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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1956年8月政治动物


到比弗利山酒店了。克里斯托弗为格洛丽亚拉开车门,她下了车,走在沃格尔后面。克里斯托弗走在她身边,一路为她鼓劲打气。

        踩着青灰色的砖石路,穿过修剪齐整的草坪,他们走进这栋粉绿相间装饰的皇宫。室内灯火辉煌,人影憧憧。许多人认出了她,和她打招呼,有伦敦来的银行家杜瓦尔,房产经纪人爱丽丝·伊文斯,律师杰弗逊·p·梅特斯,他刚刚帮一个杀夫犯打赢了官司,现在两个人打得火热,大家都在猜梅特斯会不会是下一个死者。从巴黎来的艺术经纪人莫里斯·贝格尔,他自称“战后的保罗·杜兰-鲁埃”,身旁总围绕着一群功成名就的艺术家。慈善家劳拉·帕克曼,她因创建了资助贫困艺术家的帕克曼基金会广为人知,后来她发现了儿子小奥利弗·帕克曼的尸体,他喝药自杀,吐得满床都是,她疯了。坐在钢琴后的是纽约的哈里森姐弟,他们出身于一个政客世家,她在一场聚会上和他们见过面。电影界人士就更多了。范朋克夫妇神色恹恹,玛丽·璧克馥面无表情地啜饮着以她名字命名的璧克馥鸡尾酒。巴里摩尔一家混乱地用着餐,他们的孩子上蹿下跳,两个大人显然快要崩溃了。辛纳屈大笑着,轻佻地朝这边看了一眼,还有小希尔顿夫妇,费舍尔夫妇,鲍嘉夫妇,佩雷尔曼夫妇,诺曼·梅勒一家,奥斯卡·黎凡特夫妇,瓦格纳夫妇,斯库罗斯夫妇。海达·霍珀对她微笑,她为格洛丽亚写了一篇充满溢美之词的文章,即将刊登在下个月的《生活》杂志上。环球公司的西尔维斯特·艾敏对她脱帽致意。

        他们穿过大厅,走进庭院,这是比弗利山酒店著名的马球酒廊。五只雕花米白椅子中央是一张张铺着柔滑奶油色餐布的桌子,就像晚香玉花朵一样干净美丽。服务生引着他们走到庭院最深处,这里植物茂密,树叶遮住了大人物们的身影。另一位服务生立于桌旁,专门为这桌客人服务。廊柱上镶着一盏小灯,投下橘黄色的灯光,门罗·格雷科已经落座。

        柔和的光线无法减缓他残酷美貌的破坏力。他坐着,手里拿着酒杯,慢慢地喝着酒,好像一只优雅的猫科动物。他的脸线条精细,睫毛纤长,嘴唇红润,带有明显女性化的特征。不过,他晒黑了,也瘦了,肌肉更加紧实,那显然是一具雄性的强壮身体。那双婴儿蓝眼睛懒散地瞟了一眼来者,举止带刺。虽然上身穿着一件大学生式的浅蓝色衬衫,却更像个杀手。只需一眼,就能看出这个男人是天生的电影明星。既热情又冷漠,既成熟又天真,既充满控制力,又脆弱无依,这样矛盾复杂的美貌注定要在银幕上接受众人的膜拜。他的角色渴望着金钱和权力,观众渴望着这具光滑美丽的肉身。

        “门罗!”沃格尔热情地与他拥抱。

        他很快松开沃格尔,一一同剩下的两个人握手,他的手非常温暖。

        沃格尔在他身边坐下,招呼格洛丽亚坐到他另一侧。这时,克里斯托弗不小心绊了一下,鲁莽地插进了两人中间,把她和他隔开了。他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服务生送上餐前的开胃菜,一道精致的慢烤牛舌冷盘。

        “外头很冷吗?”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看着她。

        “倒是没有下午那么热了,毕竟秋天快来了嘛。”沃格尔说。

        “你的手很凉。”他说,看着她。

        “嘉诗小姐怕冷,她就是这样。”克里斯托弗说。

        “你看上去很好。”他说,看着她。

        沃格尔自豪地说:“是呀,洛莉长得非常漂亮,她现在是最受欢迎的女演员。”

        “你愿意和我坐在一起吗?”他问,看着她。

        “当然——”沃格尔说。

        “不不不,这样就很好,让我为您倒酒吧。”克里斯托弗抢着说。

        “你还是老样子。”他提高了声音,看着她。

        “……你们以前见过吗?”沃格尔小心翼翼地问。

        格洛丽亚整理了一下外套,微笑。“不,应该没有。”

        她侧着头,眼睛一一扫过在座的三个人。沃格尔低着头,如探究般抚弄闪亮的银色刀叉,克里斯托弗松了一口气,看向窗外,门罗眯着眼睛,看着她。

        “看来是我记错了。”他似笑非笑。

        “没关系,”她温柔如水,“您什么时候到洛杉矶来的?”

