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天问 十一,底牌
秦虎回到府中,林夫人正在柔声安抚林小荷呢,小孩子脸上挂着泪痕,一直在喊道:“娘,娘。”
秦虎心里酸酸痛痛,上前抱起女儿,强颜欢笑道:“来来, 阿爹陪小荷玩。”
林夫人低声道:“这孩子,总是在找秀姑,哄也哄不住。”秦虎道:“有劳岳母了。”
林小荷在父亲怀中,总算安静下来,秦虎抱她到花园闲逛,用手轻轻怕打她的后背,口中含混不清哼着调子,不多时, 她便沉沉睡去。
秦虎抱着女儿,呆呆出神,怀中的小人儿娇嫩柔软,那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脉相连的人,是秀姑留给他的唯一安慰。
有人轻轻走近,秦虎抬头,看见林枫晚秀丽的脸庞、温柔的眼光。
林枫晚静静地伫立,仿似一株清雅的水仙花。
两人脉脉相对,半晌,林枫晚说道:“老虎,你瘦了。”
秦虎摸摸脸颊,勉强笑了一笑。
林枫晚道:“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你身上还有重担,需要振作起来。我不想见到你消沉的样子。”
秦虎想起那日在汴河客船之上,妻子所说的一番话,忽然觉得自己愚钝而又自我。
以前他游戏于官场及江湖之间,左右逢源,以为可以逍遥自在, 事事掌握。其实很多事他无能为力,很多人他照应不到。
说到坚强,说到担当,林枫晚比他强得多。
对于妻子,他内心深处有一种莫名的依赖,只是他不愿意承认罢了。
多年来,他在内心竖立起一道坚墙,应对外面的风雨险恶,只有林枫晚真正了解坚墙后面的软弱。
秦虎道:“我会尽力的。阿晚,多谢你。”
林枫晚嫣然一笑,道:“是啊,我所认识的秦虎,不管遇到什么困境,面对多强的对手,总能迎难而上,不屈不挠,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是的, 他还有幼小的女儿,他还有妻子,他还有一个家,外面局势复杂多变,随时随地爆发危机,他必须尽快振作,挺身面对。
秦虎唤来一名丫鬟,让她抱林小荷回房歇息。他问林枫晚:“前两日带回楼里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林枫晚摇头道:“事关重大,我只交由谢老去盘问,威逼利诱,用了不少手段,那人总不肯开口。”
秦虎道:“这个内侍,骨头很硬啊。”
林枫晚道:“不是的,那人是胆子太小,反而什么都不敢说,说了怕会死,不说也怕会死,胆子吓破了,无所适从,唯有把心中的秘密死死守住。我们总不能严刑逼供吧?”
秦虎想了想,说道:“我去看看。”
那内侍关在府里后院的一间暗室,周围安排不少人手把守,常人难以接近。
秦虎和林枫晚联袂来到,正好碰见谢老从暗室里面走出来,见到楼主和姑爷,谢老微微摇头。
秦虎说道:“你们在外面等我,我进去试试。”
暗室里靠墙摆放一张简陋的床铺,其余空无一物,日光从高处的一个小窗透进来,因此房内不算幽暗。那名内侍缩在墙角,双手抱膝,目光呆痴。
听闻有人入内,那人将手脚缩得更紧,好像要把自己嵌入墙砖里面去。
秦虎慢慢说道:“我叫秦虎,是禁军东北大营副都指挥使。”
那人飞快地抬眼一看,又低眉垂目,继续沉默。
秦虎道:“前几日抓住你的,是鱼蛇帮的人,他们想用你知道的秘密,跟某些大人物做交易,所以不会管你的死活。鱼蛇帮已经被我带兵剿灭,你可以放心了。”
那人听秦虎说得直接,忍不住抬眼又看了他一下。
秦虎语气平静,说道:“内侍私自出宫,死罪难逃,不管你知道什么,都不重要了。或者,天下只有一个人能救你。”
那人侧了侧头,好像无动于衷,但秦虎知道他在偷偷竖耳倾听。
秦虎道:“这个人当然不是我,是皇上。”
那人的手脚难以觉察地抖动了一下,还是不说话。
秦虎道:“皇上可以赦免你,或者我可以想办法让皇上赦免你。”
他走近两步,继续说道:“不用紧张,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你所知道的秘密,或许事关皇上,事关某位皇子,事关整个京城的安危。不过对于我来讲,这件事,只是关乎我妻子的性命。”
那人慢慢抬起头,盯着秦虎,眼神还有些飘忽,但至少,他被秦虎的话打动了。
秦虎慢慢蹲下来,与他对视,说道:“我的妻子,人非常好,很善良,前几日在京城的暴乱中被人杀死,我的女儿,还不到两岁。所以我想知道,你心中的那个秘密,跟京城的局势有没有关系?会不会影响我家人的安全?因为,我不想再失去我的亲人了。”
那人的眼光复杂,惊恐,犹豫,不安。
秦虎道:“你不想说的话,我放你走。至于你能走多远,能不能逃得性命,就看你的运气啦。”
那人终于开口,哑着嗓子说道:“大人,我说,我说。”
秦虎索性坐在地上,说道:“好吧,你不用急,慢慢说。”
那人深吸一口气,说道:“小人是长宁宫的内侍供奉官。”
长宁宫,皇上的寝宫!
