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骤雪（九）

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她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异物。记忆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这一点，而身体的情况也作证了这一点。

        初见太宰的时候，他才十八岁，还是那个行走在黑暗与血腥世界的人，并且将港口黑手党作为自己的归宿。她当时也是刚刚满十八岁。

        而现在，已经过去四年了，太宰的面庞变得更加成熟与棱角分明，身形也在时间的这双手中抽高了些，那种黑暗危险的感觉被他收敛了起来，阳光的气息出现在他的身上，好像在眷顾着他一样。

        而她……明明现在也跟太宰同岁，却还是四年前的样子，身高没有改变，脸也还是那个样子，如果清晨洗脸时将镜子中的自己换成四年前的那个的话，她也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对。

        不仅仅是时光的刻刀不会在她的身体上留下痕迹，这个世界的其他事物对于她的身体本身的影响也是有限的。比如说同样是被车给撞，对于其他人来说应该是立即死亡的冲击力，换成她来的话可能只是重伤。（当然，此处的其他人是普通人，而不是那些像宫泽贤治一样的异能力者，他们不属于普通人范畴，是被车撞了还能够跳起来跟别人再打几架的怪物）

        而且她的身体就像是记忆金属一样，有一个像是存了档的平时状态一样的东西。她不论受多重的伤，就算是放着不管也能够慢慢地回到以前的状态，对她的伤害越小，身体恢复得就越快。

        这也是她明明知道费奥多尔非人的可怕，却依然决定跳进那个泥潭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中占大部分的是回家的诱惑太大而她又没有其他的办法，还有少部分就是这个，她没那么容易死。并且这一点除了她以外只有太宰和织田知道，算得上是严格保守的秘密了。

        而且她的身体就算是不进食不睡觉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她不会饿死渴死，也不会因为熬夜而猝死。

        她现在所能感受到的饥饿以及困的感觉，其实并不是因为身体有这样的需求，只是一直以来的身体的习惯而已，习惯性地重复着以前的生活。

        因为习惯了在这个时候吃饭，所以到了点身体会以饥饿感来提醒，习惯了在这个点睡觉，所以那个时候会感觉到困。可能也有她潜意识里面要维持住自己的“正常”的原因吧。

        她会发现自己身体的这种异常和发现自己的异能力时一样，也是因为太宰治，只不过这次是因为他的审讯。

        当时的强光晃得她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根本无法休息。她以为自己很难捱，然而却只是在按以前的作息习惯应该睡觉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一会儿的困倦，当身体察觉到睡不了的时候，就一直再也没有困的感觉。

        然而，虽然身体不会感觉到困，但是精神的疲惫却是不会消除的。她的所谓的“平时状态”针对的只是身体，只是维持物理层面的不变而已，她的精神方面是没有这样的效果的。

        如果她的精神也可以维持不变的话，阿苑和阿昭也就不会出现了。

        阿昭曾经说过，当初太宰不知道是怎么观察的，就跟开了上帝视角一样地推测出来了这一点，然后就转而对她的精神开始施压……他真的是个很敏锐很可怕的人。

        现在，旅馆的房间内，太宰治盘坐在榻榻米上面，在阿苑说完那句“可是你明明知道光凭那样我死不了的啊”后，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不辩喜怒。

        他的眼睛像是吞噬了所有的光芒，身后的阴影中仿佛有什么在呼啸挣扎。他身上四年来沾染上的阳光的气息也消失了，这个样子与他平时不同，更加接近阿昭记忆中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那个四年前的太宰治。

        阿昭条件反射地觉得心中有点毛毛的。

        “阿苑。”他的声音褪去了平时开玩笑撒娇一般粘糊的感觉，但是却又和平时一样，没有特意提高或者压低声线，语速不紧不慢，语气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起伏，然而却莫名给阿苑一种压迫感，有种呼吸微滞的感觉。

        “阿苑。”他又重新唤了她一声，“你不是不死的，当身体所受到的伤害超过限度也是会死亡的。”

        耳边似乎是响起了爆炸声，过于巨大的声音瞬间就让脑袋嗡嗡地响。

        她过了好久，也许只有一会儿，才发现她的耳朵似乎是失聪了。世界在那一刻离她远去，时间线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拉得长长的，一切都仿佛变成了慢动作。