        “昨晚。”

        “原来如此。您看,长途飞行总是让我头痛。每次发作,我都会喝上一大杯凉凉的香槟放松神经,这样疼痛就会和酒沫一起溶化。您要不要尝尝看?”

        “不必。”

        “沃格尔先生?克里斯托弗?”

        “谢谢你,洛莉。我和格雷科先生一起喝红酒好了。”

        “我要一杯,嘉诗小姐。”

        “那么就由克里斯托弗陪我喝吧。”她轻轻挥手招来服务生,要了酒。

        “门罗,这是你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回美国吧?”

        “没错。”

        “我曾在《天堂以往》片场见过你,不过没有机会和你打招呼。我看了你的表演,当时我就想,多漂亮的小伙子啊,他的才华会震惊世界的。”

        “谢谢。”

        “格雷科先生,您打算在洛杉矶呆多久?”克里斯托弗问。

        “看情况。”

        沃格尔殷勤地说:“不管怎么说,门罗,洛杉矶都是你的家,我们每个人都张开怀抱盼着你回来呢。”

        “是啊,”格洛丽亚微笑着,“我敢肯定,格雷科先生一定会给我们带来新风貌的。”

        他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只是小口啜饮着杯中的葡萄酒。

        “嘉诗小姐,格雷科先生就是用这种酷劲儿征服世界的,您没见识过吧?”克里斯托弗赶紧说。

        “我看过他的电影。”

        “你们这么聊得来,我是无比欣慰,这顿饭钱总算没有白掏,”沃格尔夸张地抚弄着胸口,“咱们干一杯吧。”

        四只杯子发出一声响。

        “门罗,咱们一起拍部电影吧!只要你点头,我会找来最棒的导演,最老练的编剧,最宽阔的场地,全部听候你的调遣。”

        “也许,有机会的话。”

        “拍古装片怎么样?就一部,我给你80万美元。”

        克里斯托弗小声惊呼,格洛丽亚的片酬是60万美元,已是全公司最高,沃格尔得意地看了他一眼。

        “再说吧。”

        “还不够?我再给你影片总利润10的分红。”

        门罗·格雷科微微一笑。

        “那么,我再把最美丽的女演员送给你——”沃格尔用手指着格洛丽亚。

        克里斯托弗全身都紧绷起来。

        “好啦,小子,别跟老沃格尔打马虎眼了,”沃格尔喝下一大口酒,整张脸红通通的,“欧洲妞儿是很漂亮,但你在那儿还没见过漂亮到我们洛莉这个程度的姑娘吧!”

        他没有说话。

        “洛莉很适合穿宫廷装,你个子也很高,你们两个人搭戏一定很好看,”沃格尔拍了拍她的背,“站起来,洛莉,走一圈,让格雷科先生好好看看你。”

        她蹙起眉毛。

        “快点,孩子。”沃格尔催促着。

        她慢慢放下刀叉,站起身。

        “嘉诗小姐!”克里斯托弗想要保护她,但他还太年轻,不会应付这种情况。

        “你给我坐下!”沃格尔一拍桌子,他要用格洛丽亚向格雷科展现自己的权势。

        这时,一份多汁的香草烤鸡肉端了上来,门罗·格雷科说“我们吃吧”,才终于让沃格尔忘记了这件事。他们勾肩搭背,又说起了另一个“和这盘鸡肉一样鲜嫩”的女演员。格洛丽亚默默坐了回去,克里斯托弗内疚得要命,她拍拍他的手安慰他,告诉他自己没事,但他还是郁郁不乐,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过了一会儿,沃格尔看到了华纳公司的杰克·华纳,便带着格洛丽亚去和他打招呼。克里斯托弗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等他抬起头时,门罗·格雷科也不见了。

        格洛丽亚走出闹哄哄的马球餐厅,穿过长廊,独自来到后花园。月光皎洁,丁香花静静绽放,香气扑鼻,她又想起五年前“命运的女儿”庭院栽种的晚香玉。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回忆又增添了一份沉重的负担。她叹了口气,从小口袋中取出银质烟盒,点燃一根细长的香烟。她没有将它放入口中,只是看着它燃烧。小小的橘色的火光亮了又暗下去,燃尽的烟灰落到桃粉色的高级时装上,她似无所知,眼神空洞。

