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九尾狐君,天后的外甥女儿,狐族的王,光听“东海二太子”的名号就逃跑不急,三千岁还被她钳着手一路连喘地跟着跑。此时若有闲得没事出来溜达的,定能逮着狐族两位主人的狼狈。
“唉!不就是东、东海的什么二太子么,你、你跑什么!”
好歹到了一树繁花密蕊下,玲奈刹住脚步,倚靠树干仍不忘往梧桐殿的方向瞄。
腰子生疼,珠理奈上气不接下气,“老龙你都不怕,还怕区区一个东海二太子!”
并未回答,玲奈袖拭额汗,于树下运气调息。
见她面色潮红,胸脯起伏不定,珠理奈不再说话,待喘息稍匀即摇身变成火狐,三两下蹿上枝杪。
梧桐殿照旧紫烟缭绕,来往绮罗纷纭,断无白丁。
“嘤嘤嘤……”
叫唤了三声,珠理奈竖起绒耳只管勘察。哼哼,龙族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人。
“下来吧。”
且听玲奈喊她,勾着树往下探头,珠理奈问:“你没事了吗?”
“嗯。”
“好嘞——呀!”
小火狐冒冒失失,一语未尽却是勾断了细梢,叶打狐身枝扫腰,直栽落下来。
“咚——!”
这回狐君接着了,还接了个盈袖满怀。
“呜呜呜……”
真要摔着她,拍拍屁股也能一声不吭地自己爬起来,反倒是接住她了,她权当皮实的狐身是娇花软玉,逮个机会窝在狐君怀里浑身发抖、哼哼唧唧。
可不是么,撒娇的狐狸最好命。
手穿指过,顺了顺小火狐鲜红如血的毛,玲奈问道:“你在上头都看见了什么?”
“就是一群人,喧阗得很,也没人出来,你且宽心吧,嘿嘿。”
四肢大敞,珠理奈任由她挠肚皮,舒服得几有打鼾之嫌。午后暄暖,劳乏上来了,玲奈随她酣睡去,自己也背依树干小憩养神。
来到凤仙谷,遂想起从前在凤仙谷的日子。
因喜暖热,起初便跟凤族的明音交好,后来那头雪狮子也凑了上来。明音是火凤凰,热些冷些没在怕的,可自己畏寒,开始时好大不情愿,还是明音说“往后有我在,冷不着你”,这才接受了雪狮子。小姑娘总有很多计较处,狐君亦不在例外。
雪狮就是天生的皮糙肉厚,大冬天独她逍遥,一个猛子飞扑进雪堆,乐歪了嘴。融烛道行深厚,不怵寒暑,其他人眼巴巴羡着雪狮子在雪地里打滚,冻掉了鼻子。不过话说回来,夏天的时候也独她一人比谁都颓唐,吐着舌头趴在“有凤来仪”的凉竹清池边挪也不肯挪身,偶有客人访谷,被她唬得莫敢再进半步。
融烛能引雷霆御荒火,因而门下多为此类仙兽。可那雪狮子算什么呢?狮族能者辈出,少不了雷火奇才拜入凤仙谷。然而她是雪狮子,雪狮一支住在千里雪川,光听名字便知是个聚冰聚出千般花样的族群。以她雪狮二小姐的身份拜得昆罗老祖为师并非难事,她却嚷着说老祖太严苛,大哥从那回来毛都少了四五两——记得没错的话,她大哥不正好是换毛季回家的吗?
就是这么个有趣的雪狮子,在凤仙谷闲荡两千年,饮足了山野甘泉,饱尝了四季鲜果,回到雪川日日喊着要吃枇杷,每每都挨老娘一顿毒打。她像她那个雪狮王的爹,为人讲义气,重情分,还惧内。
耳闻愈行愈近的脚步声,玲奈看向来人。
“师姐。”
年轻的蛇王步子踩得沉稳,修行未得长久,内力却极为扎实。来到树荫下,聚目于师姐怀中皮毛火红的狐狸,奈奈略有迟疑。
“无妨,坐下说。”拂袖扫出片地,玲奈道。
“是。”
她仍是苍白的脸,午后的暖阳也没能映出几抹血色,只她左耳的蛇首银环分外闪耀。蛇喜阴寒,与雪狮相似又不相似的冷。好在怀有暖炉,且她道行未深,寒气犹温,因而尚可忍受。
“有事你说,你师姐是天上地下无出其右的热心肠!”
