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逐月
道上人提起薛弈光,总免不得说一句蛇蝎美人,心狠手辣,却很少有人能记得清,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恶名。
总归是这江湖来来往往,来三十年,去三十年,各自匆匆忙忙,哪还顾得上别人。
那时人们提起薛弈光时,他还没像今天这样被万人唾骂,说起他的狠辣时,也只笑是少年意气。而褚九,他师父的名字,不论是过去还是如今,都与他紧紧绑在一起。
褚九,原名褚横生,一介女流却偏偏起了个硬气朗阔的名。因在云台同辈里排行老九,是以江湖人称其一声,九娘。
褚九其人,以琴艺名动天下,以剑法令人叹服。琴风凛冽,剑招狠绝,再加上一贯果决利落的行事作风,恣肆不羁的脾性,和灼灼逼人的美貌,倒是凶名和美名同在。
她座下首徒薛弈光,跟她脾性相投,少年时纵横江湖,尤善虚与委蛇口蜜腹剑,云淡风轻间就取项上人头,虽不像他师父明目张胆的嚣张,可反而更加难以对付。
云台十三城,人间仙乐音。褚九年少成名,却因云台前掌门重托,不得不接任云台长老席之一,守着云台最外围,也是最关键的一城。
其实早个几十年云台已显颓势,不复往昔盛况,可毕竟褚九还在,她撑着整个云台,在各方势力面前强硬维持住体面。但后来薛弈光那桩丑事一出,褚九便离开了江湖人的视线,山高水长,再没人见过她。
她一走,云台衰败便如山倒,连年下来,如今仅能算作二流势力。很多人都说,褚九不过是给云台续命罢了,要是没她那几十载,世间怕是早无云台。
而褚九成名傍身的那把古琴,就叫“逐月”。
……
“逐月……”薛弈光轻声重复这个词,熟悉的感觉滑淌过唇齿,那些阔别已久的记忆随之涌来,并不沉重,反而如夏风般高高荡起。
他念起逐月时,狭长的眼半阖,长睫轻垂,面上是少有的温柔笑意,外头正午的光透过薄薄窗纸落在他鼻梁上,打下小片阴影。
温鹤行专注地望着他,不敢去惊扰这片刻安宁。
他隐约听闻过关于薛弈光师门的秘闻,那些传闻里大多是些争名夺利同室操戈之类的腌臜,能让薛弈光笑得这般温柔,一定是令他最为怀念的事。
江潮没说话,淡笑着等薛弈光回复。
薛弈光敛了笑,神思尚有些飘忽,他道了句抱歉,追问道:“那有见着师父她人吗?她如今身在何处?”
江潮摇头,歉意道:“这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目前尚不知尊师踪迹,一月时长已经够发生许多事,就算尊师到过那里,或许现在也早已离开。”他又道,“逐月也可能是四处辗转,经由他人之手出现在那里。”
薛弈光笃定否决,他道:“师父的逐月从不离身,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带走逐月,也没人敢夺走逐月。”他沉吟道,“哪家琴坊如此大胆,也敢收下逐月,不怕怀璧其罪吗?”
江潮略略苦笑,解释道:“我那位友人也跟着打听过了,那家琴坊的主人只是当地镇上一个普通老人家,也根本不知道那是名琴逐月。”
他回想片刻,补充道:“不过我那友人特意问过,琴坊主人说那琴确实是一位女子留下的,只是寄存在那处,有待一日,她会去取回。”
“不会了。”薛弈光执起杯盏浅浅酌饮,末了放下,又道,“只要她放下的东西,便不会取回。她决定好的事,从未有更改。”
就像褚横生决定离开云台,再也不会回去。
他思及此节,胸口只有浓重的愧疚墨一般化开。
席下温鹤行动作隐秘地覆手于他手背上,轻轻握住,他侧目看温鹤行一眼,倒也没有挣开。
江潮本想给他带去个好消息,未想到头来反而惹人愁,他自觉有失,温声道:“我已委托友人帮着留意那边的消息,若有尊师行踪,我会立即知会薛公子。不论如何,逐月至少是个线索。”
薛弈光冲他点头,算是应下,也不再多言,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杯中酒。
半晌后他搁了筷,开口,算是应允了江潮的事:“令尊那桩旧案,我会继续查,我师父那边,也劳烦你多留意消息。”
江潮说的没错,这的确是薛弈光不得不答应的交易。要想获取消息,捉影是一件趁手的工具,可褚横生的踪迹却远在恒州西南,那里是周棠的死对头赵载雪的势力范围,周棠的手没法伸那么长。
更何况,以褚横生的敏锐程度,一旦她察觉有人追踪,便会立即处理掉一切蛛丝马迹。
说白了,褚横生并不想见到薛弈光。这对师徒之间早已生出隔阂,当年云台的一桩旧事将两人强行放置于对立面。
江潮了然这便是谈妥了,今次没白来,当即整袖起身,郑重谢过。
随即他又问薛弈光:“关于此事的酬礼,依然不变,还是照着当初与薛公子谈的那样?”
