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五鼓才去,鸡鸣鸟唱。
这天珠理奈没摸着半床冰凉,臂弯里似乎还实打实地端着什么。
目下她离了遥上仙府,在狐王的府邸蹭吃蹭喝,跟狐君整日厮混在一起,日同行,夜同寝,略无参商。那个女人每天起得都挺早,清颜秀丽,粉黛微施,乌发不扎不束,只消一眼,见之忘俗。有时醒来就那么瞧着,不出声音,偷偷地。
今天约莫也是同样的模样吧。珠理奈想着,又酝酿片晌方觉怪异之处。
起初她只觉得胸口有股热意抵着她,待看清了到底是什么东西敢叫三千岁睡不安稳时,她顿然清醒得像是被浇了一桶冰水。
白白的、绒绒的、软软的一坨……团子?
再看去,原来不是白团子,而是只蜷盘身躯的白狐狸。
这儿是白狐一族栖息的樱源,那这坨团子肯定就是众多白狐里的一只了。尾巴没舒展开,所以不晓得是几尾,也看不出是什么阶品。难不成是昨晚喝醉了随手顺来的良家白狐?也不对,昨晚没喝酒啊,再说了三千岁哪里是酒后胡来的登徒子呢。
傻望怀里的白团团,珠理奈半晌才想起此时应该喊樱源的主人来,她一定认得这是谁家走丢的白狐狸。然后赶紧给人送回去,再不回去人爹娘就该着急了,还以为妮子到处跑被无忧兽吃了呢。
“嗳——”
话音不成字,她没能喊出口。
低头又看了看怀里的白团团,她浑身一颤。
这是……
狐王的寝屋,哪是什么随随便便一只走丢的白狐狸就能进来的,还上了狐王的床榻,占据了每晚跟狐王困觉的三千岁的怀抱。
珠理奈又气又恼,倒不是跟不经允许就钻她怀里的白团团生气,而是跟自己。那个女人不也是白狐么,怎么偏偏忘了这茬,还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这是谁家的冒失儿。肯定是她从来都保持人形,根本没见过兽身的样子,日子久了,竟忘了她跟自己一样,是女人,也是只地地道道的狐狸。
难得比她醒得早,珠理奈没放过这样的机会,大胆挠了挠怀中白团团的颈毛。只一下下,没敢贪多。然而仅仅是这一下都能叫人喜得合不拢嘴。
还想再挠挠,再感受感受白狐的柔软。可怀里原先还乖巧得不像话的女人却有了醒来的征兆。
忙收回手指,眼见白团团要抖毛,珠理奈退无可退,索性两腿一蹬,两眼一闭,装了个睡。
要不遥上天君对三千岁的评价怎么是“能吃能喝能装佯”呢。
珠理奈悄默打量狐容狐态的狐君,只见她抖了全身白毛,塌腰压了前肢,又轮换着蹬了后腿,最后就那么蜷尾坐下,吐出半截舌头细致舔了爪指。
可以的话,三千岁希望用半生修为再换一次挠狐君脖子的机会。
白狐高贵的理由,珠理奈今日才算明白了。这般从容又这般美丽,虽说是狐,眸中却清明平静,觅不出一毫的媚色。
她终于梳理好了,以为会直接下床,谁晓得她当真从容,竟徐步向这装睡的三千岁走了过来。
眼闭紧,腿绷直,哪是装睡,这是装死。
玲奈歪了脑袋。她以前有这么安分的睡姿吗?