        这时,有个人把她拉进了丁香花丛。

        “门罗!”她惊叫。

        “看,你明明认识我。”他得意地笑了。

        她迅速跳开,细细环视四周。

        “这里没有别人,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为难。”他拖长声音说。

        他看看她。

        “你变了很多。”他说。

        “变了什么?漂亮到令你一见钟情?”她偏着头,朝上看他,一个常用的卖弄风情姿态。

        门罗·格雷科朝她逼近,她步步后退,身陷那张丁香织成的温柔之网。

        他低下头,凑近她的脸,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虚伪得让我恶心。”他说。

        “是啊,我知道,但我有我的苦衷。”她笑着说,眼神却十分忧伤。

        “什么苦衷?你就任凭那老混蛋动手动脚吗?”

        “很复杂,”她低着头说,“他也不会做更过分的事情,这些我还可以忍受。”

        “我要教训他一顿,让他把脏手从你身上拿开。”

        “不用了。”她摇摇头。

        他冷笑一声:“我就知道。”

        她望着他淡蓝色衬衫卷起的袖口,他身上有阳光的气息,令人渴求。不知什么时候,那只银色烟盒落到了他手里。他把玩着,抽出一支属于她的香烟放入口中,饱满的嘴唇紧压着那支洁白的小东西。

        “好了,还给我。”她像是受不了似的伸手去拿,他一侧身子,闪开了,她上前抢夺,却有什么东西勾住了她的衣服,使她被拽得一个踉跄,外套被扯下来一半。她又气又恼,回头寻找,却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僵在原地露着肩膀不知所措。她感到苦心构建的形象毁于一旦,自己又变成了那个笨拙的小姑娘,那深藏的卑微感破土而出,她仿佛无比渺小,什么都不配拥有,什么都不配争取,她仿佛无比脆弱,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珍视的东西。她越来越难过,最后竟然捂着脸哭了。

        他叹了口气,走过来帮她整理衣服。借着树叶间漏下的月光,他看见一根尖细弯曲的小枝条从背后刺穿了她的外套,把她勾住了。

        “没有扎到你吧?”

        她摇摇头。

        “别动。”他叮嘱道。

        “我不会的。”她抽泣着说。

        他试着抽出那根树枝,粗花呢布料和枝条表面的小刺缠在一起,无法直接扯开。虽然她一直说“没关系”,他还是不想弄坏她漂亮的衣服。他弓着背,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一点点把缠绕的线解开。被他两只手臂环住,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四周很静,她听着他粗糙的手指摩擦衣料的声响。

        “好了,”他说,慢慢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恢复如新。”他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他的。

        她扑上去用力抱住了他,紧紧地,比枝条和绒布的纠缠还要紧。他的身体一僵,然后也紧紧回抱她。他们贪婪地嗅闻彼此的气息。

        “我每天都在想你。”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也是。”

        “你离开的背影我无法再承受一次了。”

        “对不起。”

        “别离开我。”

        “我不会的。”

        “答应我。”

        “我发誓。”

        听到这句话,她的身体一动,接着抽搐了几下——她被逗笑了,她松开他,擦掉泪水。

        “嗯,刚开始很好,但这就过了。”

        “哪里?”

        “你不像是会发誓的人。”她想,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他,她根本想象不到他在教堂发誓和某个人相守一生的样子,那太荒唐了。

        “原来是这样,”他说,“但你,一直表现得很真诚。”

        “因为我说的都是真话。”

        “我也是。”

        “真的吗?”

        他看起来很诚恳:“你觉得可能吗?”

        他们都笑了。

        “我该走了。”她说,整理好衣服。

        “真绝情啊,你这个冷酷的小撒谎精。”

        “不,我不是,”她的微笑光滑柔软得像一块蜡,“我是最有亲和力的女演员。”

        “谁知道呢?我也许会告诉别人你的真面目。”

        “啊——别这样,求你了,我什么都答应你。”她做出惊恐的样子,陪他玩这场游戏。

        “那么,把我的嘴堵住吧,”他将食指贴上她柔嫩的嘴唇,“亲我一下。”

        她定定地看着他,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慢慢靠近他,他也闭上了眼睛。

        就在嘴唇即将相触时,她偏开脸,在他耳畔轻声说:

        “我不能那么做。我有男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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