暖炉是什么时候醒的?与同样不善言辞的师妹齐看了咋呼的小火狐,相视哑然。
“特来叨扰师姐与三千岁,实是有事相求……”
笑后,她面浮赧色。
熏风轻叹,白云颟顸,远处时有声声凤鸣传来。千百万年的凤仙谷,春秋冬夏不为朝夕换改,便是如此承纳着诸多的秘密与过往。
认真聆听奈奈道来难言之隐,狐君捂住三千岁的嘴,不让她说话。
神魔大战后天下承享太平十万年,那是朝大了广了说的场面辞恭维话,不堪细究。实则家家具本难念的经,族族亦有好事的人,谁也不比谁快活。
蛇族工于心计,不若狐族狡黠,却胜狐族毒辣。自古往今,蛇族内讧从未有过停断,父子反目,叔侄相残,兄弟互戕,哪一代蛇王非踩着血亲的尸身不可登位。上代老蛇王膝下原育有五子,明争暗夺,尽数凋零,竟无一人存活。老蛇王心力交瘁,皤然昏暮之年方得弄瓦之喜,又恐再生事变,女儿刚生下遂连夜将她送出冷月窟。
凤族避世千百万年,到这一代的九天玄凤才始与旁□□际。再者融烛仙君与老蛇王私交甚笃,如此这般,在奈奈尚是条不能自行变幻的小蛇时就入了凤仙谷,彼时玲奈已闭关落凤渊,同门也多各归家园。
融烛不是只好耐心的凤凰,门下徒儿大多两千年便自行结业离谷,而奈奈却足足于凤仙谷待了三千年,某日遽闻老蛇王油尽灯枯方动身回了冷月窟。
出关后的九尾白狐得师尊之命,本欲指点师妹些日月再往天宫去,奈何她回得太急,情谊不过数日耳。
那之后自己继任了狐王,封了“狐君”,她继任蛇王之后的事玲奈却概无听闻。如今从她嘴里说出来,才知是自觉见识浅陋,所以孤身去了凡间历练,近日才回。
“是么,唔唔唔……你竟去过凡间,唔唔……那是个什么光景——哎呀你倒是让我讲话嘛!”
不嫌她聒噪,她还反过来气鼓鼓,谁是谁非了?
“三千岁好兴致。”握着珠理奈的狐爪,奈奈笑道。
“你快说说凡间光景,我听得正起劲哩。”
“前话啰嗦,还请见谅……”
凄凄垂目,奈奈道:“我与她,是在凡间相识的。”
两耳支棱得老高,珠理奈后腿一戗,前爪在玲奈腿上“哒哒哒”地碎敲着。玲奈很早就怀疑这人会不会其实是犬族的细作,但再一想,犬族就没其他不馋不懒的细作了么,偏偏派了她。
正要问奈奈在凡间遇着了谁,面前却幻现出羽衣少年。
“仙君传唤。”
老公鸡真会挑时辰,不是说好的晚上再算账,太阳还没落山呢。看来故事是听不成了,小火狐龇出大白牙,似是发泄不满。
“让他——”
“师姐还是先去吧。”奈奈出声打断,“我没关系。”
也只能如此了。
“唉,你晚上来我们屋里说吧,我要不听全了肯定困不着。”爪子曳了蛇王的袍角,珠理奈道。
蛇王笑答:“好。”
告别奈奈,小火狐箭也似的赶上前头的狐君。
“嘭”地一声,火狐化作人形挎了师姐,言笑晏灿,顾盼生辉,约摸是在发师尊的牢骚。
我们屋里?谁屋里?年轻的蛇王留意到方才一晃而过的秋毫细节。
“师姐啊……”
话语叹进趋凉的暮风中,奈奈不由笑了。她的师姐,竟也是个情种?
