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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往事知多少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岑烟与岑禹之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幼订婚、知慕少艾……时过境迁,终究是不合适。

        她最后落得那般田地,也是被他不留一丝情面的亲手发落的。

        而岑烟低到尘埃里去爱的人……依然高高在上,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路边的污泥,肮脏、又不识趣,十分碍眼。

        他一点都不掩饰对她的厌烦和憎恶,压根就不在意那双泛着冷意的眼睛,究竟有多伤人……是啊,他根本从来就没有掩饰过,是岑烟自己傻,才以为凭靠一颗真心就能够踏平一切艰难。

        岑烟纠缠了岑禹十来年,为他做过许许多多的事,临到头来,这个人却连施舍给她的一丝感动都没有。

        她只是喜欢他啊。

        喜欢他、想靠近他、想看着他、想对他好,希望有一天他可以回头看到她,这样却也是值得被嘲笑的吗?

        他们总是要成亲的,如若不是国丧,二人早就已经是夫妻了。

        岑烟喜欢了岑禹好久好久,从一开始懵懂无知的好感,到十九岁这一年被他一旨流放,她失去太多,也做错太多,许是终于感觉到“喜欢岑禹真的让她很痛很痛”的这个事实了,她该放手了。

        这些年里,她爱的奋不顾身,明明知道前方是万劫不复,还是义无反顾的奔赴去了,拿出了最大的勇敢。

        她拼命努力过了,期间也许有遗憾,但并没有后悔,毕竟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只是事情最终……并没有给她一个好的结果。

        那样纯粹的喜欢跟不沾染杂质的偏爱、她整个的青春、炽热的一颗真心、以及人生中的所有明艳的色彩,全都毫无保留的给了岑禹。

        只是他不屑一顾而已。

        他珍之若宝般喜欢着她的表姐曹晴,而曹晴是岑烟入住国公府后不知所措之时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她最好的朋友。

        明明一开始与他订婚的是岑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明旭王在世的时候、皇上跟太后也在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

        可是从何时起,一切就都变了呢?

        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开始说:国公爷的嫡长女曹晴,身份尊贵,要才情有才情,要美貌有美貌,为二皇子红袖添香,两人最为相配,是难得的神仙眷侣。

        女子俱是羡慕曹晴有二皇子这般人中龙凤宠爱,男子也羡慕二皇子有这般佳人倾心。

        似乎他们所有人都忘了,岑烟也是旭王府的嫡女,是个正正经经有封号的郡主,还很得圣宠,身份并不低贱……她不是一个无家可归只能寄人篱下的外戚表小姐啊。

        似乎没有一个人能注意到她,她的呐喊是无声的。

        孤勇了这么些年,非但没挣到什么,反而什么都搭了进去,周围的人也都在嘲笑她,拿她当饭后茶余的乐子,用恶劣的语言将她打入无底的深渊。

        就像话本里写的一样,岑禹已然登基,他有他的江山,亦有他的挚爱,阻挠话本里头主人公美好结局的其他人,就该走得远远的,最好再也不要回来。

        她是错了……岑烟忽然之间就想明白了。

        好像这么多年自己的脑子一直都在被浆糊裹着,明明答案就在那里摆着,可她就是不知道去看。

        岑烟明白的太晚了,她错就错在错爱了人还爱的毫无保留,错在不该执着、不懂放弃、不会及时止损,可……至少那份真挚的爱意,是不该被当成垃圾给作践的。

        岑禹永远不会回头看她,就是这样简单的问题,她却想了好些年才懂。

        ……那她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恶劣的人呢?

        许是知道自己此行有去无回,在那庄重严肃的大殿之上,她双膝跪着,却走了神,突然有了新的一个又让她想不通的问题;也许这个问题跟之前一样,她大概需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够想清楚。

        岑禹新帝登基后,册封曹晴为后的旨意一经下达,另外一旨就跟等不及一样接踵而至,他以屡次纠缠、执迷不悟、顽固不化、藐视圣意……为由,发落了岑烟的下场——流放。

        帝王的厌恶,用词极尽恶劣。

        岑烟自是领了旨,她即便再傻,也该明白抗旨不尊四个字压下来的后果,如今,早已经不是她可以指着鼻子骂岑禹的时候了。

        她磕了头,脑袋深深地挨在地上,像一颗卑微的稻子,然后,她突然间觉得……自己这么些年,特别没意思。

        西北是苦寒之地……有多苦多寒呢?