        她视野的最后只有一片白光……眼睛也已经看不见了，只能感受到了气浪翻滚而来。空气灼热，肺感觉要烧起来一样，皮肤也被灼痛，她感觉到了火苗的舔舐，仿佛有声音一般地舔舐，她就是火苗燃烧时的柴火。明明她已经听不见声音了，但是却出现了火燃烧的声音的幻觉。

        啊……皮肤疼不是因为空气太热了，而是因为炸伤和烧伤啊。

        她才想起来，她近距离面对了爆炸，所以说背那里才会那么的疼，疼得她快没有知觉了。

        似乎背上开了一个大洞……她的内脏还在吗？她想要用手去摸一下确认，却发现指使不了……她感觉不到手的存在了。不仅如此，她的腿、她的头、她的腰……好像都没有知觉了，不知道是一开始就没有的还是渐渐地失去的，反正回过神来就发现感觉不到了。唯一的最后的感觉只有疼，好疼啊，难以描述的疼，疼得她好想干脆死掉啊。

        然后，疼着疼着好像就不那么疼了，好像疼痛都远去了。

        听不见、看不见又感觉不到，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又感觉自己仿佛压缩饼干一样被按碎骨头挤进了一个漆黑的小盒子中，动弹不得，在被拉长了不知多少倍的时间，度日如年，静等死亡的到来……啊，或许她其实已经死了也说不一定。

        阿苑揉了揉脑袋，感觉到有些难受地皱起了眉：「刚刚那个是什么？」

        「啊……那个啊……」阿昭的声音带着异样，「那个是我们诞生时的记忆啊。」

        阿苑感觉自己在微微颤抖，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阿昭的，亦或是两者都有。

        阿苑：「你、你还记得这些吗？」那种与死亡面对面，甚至能够感受到死神的呼吸……根本不想再回忆那种感觉。

        阿昭：「嗯，不是什么美妙的记忆。不过放心，早就扔在记忆都角落里面了，我不会没事拿回忆来自虐的。」

        阿昭比阿苑想象中更加平和：「而且我不是说过吗，只有你还在我就没问题的。」

        阿苑轻声说：「嗯，我会一直都在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这具身体在泥土里面被腐蚀殆尽。

        阿昭：「不过有一点太宰那家伙说得没错，我们的身体也是有限度的，超过了我们也会死。就像刚刚记忆中的那样，那次差点就真的玩完了。」

        阿苑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等等，那如果有人调查那次事件的话，会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身体的秘密。」

        一想到有被其他人知道的可能，她整个人就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毕竟费奥多尔的情报网是超乎想象的广阔，被其他人知道了也就约等于被他知道……啧，话说有没有可能现在已经泄露出去了。

        阿昭安抚她：「这个你放心，那次在现场的其他人都已经死了，而且太宰也有处理过，应该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的了。」

        太宰虽然人看起来靠不住，但是办事却还是挺靠谱的。

        阿苑舒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太宰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她与阿昭对话时的出神状态。他轻声说：“抱歉，我不是在故意吓唬你……只不过，如果认为自己不会死而不在意生命的话，可是真的会死的。”

        阿苑那一瞬间感觉到了森凉。

        她有些莫名地看着太宰：“我只是恢复得比别人快，但是死了就连恢复的机会都没有直接报废了，这种事情我一开始就知道的啊。”

        阿苑解释道：“我说的是‘光凭那样那样我死不了’啊。”

        像是那种能够将人炸成灰的爆炸她是没有办法，但是像这次连环杀人事件中报道的手法那样，仅仅是捅她几刀，她是死不了的。而且如果不是在她反应过来前将她彻底杀死或者是拥有太宰治这样的无效化的异能力，她就能够用异能力反杀。太宰治明明是知道这些的啊。

        太宰叹了口气，脑袋随着动作垂了下去。

        无从下手啊……甚至都不敢暴露出自己真实的模样，不敢让自己太过失控。

        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就是打碎过后重新拼起来的瓷瓶，经不起什么折腾了。

        太宰有些头疼地挠了挠自己毛茸茸的头发，说：“我说的也不是这个意思啊。”

        他重新抬起头来，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但是眼中却空落落的，像是什么都无法倒映上去一样。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仿若叹息：“我的意思是，要在意珍惜自己的生命啊，要是因为认为轻易不会死掉而轻视自己的生命的话，可是很容易出事情的。”

        真是让人感慨啊，曾经觉得活着是在腐朽的世界做的噩梦，总是尝试自杀的人，有一天也会说出“珍惜生命”这四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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