那人声音颤抖,说道:“有人要害皇上,害信王。”
秦虎心中震惊,但神色如常,问道:“谁?”
那人道:“是……是内侍都知!”
内侍都知,等于内侍令,是宫中内侍的头号人物。
秦虎道:“内侍都知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背后肯定有人指使,那人是谁?”
那人不停地发抖,说道:“小人……小人不知。”
秦虎脸一沉,说道:“你无凭无据,空口白话,要欺骗本官吗?”
那人吓得魂不守舍,连声道:“不是的,不是的,背后是谁小人真的没有见过。不过最近都知大人经常收到大笔银两,其中有不少大额银票,小人无意中瞧见了,那些银票都是京城的一间大钱庄发出的,那间钱庄……那间钱庄,听说荣亲王世子是里面的大东主。”
听闻事涉荣亲王,秦虎心中犹如惊涛骇浪。他低声道:“他们怎么害的皇上,害的信王?你快说。”
那人断断续续道:“上个月,信王殿下到宫里赴宴,吃醉了酒,都知大人命令我们几个心腹,将殿下抬到舒婕妤的寝宫,又叉死了舒婕妤,伪造了因奸杀人的现场……后来……后来殿下不知怎么逃走了,里头反而死了一个小黄门。都知大人严令我们几个不得走漏风声,对外就说是小黄门谋财害命,杀死了舒婕妤。小人怕得要命,这件事要是泄露出去,肯定是杀头抄家的罪名。后来……后来……”
秦虎逼问道:“后来怎样?”
那人道:“小人一向是负责长宁宫的饮食,皇上常吃太一道场炼制的丹药,这些都是由小人经手的。不过,不过小人发现,近期皇上所吃的丹药,味道好像不对。”
秦虎道:“你又怎么知道?”
那人说道:“小人也算略通医理,平时丹药的味道一闻便知。皇上最近进服的丹药味道跟以前不一样。名称一样,药味却不同。小人实在是害怕,如果……如果丹药出了问题,他们一定推到我身上,说是小人掉了包。小人思来想去,唯有偷偷出宫,走得远远的,让所有人找不到我。”
原来如此!
虽然其中关窍秦虎尚未明白,但里面的谜团,他已推断得几分。
皇上病倒,京城空虚,信王蠢蠢欲动,他仿佛预料到,一场大风暴
即将来临。
秦虎道:“你今日所说的,不要再和第二人讲,我马上安排人送你出城,给你盘缠,送你上船,走水路,能有多远就走多远吧。”
那人一个劲说道:“谢谢大人饶命,谢谢大人饶命。”
秦虎走出暗室,外面阳光灿烂,一扫心中阴霾。
他对林枫晚和谢老说道:“我都问完啦。这些事太过重大,太过阴暗,你们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夜。
京城姹紫嫣红坊。
姹紫嫣红坊与怜花楼并称京城两大名坊,美女如云,歌舞妙绝,引得京中众多权贵官员、公子名士流连忘返。
里面某间卧室,一张锦绣床上,一男一女正在颠鸾倒凤,缠绵不休。
男的英武不凡,女的秀媚入骨。那女子便是姹紫嫣红坊的头牌名妓苏梦美,那男子却是当今三皇子——信王殿下。殿下的另一重身份,便是这间姹紫嫣红坊的幕后老板。
不一会,云收雨歇。
信王直起身道:“差不多了。”苏梦美取来丝巾,轻柔地替殿下拭擦身上汗水,又用梳子细心梳好头发,打好发髻,取来衣衫靴子穿戴整齐。信王神色淡淡,由着她伺候。
苏梦美披了一件纱裙,引殿下到外间坐下,那是一个小小的客厅,幽静精致。
她煮水、点茶、调膏、击拂,仿似奴婢一样恭谨,最后端上茶盏。
那茶汤雪白细腻,犹如雪花浪涛,真是一碗好茶!
信王慢慢品茶,口中说道:“没什么事了,你退下吧。”此刻他的眼神冷漠而又无情。
苏梦美不敢直视殿下的眼神,也不敢停留,施了礼匆匆离开。
准备二更了。信王慢条斯理喝茶,等候。
二更刚过,客厅一侧的长窗外,有人轻轻敲击窗格,笃笃笃笃,三短一长,信王道:“请进!”
