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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接旧人亦是接新人


“逢馨姑娘,没想到您到的这么早。我们还说等会儿就开始做羊肉杂汤,让您一下马就能喝上暖和暖和——这边关啊,保暖一事最是马虎不得。”

        我看着从军营里出来身披铠甲、健步如飞的将军,他一身正气,带着边关的干燥。多好,没有昌平里的精致,没有昌平里的谨慎,没有昌平里的画地为牢,铁骨铮铮、自由豪爽。

        我笑笑,行礼:“小姐托付,不敢有负,之后的路还要劳烦将军。”

        这位将军年过三十,依旧意气风发,是能被陛下记在心中的悍将、是千百里百姓能叫得出名字的英雄将军。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家的小公子,他死的时候才十六岁。

        保家卫国、纵横沙场、少年英雄。

        这十二个字就占满了他短短十数载的人生,也注定了他的结局。

        他死在他的阿姐前面,可怜的是他的阿姐死前尚不知幼弟已为国亡故,他的阿姐尚且以为季家牺牲了她一个就能保全其他族人。

        无处埋忠骨,无处不埋忠骨。

        少年之死轰轰烈烈,又沉默无声。无功无名,天下亦不知其风采。

        跟着将军进了休憩的营帐,我还是忍不住问他小公子的尸体可否能找到?青年男人抿了抿唇,摇摇头,解释——大漠一天一个变化,小公子被人追赶到了深处,那儿本来就危机四伏,再加上那儿如今正逢沙暴高发的时期,他身为大将,不能让更多的兵丁为一具不知能否带回的尸骨赴死。

        我制止他再说下去:“我都明白,季家人都明白,只是我个人随口问问。”

        将军是个机灵人,他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薛昭明白,季家满门温厚忠良,皇后娘娘也是继承了季家风骨,当然不会为了一己私欲令薛昭出兵。薛昭也能理解姑娘此问,毕竟,小公子才十六岁。”

        将军坐下,从腰间解下细扁酒壶,握在手里很久,低沉着声音说:“他十三岁的时候跟着季三将来我擒鹰营,后来季三回帅营,小公子也不回去读书了,我回禀了季将军,将军就让他留在了擒鹰营。不过两年,就成为了营中年纪最小的副将,与我互相扶持。”

        “嗯,”我望向帐门,难免惆怅感伤,“小公子年纪最小,生母早逝,很得小姐疼爱。我们都以为小公子会成为一个纵情诗酒的富贵闲人。”

        小姐进宫前对小公子多方教导,入宫后时常惦记着,在小姐为季家的打算中,亦为小公子算到了穷尽处。小姐认为季家嫡子、长子都娶了名门望族之女,唯一的女儿也成为了众人口中的好皇后,那么小公子非嫡非长、又恰逢季家如此树大招风之际,日后娶个平民或者商贾之女也没有什么不可的。在小姐的打算中,就连小公子的婚嫁都是季家最不受约束最自由的。

        我们这些下人也都以为就算季家人人受约束、人人如性情平和的困兽,小公子都能是那个例外,是那个幼年始就能在京城游戏人间、躺在繁笙玉碟之中的逍遥贵子,长大后也能像我们曾经目睹过的那个在前朝天下恩宠集于一身的定远将军府嫡长子一样——昨夜笑谈天下事,今日醉吟残花诗。

        可小公子什么都没有等到;小姐也什么都没有等到。

        将军起身,带着敬意叮嘱我:“西边夜间寒冷,虽然给姑娘多加了床被子,但难免姑娘家娇弱些,我们这些粗人想得不够周全,夜间有什么事就遣人来找我。”

        夜里,挂起大风。大风呼啸而过,坚固的帐子发出和风撞击的闷声。

        “逢馨姑娘,你还好吗?是否要加火炭被褥?”

        熟悉的声音,我在整个军营只认识他一个人,所以他来了。没想过武人也有这样的细心。

        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在升起,这种情愫在从前也曾短暂地有过。思至此处,我清醒了过来,小姐和皇帝之前相处的每一幕都在我眼前、脑中飞掠而过。我猛地打了个颤抖,拢了拢被子,将寒意吞下肚,让声音听起来可信:“不用了,将军。”

        次日起,外面的兵士们已经早早地起来在训练。我站在很远的地方,认出那一小点就是昨日接待我的将军。

        我身后两个简衣便行的兵士正在挨个跟我介绍他们自己,我看着他们恍若看着那两个只见过两面的大恒暗线穿上铠甲、堂堂正正站在擒鹰营中,即便战死尚能有人记得清明节给他们捎带一份祭品。