        岑烟用了自己的后半生,来深刻的记住了“苦寒”这两个字,那是光用言语无法表达的,但就算苍白无力的讲出来,也已经足够让人不自觉的揪心皱眉了。

        女子流放,是免不得被人欺凌侮辱的……

        岑烟曾以为京中的处处不得意已是极端,没成想世间还有那么折磨人的地方,跟西北流放比起来,早年被人耻笑羞辱,竟也算不得什么了。

        那地方不只是脏的吓人,还又冷又破,更是有人存心欺辱,每日只得上一碗稀粥,还是隔夜的糙米,混着不干不净的泥沙,许是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她觉得在京中当个乞丐或许都比在这里舒适许多。

        岑烟只得苦笑,如今她只是个众矢之的的罪人,自然不会好过,她得罪的可是当今帝后啊。

        她的骄傲、她的自尊、她的一半生命,都一同埋葬在了那个一旨定罪的午后。

        接旨之时,岑烟还曾以为自己可以在西北撑过去的,毕竟再苦再累,也总能活着……

        如今一颗真心受了伤,也经了皮肉之苦,如此磋磨,却也渐渐适应,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再苦再难的了……不料不日之后,就见到了更让人难以理解的地狱。

        在这种地方活着的女人,十有八九都是个疯子,这当然不是自然而然生病发疯的,无一不是被逼的。

        岑烟疯了吗?大概吧,从歇斯底里到一声不吭,从看到一只老鼠从旁边窜过都会胆怯,变成了后来直接能生吃蟑螂不眨眼,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暂且先不提,她那张脸,瞧着样子,变的越来越死气沉沉了。

        谁让岑烟是京都来的郡主呢,听说了她之前身份那么金贵,虎落平阳都被犬欺,更何况是她;一朝倒地不起之后,谁不想来踩一踩这个所谓的郡主几脚?

        她却不知道,若非有人授意,在这边陲之地,他们也是没有胆子敢欺辱郡主的,毕竟是皇族。

        岑烟抵死反抗,挣扎的声嘶力竭,却止不住五六个男人联手,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连从那样的钳制中挣扎着动一动都是奢侈。

        她才知道……自己的力量,原是那么的弱小、那么的不堪一击的。

        不想活着了的念头,从那日起就开始疯狂积压,但每次寻死时,总是有人“救她”。

        岑烟自认为猜到了原因——约莫是岑禹专门的命令吧,毕竟只会有他会这样磋磨她……倒是不知道,自己将一颗心捧给了他,不屑一顾也就罢了,这人竟有这般恨她,连让她这样“轻松”的死去都不肯。

        又是一日浑噩吃下吊命的药,再苦的东西,她嘴里已经都已经尝不出来味道了。

        她就记得,那天的太阳离得很远很远,被浓厚的云密密麻麻的拦着,或轻或重的云彩在空中留下不一的痕迹,可大体还是白茫茫的,刺的人眼睛疼。

        不知道从什么方向吹来的风,这次带来了已经很久不曾见到过的雪。

        柳絮一样洁白的雪花覆盖了整个罪恶之地,仿佛要将那些龌龊都遮盖的一干二净,岑烟头昏目眩,费力的撑起身体爬到门口:冬天到了啊……

        听隔壁疯癫的婆子含糊道,这里是不常下雪的。

        来了这鬼地方,五十年不见雨雪都是常有的事,那婆子笑的诡异,从自己枯草般的头发上捻出一颗大约是虱子的东西,当作零嘴吞吃了进去,嘻嘻哈哈的用手指着她:“嘻嘻你有福气嘞!”

        她刚来时,还被这婆子诡异的动作吓得发抖,如今却见怪不怪了。

        福气?

        她还能有什么福气啊……

        岑烟已经在这里……待了多少时日了来着?记不清了……只记得上一回这么凝视天空,已是来这里的第四个月左右,她想自裁的第三次。

        其余的,她便不再在意过了。

        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哀莫大于心死了,一颗又一颗的眼泪却还是突兀的无声流下,从那具冰冷的身体里流出的眼泪居然还是热的,不一会就融化了脸侧堆积的雪花。

        一望无际的纯白很容易让人想到洗涤和净化。

        可是,洗不净的,雪是脏的啊。

        雪下的越来越大,几乎要将这个不要命的人给埋葬起来。

        岑烟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撑不住了,或许已经不必再寻死了,时日无多,可她又好像没有那么想死了。

