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今日乃九天玄凤融烛的七万岁诞辰,莫说兽族大大小小来了百千人,就是天族也多有贺礼相送,更有为了一睹九天玄凤之容光的小辈后生赶着要来凑个热闹。东家融烛呢,笑呵呵地一概全收,七万岁的老脸笑出了十四万道褶,驻颜术也恁是没能遮住。
玲奈算得小辈,即便承了王位,这几日在凤仙谷也须得谨慎行事,万不能当作自己家一般任性。狐君是这么想的,可有的人还管这老多?吃饱饭就俏哒哒地跑了出去,说是交朋结友,见见世面。
朋悦阁,在玲奈对凤仙谷的印象里,从前并没有这个朋悦阁,而且从前融烛也不喜这些虚头虚脑的热闹,他得了空闲宁愿于闺阁中跟漂亮俊俏的少年们嬉戏,乐不可支。
岁移物转,即使他们活得长久,一人一事的改变就如一花一草的枯荣那般不足为意。然而的的确确,许多东西与从前不一样了,凤族不似过去避世,玉兔族这回也不用为天宫送去如花似玉的少女。
不变的,可能就是东海二太子的嘴脸吧。
“小龙问狐君安。”
一出门就沾了个大晦气,他跟堵在这门口等着似的。
面无表情,看也没看他一眼,玲奈道:“二太子早。”
昔日的狐王独女如今成了狐族的新王,昔日的东海二太子如今还是二太子。
“狐君新继王位,料想族内事务繁忙,小龙未敢前去打搅,有失礼数还望见谅。”
一样的谦逊和蔼,一样地招嫌。脸么,是有些龙子贵气的,可也就那样,比不得狐君身傍常看常俊的人。
“二太子还有事么。”
“小龙——”
二太子意欲聒噪,但闻一声“狐君!祸事了狐君!”,朝声源望去,便见一鹤鬓童颜、仙风道骨的老者抱拂尘疾驰而来。
“敢问何事?”行礼后玲奈问道。
“您身边那条可爱模样的小火狐正跟蛇王打得不可开交呢!”
一把逮了狐君的手,老者又急道:“您且快随小老儿来吧!”
“有劳上仙带路。”
来不及再跟二太子废话,扔下一句“再会”,狐君转瞬没了踪影。
朝阳殿附近是禁法的,因此昨日得跑着躲二太子,给九尾狐君累得气喘吁吁。朋悦阁却无碍了,晃晃身遂到了得见白云苍穹的宽绰地。
“敢问上仙是何祸事,又是晚辈身边哪条可爱模样的小火狐无状?”
狐君气定神闲,光笑着,没个仓皇相。
“狐君莫急,待小老儿慢慢与你说来。”
拂尘一摆,老者捏须近前。
手就从未放开过,老者走得慢,每一步却踏在狐君的心坎儿上。
行至跟前,哪还有什么鹤鬓童颜的老者,有的不过是个坏坏笑着的女人。
“可不就是我这条可爱模样的小火狐么。”
被那么直视着,玲奈垂下双眸,蚊子哼似的道了声“多谢”。
“往后我绝不离你半步,再不贪玩了。”
不必。
想要说出这句话,狐君理当是要说这句话的。可她抬不起头,无法与眼前的女人对视,无法说出任何。
春花谢了,心花却开了——便是如此初夏。
“师姐,时候不早了。”
谁冷凄凄的声音送来一阵凉风,玲奈打了寒战,缩回被珠理奈握着的手。
“知道了。”
狐君一人在前头茫茫然走着,茫茫然想着拿捏不住头绪的事。
“唉,你是不是也晓得你师姐跟东海二太子的事,快给我讲讲。”跟蛇王勾肩搭背,珠理奈嬉笑道。
“在下入谷时二太子已回东海。”
“但总听说过吧。”
“嗯……”犹豫着,奈奈点了头。
“师妹。”驻足,狐君冲她挤出一个同门情谊万古常青的笑,“玉兔族今年要送哪只玉兔上天宫来着?”
浑身一抖,年轻的蛇王直晃脑袋:“我不知道,不曾听说过任何……”
“你是蛇耶我的哥,你还怕狐狸?”
三千岁闲来问狐君:“你师父融烛是个什么样的人?”
狐君想了想,答曰:“就是你看到的样子。”
三千岁看到了什么样的融烛?银发,紫衣,背后绣着一个老大老大的金凤凰,说话声音细细的,有点冷,也有点妖。喜欢揶揄人,开起玩笑没个正经,她以为狐君于融烛座下修行五千年,只有捉弄人跟看人笑话的功夫炉火纯青。
玲奈听了,倒不觉得珠理奈说的有什么不对,外人看融烛差不多都是这个感觉。
当她还只有一条尾巴的时候就被父王送进了凤仙谷,打那之后她隔个百千年才能回去探亲一次,要不就是狐王狐后心疼这个独女在凤仙谷吃苦,也会借着送樱酿送凝元丹给融烛的机会偷偷看望女儿。融烛呢,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无扞格不通之处。
凤族避世,谁知道怎么到融烛的手里就脱了原形,露出几分垂涎贪相来。
蛇族少女和猫族少年是各凭妖娆的身姿跟天生的媚态闻名兽界,风花雪月之地定是少不了他们的身影。狐族却也不落他后,狐族的男儿生得俊俏,女儿生得清美,玄狐孔武有力,赤狐文质彬彬(三千岁不在其内),白狐则更是天上地下一等一的雍容闲雅。
这么着,听女儿说融烛好男色后,老狐王送来的礼里除了樱源特有的香醪樱酿跟独制的凝元丹,还有便是狐族风华正茂的少年。一个狐般狡慧,对症下药。一个欣悦无比,照单全收。或许有人在背后嚼融烛舌根,说他败坏了凤族累世修来的清誉名声。不过就玲奈看来,他除了见着美少年就合不拢嘴外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嗜好,紫袍披上还算是个体面人。
带着珠理奈到凤仙谷的第一日晚上被他喊去皓月轩炳烛夜谈,谈的都是些什么呢,总不能是问过得如何、饮食可好、睡得香不香。
“那只妖狐,你带着辟邪?”尚未坐下就听老公鸡笑问。
徒手拔光老公鸡一身锦羽灿翎是狐君打小的志向。
着身堇袍,他侧卧于雕鸾刻凤的榻上,一手支头,一手正把玩着糯冰飘花的翡翠玉扳指——是他的好徒儿送的贺礼。
“师尊也曾听说过她的事。”坐下后玲奈方应道。
“那是自然,都惊动了遥上,我岂能不知。”
“我却从未听师尊说起。”
“对你说你能帮上什么忙吗?”