左掌按按她的肚子,她没反应,两掌合力推了几下,还是没反应。
看她睡得死沉,玲奈跃身而上,灵巧来到片开阔地。
蹲在珠理奈的胸口,只当自己坐着刚晒过太阳的毯子,暖洋洋的。
注目那张脸,玲奈了悟之所以会有刚才的疑问,恐怕在于她睡到半夜总是会变成狐狸,所以才从来没在睁眼时见过她人形模样。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难得见着一次,不如多看些。
乖觉的女人,又生得好一副画也似的皮相,好一尊画也似的容姿。
前尘迷茫,诸多怪诞不通,往后又不见得多坦荡明朗。能做的不过是揣测遥上的心思,一尽狐王的责任,摸着石头过河。眼下唯一希望的便是这样的日子长些再长些,万年,十万年。如此也就能偎着暖烘烘的汤婆子睡得久些,更久些。
学着珠理奈素日惯有的样子,玲奈蹭了蹭她的脖颈。这样的动作意味着什么,狐君不太明白。有时候觉得自己妄为一只狐狸,狐狸天生就会的东西还要靠学,还要趁她熟睡时才偷蹭上去。
给珠理奈一百个胆子她也想不到狐身时的狐君是这样的。不仅踩人,还蹭啊蹭地,干什么呢这是,有没有王法了。
鼻子瘙痒,喷嚏要打不打最是难受,没多想,珠理奈揉着鼻端欲要醒来。
“嘤——”
来不及变回人形,情急之下玲奈抬起右手,肉掌直呼上了珠理奈的脸。
“你——!”
想喊喊不出,珠理奈俄瞬晕迷。
好狠毒的女人。
再度苏醒已是日上三竿,被狐君扇了一巴掌的人还明晰记得昏迷前发生了什么。
揉着脸蛋子,珠理奈坐起身,拂了帷帐向外探头。见着玲奈跟个没事人似的坐那批折子,她气不打一处来。都是狐狸,变就变,看就看了,又没人笑话她,干嘛呀,还要杀人灭口?
晓得刚才的事还是休提为妙,只能胳膊折了朝袖子里拐,牙打碎了往肚子里咽。好狠毒的狐君,好委屈的三千岁。
“我昨晚见着一只白狐,忒是漂亮。”弯腰穿靴,珠理奈说道。
“我从不变兽身。”
清清淡淡的声音飘来,珠理奈忍俊不禁,“我没说是你呀,是在梦里呢,记不大清楚了。”
蹬实了靴子,珠理奈来到铜镜前整冠束带。衣服是昨晚就备好的,墨绿袍,玉青纱,若是再配上香囊折扇,岂非折笔书中写的温柔富贵乡里浸淫大的妙人儿。
“那只狐狸干什么了。”
咧开丹唇现糯齿,珠理奈道:“也没干什么,就是一直看着我,不像是要吃我的样子。”
“狐狸不吃狐狸。”
“饿极了也不吃吗?”
“既然修成了九尾狐,也就没有非要吃东西的时候,又何必吃你这条小火狐。”
说三千岁装得一手好佯,在狐君跟前,珠理奈输得心服口服。
“如果有好吃的东西,我就算不饿也会尝两筷子。”
踱着步子行至桌案前,珠理奈敛纱掖袍坐下后方问她:“你怎晓得是九尾狐?”
玲奈眼神丕变,再也不是方才古井无波的狐君的眼神了。
低垂羽睫,仿佛是没听到珠理奈的调笑,她道:“狐狸肉,臊。”
三千岁时而嘴欠,每次又欠得刚刚好。知她慌了,也晓得她是傲性子的女人,便不再要她难堪。话头既被她拈回狐狸吃狐狸,珠理奈索性跟着挥手说:“那是别的狐,我香着呢。”
倾身挨近,深嗅后停留于她的脖颈,珠理奈又轻笑:“你也好香。”
撞见她左脸那处未消的狐掌印,玲奈亦淬出笑容:“那今晚就吃你吧,煎炒蒸煮,你想怎么做成菜。”
“狐说,你忍心?”
狐君确实不忍心。
长空寥廓,云卷云舒。
新绿初染,犹自可爱。
夏至那日,袖了十万年不曾出过山的无忧兽,腾云驾雾,二人欲往凤仙谷去。
“你要怎么去啊,祖爷?”昂望无忧兽,珠理奈爽快直言:“我们骑着你去吗?”
甩她个白眼,无忧兽没理小火狐的不经之谈。这太平盛世的,上古神兽显真身到处招摇除了吓唬一众小仙小兽外也没其他意思了。
好像本来也不期待无忧兽的答案是什么,珠理奈变作火狐,“噌噌噌”攀上无忧兽的脑袋,神情怡然地坐于它的头顶,还拱了一拱:“我们出发吧!驾!”
