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往事
杰克是阿曼达见过最怕死的仿生人。
“阿曼达，希望你不要伤害自己。”
阿曼达瞧着手腕包扎妥善的绷带，不耐烦地回嘴：“关你什么事？”
仿生人扬起机械式的笑容彬彬有礼地回答：“我存在的目的是防止你对生存失去意愿、不爱惜自己的生命、轻视生命，因此我必须时刻关注你的生命迹象。”
“你说这么多就是害怕我一个不小心死了，你要送去报废，对吧？”
“你的性命的确是我被回收停用与否的决定性因素。”
“那你说什么希望，希望是心中最真切的期盼跟愿望，就像我希望解脱。一台机器，说这个字不觉得很可笑吗？”阿曼达一边嘴角挑起嘲弄的弧度，“这句说话只是程式设定，你没有心，根本不会真心为我的安全感到担忧。”
杰克脑侧的led显示灯换了一圈黄色，然后说：“如果你是指人类的心脏，这点我无法反驳。”
“我真是白痴，竟然会妄想跟你沟通。”阿曼达翻了个白眼。
杰克眨眨蓝眼睛，给出的回应如同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金发般呆板：“你的智商在同龄人当中属平均水平之上，不是白痴。如果你想的话，我随时欢迎你跟我沟通，尤其在你失去生活的勇气并产生伤害自己的念头时。”
“你简直比精神病院那些护理仿生人还无趣。”
阿曼达合上双眼，隔绝外面的世界。
杰克是叔叔在她九年级时送给她“礼物”——理由是庆祝她踏入另一个阶段。叔叔离开后阿曼达的生活一团糟，初中甚至一塌糊涂，对医院跟精神病院的医生护士的名字说不定比同班同学更熟悉，自己能顺利升读高中确实值得庆祝。
对阿曼达来说，杰克就是个家居仿生人，能高效地执行家务，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厨艺尚可。同一屋檐下两年她仍不知道他这型号的实际作用，她不在乎，唯一比较了解他的是：他很怕死。
班上的男生常会拿家中的仿生人互相比拼，像是谁的型号较新、功能较多，不然就是这家的仿生人被火烧了多久会坏，那家的仿生人又挨了多少棍才烂掉……比来有意思吗？
阿曼达只觉得他们很无聊，糟蹋些死物既无意义亦零学术价值可言，不过某天在厨房看到切苹果的杰克时，她还是好奇地问：“用你手上那把刀捅你，你能承受到几下？”
“视乎什么部位。”杰克洗干净刀子，放入柜桶收好，“不过阿曼达，刀不是这样用的。”
“我高兴，捅你不行吗？你又不会痛。”阿曼达端起盘子走出客厅，顺手拿了一块苹果咬住。
“我没有痛感，但会受到破坏。严重的话要报废。”
“你怎么这么怕死？一点都不酷。”阿曼达嫌弃地皱皱鼻子。
杰克脸上挂着一贯的得体微笑：“我设计出来并不是为了耍酷。”
“也是。”阿曼达罕有地点头认同他，“他们给你这副蠢模样，还穿着件丑不拉叽的衣服……我喜欢黑发褐瞳，最好穿白衬衣打领带。或许我应该考虑订造个合我意的仿生人，然后换掉你。”
“换掉我你需要额外付出一笔金钱，这不划算。”
“那又如何，我有钱。”
杰克沉默，太阳穴位置维持着黄灯。
阿曼达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失去了至亲，换来庞大的保险金跟父母的遗产；爸爸、妈妈跟哥哥都被残忍杀害，唯独她活下来。
她非常幸运，却极其不幸。
阿曼达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早上，她打着呵欠从阁楼的暗格里爬出来，下楼看见客厅一片狼藉、四散的人体残肢，然后踩住不知道是谁的血拨打911，听到对面传来接线生甜美的声线，她说：“我的爸爸妈妈哥哥……变成乐高了。”
那一刻她只想到这个形容。
明明昨天晚上都是平淡如常，一年一度的生日哥哥碰巧重感冒，父母整天都在照顾他，被忽视的自己任性地闹脾气。当爸爸好不容易以哥哥病愈就来场全家旅行哄好她后，平日素来被宠成小公主的自己不甘心地决定报复一下。
“今天可是我的生日！你们没有像往常那样与我一起烤曲奇，更没有买蛋糕给我！我生爸爸和妈妈的气，哼！”
偷偷躲进阁楼的暗格前，阿曼达最后对父母喊得像个欠揍的小屁孩，却没想到这就是他们从她口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一句如此惹人讨厌的说话。暗格隔音很好，她就这么幻想着父母找不到自己时担心的反应整夜无梦。
阿曼达总是后悔11岁生日那晚自己为什么没有贴心地向父母说“辛苦你们”，或送上一个拥抱讲“我爱你们”也好。然而讽刺的是，假若她贴心的乖乖睡觉，就不会活下来，收到源源不绝的慰问关怀及大堆礼物跟报道。