又听融烛悠悠道:“她出生时你已闭关,再说那时你爹娘未去,怎么也轮不着你操心。”
“师尊所言甚是。”
“如今是怎么了,遥上那个老不死的不想管了就丢给你?”
“天君说她邪性虽未除尽,却并无大碍——”
“她的鬼话你都信。”
阴影投下,遮掩去他半面近乎轻慢的笑。
“不过也是,你多大,她又活了多少年,你再心细再怎么是条狐狸,也比不得她老奸巨猾。”
“我并非全信。”
单挑眉尖,融烛静待她后头的话。
“只是我身为狐族的王,且不放心将族人交予他族看管。”
“哦,对,遥上是龙,我都忘了——那你跟那妖狐相处,又有什么发现?”
“师尊,她并非妖狐。”脸上笼着凉气,玲奈道。
戗身,融烛摆袖顺来烛台把他得意门生的脸细看了一遍,而后笑道:“不得了,我的好徒儿如今学会跟师尊顶嘴,还学会袒护了。”
“师尊莫要打趣。”
“好好好,是为师错了。”知他的好徒儿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狐狸,脾气臭得要命,融烛满口哄着,“那你且说说那条小火狐如何。”
“不过较寻常的狐更顽劣淘气些罢了,无甚异常。”
“我看也是,毕竟还小,即便真有什么不对劲的,眼下凭你的道行也看不出。”
对融烛的话不置一词,移膝正对榻,玲奈把腰躬了,道:“师尊,徒儿有一事央浼。”
指尖绕着发梢,凤目微合,融烛懒散应道:“就知道你这丫头有什么怪屁要放,说来听听。”
灯火扑朔,引曜狐君眸中的流光华彩。
融烛方觉他最宠的徒儿,当真是长大了许多。
凤仙谷的礼殿乃是最大的“太凤殿”,雕甍秀阑,琳宫玉宇,琼壁胜青葱,黼黻昭日月,端的是一派烂汗堂皇,天宫金阙亦要黯然失色。
凤仙谷是天劈的山、地削的谷,非此玄妙处不得孕育大观大雅之象。过去凤族避世,仙障结界设了七七四十九重,凡胎肉眼自不消说,纵是昆罗老祖的法力也不得识破。逢着九天玄凤融烛的七万岁诞辰,天清日晏,风和气暄,大神小仙有帖没帖的都来讨杯喜酒吃,真个是奇珍座骑驻云头,法器宝光射星宫。
“各位宾朋不远万里来我凤仙谷,融烛招待简慢,望请恕罪。”
堂皇的太凤殿里,老寿凤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吃酒的自然不能承他的谦词逊语说下去。
“凤仙谷乃西洲一大臻妙仙境,我等初来乍到,莽撞之处还要请仙君多多担待才是。”
“听闻天地始开之际便是一道破云惊雷劈开了凤仙谷之崇山深壑,蒙仙君召请,在下才得一饱眼福,见识倍增。”
“我等府宅穴窟纵有巧夺天工之妙,也难比凤仙谷浑然天成之大观气象。”
金言玉句蹦豆子似的蹦跳出来,珠理奈听得头皮发麻。真是越老越不要脸,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再看融烛,笑容不减不变,听着,应着,偶尔还走个神。珠理奈明白了,他们这些老家伙真的是老了,就算驻颜术练到极致,该颟顸颟顸,该腰酸还得腰酸。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明日乃小侄明音的继任大礼,还望各位赏脸。”
此话落下,在座哄然,溢美之词霎时如银河倾泻、天霞喷薄。他那侄女明音跟在他身后杯来迎杯,盏来接盏,八面多有玲珑处,左右逢源七窍心,此番过后想必是要名声大噪了。
筵席上腾斛飞爵,筝瑟不辍,美酒佳肴,未尝先醉。
对这喧嚷场面腻烦,只多看了那明音几眼便作罢。胳膊肘拐了下玲奈,珠理奈悄言问她:“凤族生得都那么好看么。”
“我狐族亦多绝色。”玲奈正色道。
“那是那是,一个你,一个我,世间再没其他的了。”
年轻的蛇王怎经得起三千岁哄她女人的甜言蜜语,竟作了真,忿忿不平地开了口:“三千岁此言差矣,我蛇族也俊男靓女迭出不尽。”
三千岁是个不服输的,搁了酒杯,靠上去就问:“多好看,能有你师姐好看?”
瞥见师姐冷若冰霜的侧颜,年轻的蛇王没敢多逞威风,只强颜欢笑:“没有,没有……”
想一世蛇王处处受掣制,可悲!可叹!
在旁听着,玲奈默不作声地品着凤仙谷的旧滋味,留心不叫嘴角笑去耳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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