离开皓月轩已是二更天,夜色四合,初夏的风伴着丝丝微凉。
“她在何处?”
谷中小厮却不知狐君所说何人。
“我来引路吧。”
翦翎的身影于黑夜出现,斑斓羽衣,熠熠神采。
“劳烦。”
跟着他,玲奈往接友待客的朋悦阁行去。
翦翎乃师尊融烛最衬手得意的侍从,少言而温润。因此他不多问何人何事,玲奈也就不多解释,以免平添误会。
阁中还有没歇息的在叙阔谈笑,翦翎于一屋舍前停下,躬身道:“此处便是三千岁的居所。”
“我今晚就睡这了——”
脱口而出的话恰如覆水难收,狐君不敢看少年。
少年仍不多问,道了“是”后引身告退,留下自找难堪的狐君被懊悔吞没。
扣门而入,烛火明暗间那人就站在不远处,丰神迥异。
“回来了。”
走近,执过她的手,珠理奈又道:“你的小师妹左右看你不回来就把事情跟我说完了,我待会讲与你听。”
“不是你逼问的?”
珠理奈只笑着,不狡赖半字。
同枕共褥,玲奈又想起了门外的难堪。
闻得珠理奈在背后断断续续的笑声,忍不住问她:“你傻笑什么。”
“我在想白天你当着你师父的面袒护我的事。”
不过一句“师尊”,哪里算得上袒护。
“并——”
“好啦。”圈住玲奈的身腰,珠理奈于她耳畔轻悄说:“你要嘴硬到什么时候。”
狐君五千年不坦诚的一颗心不知不觉中就被融得光剩下口头的嘴硬。想要否认,再去找寻话语竟无从觅起。
背对着,玲奈已然习惯了她的力度和温度。
烛台微光,瞳色渐柔。
“还有你早上在祖爷那儿唤我什么来着?”
玲奈一怔,“唤你什么了?”
不大声喧嚷,白日咋咋呼呼的三千岁这时候却怪心思地放低了声音。落下那个名字,飘进玲奈耳中,顿如雷响。
自找难堪的本事,狐君修炼得实实在在。让人难堪的本领,除了这个女人,再没有其他的了。
脸倏地涨红,玲奈紧抿着唇死不回复。
“记起来了?”有人不怕死,还要缠着追问。
“你,下去。”
玲奈说着就要挣开她臂膀的束缚。
“不嘛……”
还好没人进来,不然第二天全凤仙谷的宾朋都知道九尾狐君与女人在床上翻斗纠缠了。话倒不是假话,听着难免香艳。
乐足了就不再叫她难堪,尽忘了那些,珠理奈一遍遍回味心底的甘美。
狐君又岂是区区小火狐就能束缚住的呢,只是玲奈没再挣扎,没再与自己怄气。
背后又传来笑声,玲奈恼道:“有那么好笑么。”
“我也不晓得,就觉得挺开心的。”
热气扑在玲奈耳后,狐君本就娇红欲滴的耳朵愈发红了。
“玲奈——”
“放肆。”
三千岁要是能被这句“放肆”唬得退后,那就不是三千岁了。她搂紧玲奈纤细的身腰,半是呓语地说:“你身上凉丝丝的,抱着真舒服。虽说赤狐天生体暖,我却比别的赤狐更暖些,有时燥得……”
“什么。”
鼻尖搔了玲奈的后颈,珠理奈忸怩着:“不说了,说了你又要不高兴。”
这下狐君顿悟了。狐君总在一些事上理解得不如别人迅敏。
“所以你才变成狐身睡觉么……”捕字捉词,玲奈逐一确认。
“不过抱着你,我不变也能困到大天亮。”
“那你就抱着吧。”
挥掸去不必要的杂念,玲奈感受到身后人平稳的气息,自己的声音亦模糊了。
可狐君还是好想变成狐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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