江潮那褚横生的踪迹让薛弈光再次答应帮他深查沧州一事,一码归一码,薛弈光替他做事的酬礼还是要另付,半点也不能少。
薛弈光点头,算是同意了,没过多表示。
关于那酬礼具体是何物,江潮与薛弈光都未明说。温鹤行有些疑惑望他一眼,薛弈光回望过来,也未解释,只是有些挑衅地看他,毫不留恋从他掌心抽出手。
“还有那枚金竹叶,”江潮打断他二人的对视,从袖袋里取出一枚金竹叶,递向薛弈光,道,“原本早该交与薛公子的。”
薛弈光就着刚被温鹤行握过的那只手,从江潮手里接过那枚金竹叶,捏在指间转了几道弧把玩着。
他这个动作又让温鹤行想起他平日手里飞旋的薄刃,像一群神出鬼没的银色蝴蝶,不动声色取人性命。
那金竹叶在薛弈光手中翻飞几圈后,又被他指尖推着原样推回去,只听他笑道:“事未办完,江公子给我金竹叶于理不合。再者,我早已不是捕风,不必按捕风间规矩办事,自然也不能再收你金竹叶。”
江潮向来善解人意,八面玲珑,闻言也未强求,点过头将金竹叶收了回去。
薛弈光笑笑,跟江潮这样的人打交道最是无奈,你拒绝不了他缠人的温吞手段,却也对他讨厌不起来。
薛弈光想,即使不当雇主,有段这样的交情也不是坏事。
正想着,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薛弈光回望过去,就听门外传来闷声。
“打扰客官了,小的是来给您添酒的。”
薛弈光看向江潮,只见青年轻轻摇头,示意他根本没有叫人来添酒。
这就有趣了。
雅间内一时静默,薛弈光无声笑了笑,扬声道。
“进来。”
外头的人应下,门被轻巧推开,一个堂倌打扮的中年人露了半边身影。他步履沉重,下盘不稳,似乎手中抱有重物,光看形态,几乎就是个普通伙计。
堂倌抱着酒坛进来,脚尖一动将门往旁里拨弄了下,慢慢朝桌旁走来。
薛弈光侧头与温鹤行短暂对视,眨了下眼。
堂倌揭开酒坛的封泥,转向江潮,笑着即将要开口——
那个未完的笑僵在脸上,像个不得章法的面具。
薛弈光与温鹤行同时动了,薛弈光纵身翻到江潮身后,温鹤行以极快的速度逼近那个堂倌,劈手便要将他拿下。
堂倌往旁侧一闪避开温鹤行袭来的手刀,步法轻盈半点不见方才沉重模样,他顺势将怀里已被打开的酒坛往三人方向狠狠一掷。
那个瞬间温鹤行一手下意识向身后探去想抽出长剑,却蓦地顿住。薛弈光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停顿。他闻见了酒坛中一股异香,眉心一蹙,迅速拽住江潮带人往右一避,一边冷声道。
“退。”
温鹤行闻言暂且放过这个可疑的堂倌一马,两人分别往雅间两头退避。雅间中央瞬时空置,堂倌借此机会一跃而上,往两边掷出两枚银镖,趁着对方闪避的功夫,破窗而出。
雅间的窗户猛然从内而外炸开,刹那间碎木飞屑横乱。
堂倌掷出的酒坛撞在桌案上,碎片飞溅,那里面的酒液泼洒得到处都是,整个雅间弥漫起一股浓烈的异香,显然那不是什么正常的酒水。
温鹤行上前,走到洞开的窗棂边,低声道:“我去追?”
薛弈光看着那一桌的狼藉,然后嗯声,温鹤行随即袍袖一翻,只见白色身影在窗边一闪,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潮不会武,此时暂退一旁,不给两人添麻烦。
薛弈光沉思片刻,而后对江潮歉意笑了,交代了句:“让江公子受惊了,我等无法作陪,回见。屋里洒的酒水你别碰,还有那些损坏的器物赔偿,也要麻烦江公子处理。”
江潮急道:“是我相邀,才出了这桩事情,我实在深感愧疚——”
“嘘——”薛弈光打断他的话,示意江潮噤声。他随即摆了摆手,让江潮别在意,说着就身形一晃,也朝窗外去了。
薛弈光在连横屋顶间急跃,看见不远处一个白色身影,纵身一闪便行至温鹤行身后。
前面那个假堂倌带着两人,七拐八弯在桐桥镇的屋顶上绕出一条曲折的路线,却始终甩不开后面缀着的两人。
以温鹤行的速度,追上那人不算难事,但薛弈光既然没有对那个人下死手,就是想看看他有什么花样。
于是两人踩着青瓦像猫捉耗子似的,不徐不疾追着那人,始终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假堂倌边跑边回头,看见两人离他尽几丈距离,眨眼就能追上来。他一咬牙,心一横,加快了步子飞身往前头一座宅子赶去。
薛弈光微眯了眼,从袖中抽出一枚薄刃往假堂倌飞去。
那枚薄刃准确刺中假堂倌的小腿,他身形一滞,却并未停下,眨眼就消失在了那座宅子里。
薛弈光停下脚步,手一横拦住温鹤行,卸了他往前的势头。
“你不追?”温鹤行问。
薛弈光立在一处檐角,正午的光晃眼,他下意识微阖眼眸:“其实尹乘说的也不算太错。你虽然到过桐桥,却不了解这个地方。”
温鹤行微怔,没明白他为何突兀提及这个。
“那里。”薛弈光抬抬下颌指了方才假堂倌消失的地方,“是捉影的手伸不到的地方。换句话说,我们现在踏进的是赵载雪的地盘。”
“宣王?”
“嗯。”薛弈光点头,语调有几分阴沉,“虽然与赵载雪不一定有直接联系,但这一片管辖的人却与他的势力脱不了干系。”
温鹤行不关心朝野党争,他默了一瞬,只是问道:“还追吗?”
“追啊。”薛弈光嘴角扯出一点笑意,他视线落于那处,如钢针般尖锐凝实,“都引你我到这里来了,怎么能不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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