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滚出去
孔雪渭看了眼周县令，有些踌躇。
“究竟有没有杀？我即是你状师，便需要确切知晓你的所有行踪与作为，”叶子璇提声，目光锐利压制，“有没有杀？”
孔雪渭畏缩了一下，像是经历了苦痛的思想交战，才缓缓颔首，“杀了。”
叶子璇望向周震云，“给我死者信息，是男是女？年龄多大？家住何处？身份如何？我要确凿的死亡时间，尸体创伤情况及现场周遭环境情况？”
周县令笑了，拍了拍孔雪渭，“让你莫慌，这不，叶状是燕山府最好的大状，有他在，你与爹娘皆可无忧。”
“东城马家，是个挑夫，今年三十又一，离甜水巷不远，住在广义街，那是条打铁巷子，娶了个铁匠的女儿，女人胆怯本分，不喜声张。”
孔雪渭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画起来，叶子璇低头辨认，是现场方位环境图，“那日是夜间，亥时四刻左右，有滂沱暴雨，我由西至东绕过白鼎湖，去往阴山的七弦庵。因为夜黑雨大，我驾马撞翻了他的货，便争执起来，我下马理论，他突然抽出柴棍，打向我，情急之下，我摔倒在地，举起石头砸了他。”
“砸了哪儿？”
孔雪渭指了指太阳穴，仿佛不确定，又指向颅顶，“记不清了，只记得石头一砸，他便倒地不起，我愤恨地踩了他两脚，便驾马离去。”
“你去七弦庵做什么？”
孔雪渭摸着鼻子，“我有一爱慕的姑娘，在那里带发修行，那日是她生辰，无人记得，无人庆贺，我揣了些她喜欢的糕点，过去看她。
“你与那挑夫可相识？”
“不熟，见过几面，他去年在孔家府上做过短工，晨起往东厨送食材。”
“可有积怨？”
“有。”
“谁知道？”
“他手脚不干净，又好赌，拉着下人围赌，被我撞见过一次，呵斥了他，当时管事的在场。”
“重伤他后可有告知旁人？”
“我当时慌神，也没再去七弦庵，六神无主，便去找了好友。”
“谁？”
“谢家长子谢崇生。”
“你俩之后去了哪里？”
“这儿，叫佛楼。”
叶子璇回首招呼秋鸨，“柴火棍，两根柴火棍，要结实的，现在就要。”她含住两瓣蜜饯鲜桃，酸酸甜甜，指着孔雪渭问周震云，“他在阴山县风评如何？”
“不与人交恶，做事分寸明理，与学堂关系和煦，温顺恭良，才学斐然。”周震云从衣襟中掏出厚厚一沓银票，轻轻搁在台面，“孔家老来得子，对雪渭的看管可谓严苛，只是不幸运，不凑巧，出了这档子事。二老很明确，对方先出手，雪渭被迫反击，无罪，要赢。”
周震云叩了叩银票，“定金，事成之后，三倍，够你们母女在甜水巷戊字间旁购置宅邸了。”
龟奴将两根柴火棍递给秋鸨，秋鸨转交给叶子璇。叶子璇分给周震云一根，“把衣服脱了。”
孔雪渭仿佛知道了她要做什么，把先前叶子璇蒙眼的布条塞进嘴里，三下五除二扒了衣袍，伤痕浅淡。
叶子璇一看就知道孔雪渭扯了谎，“何时上公堂？”
周震云磨刀霍霍，升起打人的架势，“随时。”
话音刚落，叶子璇举着木棍由上至下，狠狠抽向孔雪渭胸膛，孔雪渭疼得大叫，布条堵着嘴，没声，只是细碎的呜咽。
“想赢就忍着！”叶子璇瞪着周震云，“打，打出血，就打我打过的地方。还有堵上谢家的嘴，和你们孔家管事的嘴！”
木棍噼里啪啦，木屑倒刺扎得血洞连连，场面心惊肉跳，秋鸨不忍看，避了出去。《十面埋伏》奏了一遍又一遍，叶子璇打累了，走到窗前歇息透气。
她咂摸良久，仿佛又回到了现代的往昔生活，助纣为虐，率兽食人。她心里已然有数，就拿“正当防卫”去打，打赢这官司，从农村入住县城。
叶子璇眼神无意一掠，就看到虐杀陈胜洪的疯老头正端坐在对街的榕树间，呲牙看她。叶子璇的背脊密麻爬起惊惧，大鼓锤心，几乎喘不过气，她急忙撇头，强压着心绪回席。
孔雪渭虽是疼得撕心裂肺，但情绪明显松弛，酒水一催化，醉得极快，一改清冷模样，黏着拽着要与叶子璇拜把子，要不是穆思卿从中阻拦，叶子璇近乎被填入他怀中。
叶子璇也喝多了，拉着周县令猜拳。
她一脚踩椅上，一脚踩桌上，“一定终啊，两相好啊，三元朗啊，四喜财啊，五魁首啊，六六六啊，七个巧啊开！大哥！喝酒——！”
向春白易容成了布置清场的小婢，看到叶子璇这模样，震惊地望向穆思卿。穆思卿已然自顾不暇，他在后面托着叶子璇，就怕她身子不稳，一头栽到地上。