长窗推开,一个人影闪进厅内,那是一名雄赳赳的勇武汉子,虎目含威,顾盼有神,浑身散发出一种绝世高手才具备的傲然气息。
信王微笑道:“米统领,你很准时。”
来人竟然是御林军统领、号称京城第一高手的米横野、米半山!
谁也想不到,原来米横野便是信王殿下在军中最大的底牌!
米横野,皇上最倚重的军中将领之一,本来对皇上忠心耿耿,说一不二,可惜他一直想成为像呼延大将军、曹陵大将军、冼子毅大将军那样的人物,而他是武将,坐在御林军统领的位置多年,已经不可能再进一步了。
飞扬跋扈的米半山,雄心勃勃的米半山,岂能甘心只做皇上的看门狗?
只有扶持信王登位,才能实现他心中的远大抱负。
所以他毫不犹豫倒向了信王的阵营。
二人从未公开往来,私下交集也极少,因此信王坚信,在他没有揭开这张底牌之前,朝中无人可以预料到殿下真正的实力。
当下皇上病倒,荣亲王不在京城,京城周边十几万禁军无人可以调动,城内的两万多御林军便成为压倒性的、决定性的力量。
信王这几年韬光养晦、小心翼翼步步经营,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信王问道:“泰山那边有没有新的消息?”
米横野道:“暂时平静。从泰山返回京城,快马最少也要十日八日,我们动作快一点,时间足够了,等到那人回来,一切已尘埃落定。”
信王道:“我们手上可以调用多少兵力?”
米横野道:“驻守内城和外城的御林军共八个军,有五个军是我多年的部属,一心听命于我,分别是内四军的天胜军、龙腾军、凤翔军,外四军的昭武军、虎翼军,将近两万人马。剩下只有内四军的天武军、外四军的神卫军、广德军三个军,不好把握。”
信王道:“天武军的夏侯,想必米统领有其他办法?”
米横野双目精光乍现,心中佩服信王料事如神,说道:“殿下心思聪颖,那夏侯最近陷入鱼蛇帮、九曲庭院的事件当中,那些人历年走私盗墓,获利巨大,骇人听闻,听说他从中分赃不少,京师衙门已经有了充分人证物证,预计御史台那边很快会展开弹劾。夏侯正惶惶然不知所措呢。我私下里找他,陈说利害,他盘算再三,已经答应全力支持殿下。”
信王赞道:“这件事你办的很好。有了夏侯,我们手上便有了六个军,胜算大增。神卫军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米横野道:“神卫军新任统制乃童沐恩,此人内侍出身,跟随皇上多年,曾任随军监军、剑南路招讨使等职,早些年在平息西南乱民之战中,立过大功。童沐恩为人刻板,死心塌地为皇上效命,恐怕难以说动。”
信王自语道:“区区一个军,撼动不了大局。”
米横野道:“剩下的广德军,一向听命于晁衡。”
御林军副统领晁衡,向来和米横野不对付,他是皇上未登基前的旧臣子,侍奉皇上左右数十年,深受皇上信赖。
此人万难招揽,信王也从未想过要打过他的主意。
信王问道:“晁衡最近有什么举动?”
米横野道:“此人十分精明机警,平日深藏不漏,办事四平八稳。最近他很少在御林军指挥所露面,我估计他正躲在广德军中,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在他那边安插有内线,我料定,他在我这边也安插有他的人。我们只要一动手,他马上就会察觉,殿下,晁衡不得不防。”
信王道:“所以我们不动即可,一动就是雷霆万钧之势,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反应。”
米横野道:“殿下英明,必须如此。”
信王道:“眼下皇上突然病倒,听说太医院和国师都束手无策,万一病情加重,政事堂那帮人一定会趁机撺掇,让康王监国,宫中旨意一下,我们再无任何回旋余地。留给我们的时间实在太紧。”
米横野道:“诸事准备妥当,我只需半日时间,安排各军兵将分头行事,便能封闭京城所有城门。”
信王殿下断然道:“好!那就定在明晚行动!信王府过于招摇,你我坐镇御林军指挥所统一调度。”
米横野躬身行礼道:“一切听从殿下吩咐。”
信王道:“明日入夜,戌时。六军出动,封闭城门,然后消灭神卫军、广德军,发兵康王府、政事堂、枢密院,控制百官,我再领兵进宫,让皇上下旨,命我以太子的身份监国。”
控制了京城以及百官,拿到监国的圣旨,京畿周边十几万禁军自然望风景从。而荣亲王远在泰山,鞭长莫及。
米横野脸上露出一个阴寒的笑容,说道:“戌属狗,戌时动手,关门打狗,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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