“休得放肆,珠理。”玲奈在下方说道。
“不嘛,好威风的……”
无忧兽随她闹去,炯炯虎眼只看玲奈:“你师父融烛,我只喝过他老子的百岁酒,跟他不认识。不过他老子都敬我三分,他个毛头小子总不敢不让我去吧。”
“祖爷说得是。”
躬身行礼后,玲奈捻诀浮空,掌心按于无忧兽眉心,接着催动法力。
“那么就多有得罪了。”
无忧兽低吼一声,似是应允了小辈的无礼。玲奈掌心的白光愈盛,仙气愈浓,不过眨眼间,硕大的身躯凭空消失不见,整座洞窟登时变得空荡荡的。
可怜毫不知情的小火狐傻愣着光记得看狐君施法了,无忧兽消失,她“咕噜”一下抱滚成球摔在了地上,“咿呀哎呀”地瞎叫唤。
落地,玲奈近身探望:“抱歉,没接住。”
“你得告诉我一声嘛。”掸了袍上灰土,珠理奈摆出一副哭相:“我光看你施法时的漂亮劲了,走神走去了九重天——咦?你手上是什么?”
玲奈舒开五指,手心里躺着的正是颗无忧兽幻化而成的灵珠子。珠子火红通透,内里还裹着一只沉睡的兽,不过拇指大。
施法给灵珠穿了道肉眼见不着的线,玲奈将它交给珠理奈:“祖爷说你跟它都主火,放在你身上它舒服,也有益于你的修行。”
接过珠子,珠理奈忙不迭地戴上它,果真看不见线,珠子却好端端地挂于脖颈之下,散发着幽幽红光。
“祖爷放心,我肯定走哪带哪儿。”
灵珠子似有所动,红光也变亮了些。
“祖爷能听到耶!你看!”珠理奈欢声喊道。
一路上听玲奈说上古神兽与灵珠的来历,珠理奈这才晓得那些被驯服的神兽皆有幻化成珠的本领。是它们本来就会还是如何,玲奈不曾细说,珠理奈回忆方才那般情形却也明白了得有谁施法助它们幻化才能成功。
“如果它们不愿意,那岂不是只能以真身存活于世间?我懂了,所以你才说是被驯服的神兽对吧?那祖爷就可以说是被狐帝驯服了,所以才愿意被你变成灵珠。”
“不错。”略觉不妥,玲奈又蹙眉道:“不过祖爷并非听训于狐帝,也并非听训于我。”
“是么……你说过祖爷是感于狐帝的救命之恩才让出无忧山,自行进了洞窟。那就不算是驯服了,嗯……是朋友,对吧,祖爷是狐帝的朋友,所以才给你几分面子。”
《狐纪》上从未记载无忧兽与狐帝究竟是何关系,无忧兽对于狐族而言是镇山灵兽还是什么。作为狐族族人,又是狐族的王,玲奈只晓史书上写着的,更多更深的,她从未细想过。
“说起来,你跟狐帝是什么关系?”
唤来云座,玲奈踏上祥云,道:“狐帝玲珑乃家父之妹,我的姑母。”
珠理奈瞠目结舌。想那狐帝怎么也该是她祖母辈的大人物了,原来还是老狐王的妹妹,真不简单。
“怎么了?”
望她那疑惑不解的样子,脑中不知为何全是九尾白狐歪着脑袋的可爱娇俏。珠理奈没忍住笑。
谁知道三千岁在想什么呢,玲奈没再管她,脸上又恢复了最常有的清冷。
爬上云座,从后环住玲奈的腰,珠理奈笑道:“都说外甥像舅舅,侄女类姑姑,狐帝生得也一定如你这般漂亮。”
是因为她的手她的臂膀叫人想起了哪一晚哪一夜的温暖,还是因为她的话分外夸张,玲奈顿了身形,好一会儿才记得抬云。
“飞慢些,摔着我,你心疼。”
“我不心疼。”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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