叶子璇真觉得自己是个好演员，精通着斯坦尼表演体系的精髓——不在舞台上演戏，而在舞台上生活。叶子璇再千杯不醉，都觉得此时此刻，快把自己折进去了，她激昂得血压飙升，快脑梗了。
酉时三刻，三人离场。
脚步虚晃，叶子璇由穆思卿扶着，大半个身子都倚靠着，却不老实，手舞足蹈，叫着跳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她把脚轻轻一抬，将身后的孔雪渭一绊，一声惨叫，孔雪渭滚下台阶，衣冠不整露出胸膛触目惊心的伤痕。
众人都瞧见了，蓦的惊呼！
孔雪渭发着酒疯，满地打滚，身子又疼，在地上直哼哼，哇哇大哭。
叶子璇一把搂住周震云，满脸醉意，“把你脸遮起来，莫让旁人看见。”
“他们可都看见了。”周震云笑眯眯地指着乐伎和穆思卿。
叶子璇也笑眯眯，“那就把他们眼睛剜了，舌头割了，扔进阴山东野的乱岗，打一棍子，打这，”叶子璇比划着后脑枕部，“就打这，闷一棍子，埋了。”
秋鸨急了，“哎呦我的叶大状，月铛和西望，一个擅吹笙，一个能舞琵，都是我的心尖肉呦，呸呸，他们长命百岁，他们都得长命百岁哩！”
叶子璇笑指周县令，“明明是周兄先起的玩心，怎能怪我，罚他，罚他才是！”叶子璇环着秋鸨胳膊，“叫佛楼铜墙铁壁，天大的消息都透出不去，对不对？”
“对！”秋鸨信誓旦旦。
“可现在，它得透出去，得轰轰烈烈的透出去，不能让旁人瞧见周兄，但一定要让旁人瞧见孔兄，瞧见他这，”叶子璇大力拍着胸脯，“这，瞧见这，有血，有伤……血呼啦擦，传，就让他们传，传遍阴山才好！”
叶子璇喝得五迷三道，又拉紧周震云，“大哥，明日午后去逮他，大张旗鼓的逮，把孔家翻天覆地搅一遍，哭的哭，嚷的嚷，他要是躺床上动不了，就抬到县衙，抬的时候裹上布条，这，”她又奋力拍胸脯，穆思卿几乎都能听见她整片胸腔的轰鸣，忙一把抓住她手腕，攥自己掌心里，叶子璇没注意，继续道，“那布条，让它往外渗点血。”
周县令恍然大悟，满眼皆是惜才之色，“贤弟！”
叶子璇豪声，“大哥！”
“贤弟材优干济！”
“大哥八面莹澈！”
“贤弟饱练世故！”
“大哥独步天下！”
“贤弟奋矜之容！”
“大哥伏虎降龙！”
话音刚出，无数只手上去捂叶子璇的嘴，无数只眼机敏地环视周遭。
叶子璇真是醉了，忘了真龙天子的名讳，她头晕眼花，被众人这么一捂，差点憋死过去。
穆思卿唯恐她再多言，几乎是抱着她上了马车。叶子璇还在挣扎挥手，“大哥明日见！”
驾马车的是老蒋头，强忍着笑，仿佛看到了曾经醉酒的尤氏。穆思卿把叶子璇安置好，出了一头热汗，她半卧在他怀中，闭着眼，像已沉睡。
穆思卿理了理她碎发，把玩起孔雪渭送的镯子，越看越窝火，索性一胡噜，强行拽下，随手扔马车外。
向春白在屋脊上轻灵翻越，眼疾手快又给捞了回来，攥进衣袖里，“价值连城呢侯爷。”
穆思卿撸起自己袖子，显露出一只烟青蝙蝠工镯，淡淡浅粉偏灰，似袅袅烟熏。他想也未想就拉下来套|进叶子璇手腕上，认真且执拗地拿食指轻点她鼻头，“只能收我的，听见没，只能是我的。”
“给你脸了是吧。”
马车内猝然静了，连老蒋头都吓一激灵。
叶子璇幽幽睁开眼，一双眸子泠冽且镇定，哪有半分醉意，“下去。”
穆思卿面色一僵，叶子璇双目森然，提声，“下去！”看他还不动弹，叶子璇恼了，“是你自己下去还是我踹你下去，”她一把拽住穆思卿衣襟，“不是女人，易容做什么？杀我啊？灭口啊？你跟他老头什么关系？你是他眼睛，盯梢我？”
穆思卿刚要答复，叶子璇抬脚就是一踹。他只觉得肚腹连着心窝，痛成一团，直接从车帘缝隙滚了出去，“啪”地落地闷哼。
向春白傻眼了，老蒋头也懵然，不知该不该停车。
穆思卿摆了摆手，让他继续前行。向春白上前查看他伤势，“侯爷这是何苦呢？喜欢就去提亲呗，这模样简直就是贼，功夫也下了，药也抹了，搂也搂了，抱也抱了，您可真不像尤主子。”
“如何不像？”穆思卿狼狈起身，掸了掸衣袍。
“当年侯爷的表妹入府做客，那媚眼直飞，尤主子一看势头不对，当夜就将刀架脖子上，摁着侯爷拜了堂，把老王妃和老侯爷都吓煞了。”
“毛毛躁躁，若是伤了自己如何是好。”
“尤主子才不会做这傻事，那把刀，至始至终都是架在侯爷脖子上的。”
穆思卿没忍住，噗嗤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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