        许是有了求生意志,拖沓了大半年的身体,竟然就这样好了。

        岑烟继续过着那样半死不活的日子。

        她想撑着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撑到有一日能当面去问问岑禹,自己究竟可曾做过什么伤害他的事,要被这么严重的惩罚。

        再问问,他可对得起九泉之下把自己托付给他的皇祖母和皇伯伯,他可有颜面见见自己早逝的父母……她还有心思开起了玩笑:说不定,质问过后,自己还能扇他一巴掌。

        不对!一巴掌哪够啊,她要把自己所受的磨难在他身上都找回来。

        也不知道她心里还剩下几分清明,糊成一团浆糊的脑袋总是密密麻麻的疼着,像针扎一样,岑烟开始很少再想起从前,渐渐地,连前几日做了什么事都不太记得了,有时候她也希望自己干脆就这样疯了也好,疯了就都忘了,可上天从未垂怜过她。

        嘉兰郡主这四个字,离她愈发远了。

        曾经的她有人护着有人宠着,享尽了世间种种繁华,纵有些许的不如意,自己关起门来,总是能过的舒服的。

        而现在的她……呵……

        一个疯子?一个……妓子?哈哈哈哈……

        她冷了心,旁人却不想让她装成一具尸体,有人欺辱岑烟的时候经常会去嘲讽她,故意想看她痛苦的表情;当局者迷,她看不清楚,可外人看得清楚,那国公府上下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龙潭虎穴里进了只兔子,能不被吃了吗。

        不让她解脱?嘁,岑禹如今都当了皇帝,还能有心情想起她吗?这事可都是因为皇上身边那位啊……听说还是她的好表姐,自幼一起长大的姐妹啊。

        要不说女人心是黄蜂尾后针呢,狠起来还真是让人害怕,曹晴心心念念着自己这位表妹,甚至还找人专门看着她,就为了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一声又一声轻佻、恶意满满的“郡主”,侮辱的意味毫不掩饰。

        大家都是没有未来的人,本着能活一天是一天的态度,对着岑烟这个许久才寻到的乐子,就是想恶劣地玩到极致,就是想看她表情碎裂、崩溃又痛苦的嘶哑去喊出那一声:“……不。”的样子。

        每次将记录她日常的本子汇报上去,那个端庄大气的皇后、总是在旁人面前红着眼睛心疼自家表妹的那个女人,不知道笑的有多开心呢。

        那么多人,总有几个憋不住跟她炫耀的。

        床上是嘴最松的时候,就在某一日,她猝不及防的得知了真相。

        岑烟当然是难以置信的,可她身上还有什么是值得被骗的吗,何况他们编排的还是当今皇后,他们说的……只能是真话。

        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个笑话。

        原是这样啊……

        可笑她临走时还带着愧疚和自责——她居然是对害自己落到这般境地的凶手而感到愧疚的吗?

        她竟然蠢成了这幅模样,认敌为友。

        无奈成王败寇早已注定,她一身绵薄之力,还是戴罪之身,难不成可以对抗当今皇上跟皇后?

        ……根本就改变不了什么了。

        最终她被摧残的只剩一具皮肉,她早就该走了的,可剩下支撑岑烟还能继续苟延残喘下去的,是那满腔的不甘和恨意。

        每日仍然有上好的药材吊着命——因为曹晴不想让她死。

        岑烟不明白曹家为什么要如此对她,也不明白曹晴为什么会这样恨她……分明,她们是住在一起长大的啊?她对曹晴说得上是掏心掏肺了,连喜欢上同一个人……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因此心怀芥蒂。

        她只能想,许是……人心本来就是黑的吧。

        倒也没有让她等太久……

        临死之际,曹晴专门带了岑禹来跟她炫耀,她的皮肤保养的光滑细嫩,依旧如同二八少女,有绫罗绸缎、奇珍异宝缠身,气色很好,看起来过的很幸福。

        她得意洋洋、迫不及待要给岑烟展示自己的幸福生活。

        岑烟早已经不再喜欢岑禹了啊,她现在能有的只是恨意,她恨他们所有人——她明明什么也没做错。

        可她究其一生都再无法回京了。

        灿烂辉煌的开局,最后只落得一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下场……奄奄一息之际,她悔恨又愤怒,死不瞑目。

        乍一道刺眼的光芒出现,回过神来,便已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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