        我们朝大漠深处的绸罗国进发。

        两个兵士在军营里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存在,他们是一对胞胎兄弟,骄傲地昂首挺胸地告诉我他们是本地人,入伍之前在捍王手下做事,主要负责北地的商贸往来,大多数的时间都要泡在沙漠的酷暑严寒中,所以对地形也是极为熟悉的。

        捍王这个人我并不熟悉,只知道在这个捍王名号下早就换了姓氏,手上并无实权,也没什么其他可说的事迹。

        我不会骑马,不适应大漠千变万化的气候,他们带着我免不得多耗些时间。

        我们躲在山洞中、篝火旁,年纪大的问我家中还有什么人,我这才被迫想起来远在帝都的家。说家其实也不是家,那是季家。我们一家人只是在季家的屋檐下讨生活,我自小被选去陪在小姐身边、和父母兄弟甚少相聚,故而在我的心中小姐走了我的家也就没了。

        我的小姐一身风骨,年少时拈花玩笑、流觞吟诗,父兄在外征战时主持季家、街头施粥,为后时心怀百姓、屡付良策,离世时还惦记江山稳固、帝王安康。

        “风小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我坐在火旁边,没有动,压低声音问:“我们会经过季小将军护送圣旨的路吗?我带了祭祀的东西。”

        他们沉默了,而后才道:“季小将军被那群抢圣旨的人追进了沙漠深处,远超绸罗国的范围,后来为寻突围应该是走了最险峻的东边,与绸罗国的方向截然相反。”“我们到不了。”

        我沉默。洞里的温度慢慢降下来。

        “走吧,”我深吸了一口气,笑笑,“骸骨带不回去,我只是想替我家小姐慰祭下最疼爱的弟弟。不过想来小少爷一定不会同意。所以,我们走吧。”

        “继后娘娘……真的可惜啊……!”

        接下来的天气都很好,我们减少了休息的次数,将近一个月后抵达绸罗国。根据进出的商人所说,自从上次王后在王宫内出事后,绸罗国的守卫就得到了加强,国中的贸易往来也查得更紧了。

        绸罗国和大恒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色,集市上方都是棕灰色粗布交错遮掩着,用来遮挡焦人的烈日,两耳都是听不懂的异族话。绸罗国人忽而拍案惊起,忽而哄堂大笑,吓人得很。

        距离得到老羊俩人的消息已经过了几个月,随行年长的士兵与我讲,按照绸罗国所处环境和近几个月的天气,现在去找大概只剩下遗骸了。我笑着回答他:“小姐说就算只有骸骨也是要带回家的,我们大恒人讲究入土为安,他们也不例外。英雄应该有英雄该有的归处。”

        他边走边犹豫,犹豫了很久开口问我:“继后娘娘是怎么得知这两位暗桩的?”

        “小姐年少在大恒街头施粥,那时候刚刚结束战乱,昌平城内很多食不裹腹的百姓,小姐每日有闲暇时间还会办些义讲,有幸得他们青睐,说是受小姐感化来了绸罗国,为家国百姓尽些力。”

        “小姐后来知道了,已经位居中宫,就交代我他们若是最后以死护国,就让我接他们回家,没有青史留名,最起码英魂归故里。”

        我们绕道良久,到了乱葬坑。白骨累累,无名无碑。鹰隼有的在上空翱翔,有的停在刚扔进乱葬坑不久的尸体上。

        我们一行三人都免不了沉默,最后还是年长的兵士先开口,他边撸起袖子边道:“这里埋的都是绸罗国国王亲下令处置的,我们得速战速决,被发现就惨了。”

        我也寻找起来:“他们都有一块木板,上面刻着月季花。如果幸运,身上还有一小个碧玉珠。”

        我们找了一个半时辰,终于找到了两块木牌,碧玉珠早就不知所踪。白骨森森,杂七杂八地混在一起,已然分不清到底哪根才是他们的骸骨。

        罢了。

        我抓紧两块木牌,贴身确信之物,也可做衣冠冢了。带回去,也算是魂归故乡。

        夜幕降临,我们走出乱葬坑数百米,遇到在第一个拐弯处等候多时的绸罗国王后侍女,她也是大恒人,据她自己介绍,她是王后的陪嫁女。

        “王后让我转达,感谢姑娘来为老羊他们收尸。”

        我拉住兵士们欲上前的身体,故意带上憋足口音:“你在说什么,我们听不明白,我们从孟国来做贸易。”

        说完,我也不再停留,带着身后两人强作镇定地朝前走去。

        那侍女一把拉住我,似乎这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郡主请姑娘帮忙在益华小姐的坟前祭拜一番,以表心意!”

        我甩开侍女的手,身后的两人都看向我,我却恍若闻所未闻地往前走——往前走就对了,就像小姐往日里教导的一样。此刻的我只是孟族人,与大恒无关,更不认识什么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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