车的石头进城，把它们送到城堡去。我从来没见过采石场，不知道是在沙漠还是绿洲。”
红雀斑点头：“我们知道的地方只是一点点罢了。荒原的大多数地方都很少有人去过。”
梅娜宣布：“我会去的！总有一天我要征服沙漠！”
红雀斑说：“你干嘛去？他们不都说了荒原只有死人骨头，又没金子，但就是还有你这样的傻子要往那儿跑。那果园后面，全是黄沙子啥也看不清。想探险的话，你不觉得云海更有意思吗？”
云海，又是这名字，让瑞塔的心不明所以地一颤。
梅娜争辩道：“荒原有意思！又不是只为了找金子！瑞塔，外面的荒野大得没边，不怕死的家伙会被风沙吞食，尸骨层层叠叠的埋着。运气好的人会找到宝藏，还看得到鲜红色熔岩从地底下冒出来，剧烫，哇！灰尘把太阳遮没了……瑞塔，你在听吗？”
“在听。”瑞塔回神。
“先不管了，”红雀斑一拽她的袖子，“是不是还有东西没买完？看一眼单子！”
“好像没了。”瑞塔掏出那张纸，“都齐了。”
“那我们往回走吧！”
城堡，荒原，渔船，云海。瑞塔心不在焉，红雀斑和梅娜热烈讨论着市场上的小甜点，她几乎都没听见。
集市要散去了，人群逐渐稀疏，三人回到了面包房和铁匠铺所在的街道。对街一扇半圆小木门里漏出灯光，里面传来弹唱声、喝彩声、拍桌划拳声。
“那是什么？”瑞塔问。
“是城里的小酒馆。”梅娜远望着那里的光亮，“经常有人在那里唱歌。提出那个诡异预言的吟游诗人叫黑鸦，他前些年就总驻扎在那里，很受欢迎。他把各种传说故事编成歌，每次都有很多人听。可是今年他没有来，没人知道他去哪了。”
“可能去别的地方游荡了，或者出意外了。”红雀斑说。
梅娜叹气道：“真可惜！他讲的白鸥的故事太好听了，我能听三天三夜！”
红雀斑泼冷水：“确实好听，虽然听起来就假得很。”
梅娜气呼呼地反驳：“谁说假了？那是真的！白鸥是我的偶像，他超级棒！”
“哦对，那个小酒馆就是凯欧大叔经常跑去喝酒的地方，”红雀斑没好气地说，“他往回带的各种美女也基本都是从那儿来的。”
“能进去吗？”瑞塔问。
“最好别，现在那里有乱七八糟的人。”梅娜拉住她，“我爸说小孩不能进，我以前都是偷偷溜进去听黑鸦唱歌的。”
“天黑了。”红雀斑仰头看落日沉到房顶，“也到家了。”
梅娜东张西望：“现在回去正好，我爸他们该弄晚饭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要不你们跟凯欧大叔说一声，直接来我们家吃吧！瑞塔你还没来过呢！”
“行吗？”
“行的！都是邻居嘛！”
红雀斑和瑞塔先把两个大篮子放在门口。梅娜跑进面包房，跟凯欧三言两语解释几句，对红雀斑和瑞塔比了个胜利手势，又跑出来，瑞塔跟在她身后，左转，拐进邻居家堆满杂物的小院落。
穿过隧道似的窄门，她眼前一亮。温润的夕阳如闪烁的金子般充溢着空气，似是有魔法的气息在浮动。红砖矮墙包围住小院，几棵酸枣树栽种得错落有致，枝条伸过围墙，投下一点绿荫。地上的石板大都已经被脚印磨平，整个院落拥挤却温馨。本来就狭小的空间，还有许多人影在跑上跑下，她眼花缭乱数不清。
屋前，石台旁边，一个男孩正拿锤子叮叮当当敲打着一柄长刀。他赤着上身，外套系在腰间，裤腿挽到膝盖，露出古铜色皮肤和结实健壮的肌肉。瑞塔尴尬地别过头去，发现还有个小两岁的男孩满头大汗地站在旁边拉风箱，火星四射，热气蒸腾。
“那些都是我爸的学徒。”梅娜兴高采烈地拽着瑞塔过去，“我爸是城里最厉害的铁匠！”
“梅娜？你回来了？”小平房里，梅娜的父亲粗声粗气地问。
另一个男孩伸出头：“今天你不在，我都把饭做了。哟，这是隔壁那个新来的啊？”
“哦，那你顺便把饭盛好行不行？对，这是我朋友瑞塔。”梅娜介绍道。
梅娜和她的铁匠老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高个子，健硕的手臂线条，黝黑的皮肤，蓬乱的红卷发，活脱脱就是翻版。铁匠的面孔饱经风霜，更显坚毅，但容色愉悦。他跟瑞塔握手的时候，那双粗糙的大手把瑞塔的手紧紧包裹住。
铁匠的小学徒拿大锅勺盛饭，被油烟熏得咳嗽几声。有两个顾客在院门外大声吵起来。
“太阳下山——”街道上远远的喊声随着晚钟声一起飘来。
提灯笼的巡夜人要准备上岗了，而对街小酒馆里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梅娜带着瑞塔转了一圈他们家的屋子，房间并不大，一眼看得到尽头，推开门就能闻见油腻的饭菜香。瑞塔有种直觉，不管自己以前来自哪里，都不会有大大小小一排外套挂得歪七扭八，男人们的鞋胡乱扔在墙角，脏兮兮的皮帽丢在椅子背上，洗衣筐里袜子臭气熏天，拼花围裙沾染了灶火气，散发着烟味、蜂蜜酒味和各种调料味，此起彼伏的欢闹声把每丝空隙填满。