作案人隔天就被捉到，是两个终日无所事事的17岁小混混。他们的犯案理由竟然是“要做一件被众人记住的壮举”，被捕时仍对着镜头叫嚣，表示放过阿曼达是因为不伤害女童的原则……屁咧，你们他妈的就是智障找不到我。
事发之后叔叔马上从国外赶回来，他已是阿曼达唯一的亲人，身为考古学家的他甚至为了24小时陪伴她而停工。随着时间流逝，阿曼达不时听到叔叔在电话中跟上司因工作问题争吵，她极力在他面前表现得很正常让他安心复工，怎料叔叔离开，取而代之的是杰克。
阿曼达觉得杰克很烦，整天跟在她身后像条狗——还不懂取悦主人。
每当她自残的时候就马上处理伤口，然后通知医院，再对她灌心灵鸡汤。什么“生命满希望”、“一个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世上没有绝望的处境”、“生命无价”之类的……他的词库中来来去去就这些，她都能背出来了。
阿曼达压根儿没把杰克放在眼内，他执行他的任务，她继续寻求刺激、自我伤害。进出的地方从医院变成精神病院，阿曼达见过很多不同的医生或心理医生，甚至社工，可她认为他们根本不理解她，只会说她有病，得治。
阿曼达不知道杰克由何时开始惧怕死亡，还是出厂那天就已经很怕死。最近他灌汤都非得要拉上“她死亡=他报废”来阻止她，通常阿曼达懒得搭理他，直至17岁生日隔天，再次听到“自杀”这字她终于爆发了。
“你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捅成筛子。我是认真的。”
身穿黑裙的阿曼达右手拿尖刀直指杰克，白皙的左臂垂落数条红丝，正微微颤抖，她却无所感，冷冷地瞪住杰克。
“滚一边去，别打扰我。”
杰克不说话，也没有动。
刚从墓园回来，阿曼达的心情极差，每年这天就特别恶劣。此刻她急切地需要感受痛楚，见杰克还伫立在自己面前，她扬唇讥笑道：“怎么？怕走了我会背着你死掉害你被送回模控生命报废？劝我你又不敢，走又惧怕。”
“为什么你们每一个都觉得我伤害自己是为了寻死？”阿曼达轻轻摇头，神情哀伤又痛苦，“不对，我是为了活着才要这样做！”
她用力往左臂划去，强烈的刺痛使眼睛涌出生理性的泪水，阿曼达呜咽着朝他喊叫：“我好辛苦！在叔叔旁边的每一秒都好辛苦！我觉得我已经死了，在那天之后。我没有灵魂，可每天睁开眼睛心脏仍在跳动，我能行走、会说话、要进食……但我无法感受自己的存在！”
阿曼达大口喘气，失神地凝望刀尖的红珠，自家人去世她就没办法流眼泪，眼睛心脏都激不起丝毫波澜，唯有倚靠强烈的刺激掉泪和震撼心脏，切洋葱、听重金属音乐、坐飙车、尝试触电及……自我伤害。
没有人理解过她。
杰克此时才逐步缓慢地接近她，阿曼达以为他要夺走她手上的刀，怎料身体却被修长手臂包围，对方一手按住她的伤口，小声说：“拥抱可以舒缓不安的情绪。阿曼达，你没有不正常。”
“我哭不了。他们死那天我没哭，每次扫墓都没有流眼泪。”阿曼达喃喃轻语。
“这不是你的错。”
“我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你可以去寻找——不是以这种方式。我认为你的家人想要的不是你的眼泪，只要你愿意尝试，不论结果如何，我想他们都会很高兴。”
与以往的例行公事迥然不同的“心灵鸡汤”令阿曼达不由得仰头看他，杰克动动嘴角，拉起一个轻浅的笑。
那笑容非常……真实。
那天开始阿曼达莫名地振作起来，她仔细执拾意外发生后改建格局的家，重新打理荒废已久的后花园，这时她才发现家人留给她的回忆无处不在，全部都幸福而温馨。
几年间她与杰克都改变了对方。
阿曼达视杰克为她的家人，她无法接受他被说成是没有情感的机器，那场突如其来的枪击案发生后，杰克躺在她怀里那1分多钟的时间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与你相处……有时我会觉得自己不像仿生人……刚刚，人类都拿仿生人挡子弹或逃跑，你就抱住我不放……”
“他们的仿生人也没有推开拥有人主动去挡子弹啊！杰克，我会把你送回模控生命修理，放心，你一定会没事的！”
温热的泪水沾湿眼眶，杰克的脸变得矇眬，断线的泪珠颗颗掉下，落在仿生人的皮肤层上。
“阿曼达，开心快乐……活下去……这是我……最真切的期盼跟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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