“吃饭喽！吃饭喽!”小学徒敲着锅沿吼道。
瑞塔还以为他们要团团围坐桌前，有序用餐，长辈先请。结果最后，她却捧着一块巨大的馅饼坐在门前台阶上，梅娜和红雀斑坐在她的两边。
“我们家一直都这样，”梅娜解释道，“谁想什么时候开饭、坐在哪吃都行，这不是更自在吗？这么热的天，我就喜欢坐台阶。来，尝尝我们家馅饼跟凯欧大叔的有什么不一样，一会儿还有炖肉和我爸烧的菜。”
红雀斑整个脸都埋进了馅饼里，汁水四溅：“我记得，凯欧大叔有一句名言：天上不会掉馅饼——”
“要吃就得勤动手。”梅娜咧嘴笑着，露出八颗大牙。
“梅娜，”瑞塔望着桌子前正在把炖肉盛到碗里的铁匠和学徒们，“今天只有你爸爸在家？”在她的印象中，红石城的每户人家总会有很多孩子跑来跑去。
“啊，我们家只有我和我爸爸。在我之前其实还有一个哥哥，可是他刚生出来的时候身体太弱了，将来肯定没办法继承铁匠铺，所以被扔出去了还是怎么的。”
“被扔出去了？”
红雀斑摊手道：“在红石城，很多身体弱的小孩生下来以后就会被扔出去，放在城墙外面让他们自生自灭。我当年没准也是这么被扔掉的呢？谁知道呢。”
“总之他是不在了。第二年我妈生了我，我是脚朝下出来的，她支撑不了，没活下来。哎，瑞塔，”梅娜连连摆手，“没关系的，你可别跟我说对不起，反正我也不记得那些事了。原本我爸妈计划一连生他十个儿子，但结果现在就只有我了。我爸后来没有讨新的老婆，他觉得有我和他的那些学徒们也够了。他招了好多学徒，想把铁匠铺越开越大，但实话跟你说吧，我觉得里面没有一个人比我强。”
红雀斑窃笑道：“梅娜虽然是个女孩，但她力大无穷，极其擅长打铁，掰手腕能掰过很多男生。”
“能掰过你吗？”瑞塔问。
“当然能！”梅娜得意地挽起袖子，“我表演一个你看看？”
“哎哟，得了吧，”红雀斑挥挥手，“那都是当年我让着你的！”
“才不是！就是我更强！如果白鸥选人跟着他去远航，肯定挑我而不是你！”
“那种事我也不稀罕”
瑞塔放下馅饼，严肃地提问：“你们一直说的白鸥，是一种鸟吗？”
“哈哈哈！”梅娜放声大笑，“是个人啦，是我们的传奇人物！他生活在快一千年前了，可厉害了，是红石岛最早的冒险勇士，第一个独自深入荒原还能平安返回的人。瑞塔你知不知道，云海对面有个绿色的浮空岛，那里比这儿冷得多，季节分春夏秋冬，还有很多泉水和植物？”
“浮空岛？”
这个名字
“嗯，浮空岛！”梅娜的目光兴奋地闪动，“白鸥是我们现在已知第一个划船成功到达浮空岛的人。他是航海的先驱，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在那之前，我们这里的人都认为浮空岛是个特别好的天堂，有满地蜂蜜，遍地铜铁，结满了面包的森林，直到他到了——”
“重点在这里，”红雀斑插嘴说，“白鸥回来后告诉大家，荒原没有什么矿藏，只有满天黄沙和死人骨头，浮空岛也没有那么多蜂蜜和面包。在红石城，你说什么一般没人管，但人家只听自己愿意相信的话。大家本来高高兴兴欢迎白鸥凯旋，结果闹得鸡飞狗跳，英雄变成狗熊了。白鸥被所有人扣上了造谣惑众的帽子，从城里踢出去了。可不管怎样，他的厉害是大伙公认的，到现在，那些脑瓜里塞满探险梦的家伙，还最爱标榜自己是白鸥的后代。其实把白鸥扫地出门的那些人，多半才是他们的前辈呢。”
“白鸥被赶走以后去哪了？”瑞塔问。
红雀斑边狼吞虎咽边说：“划船出走了，彻底消失了。有人说他跳到云层下面去了，有人说是隐居了，有人说饿死在船上了，有人说变成星星了，谁知道呢？啊对，还有一个特别扯的事，后来那些崇拜白鸥的人用他的名字给一颗星星起了名，据说它会让航行的人不迷路什么的。喏你看，就是那个。”
瑞塔顺着他的手指，望向暗下来的天空。一颗挂在树梢的明亮的星星，泛出幽蓝与金黄交织的光晕。离他们的岛屿很近又很远，一闪一闪，像是一只眼睛观察着地上的人。
她坐在红雀斑和梅娜之间，盯着那颗星瞧了半天。在她想象中，这个白鸥可能是个长相有点像凯欧的男子，深色头发，威猛高大，脸上有伤疤，眼里燃着无畏的光。
他第一个揭开了“远方”的神秘面纱，就被逐出千里迢迢赶回的家。
那么，今天还有没有人挤破脑袋，朝梦中的金矿和蜂蜜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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