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女将军名唤明锦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不知不觉中，谢宜已伴女帝身侧半个月有余。虽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谢宜却觉得，大周这位史无前例的女帝，做得可比之前的数位帝王优秀太多了。

        只看现在的长安城，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两侧商家吆喝声此起彼伏，日光淡淡撒在红砖绿瓦楼阁飞檐之上，好一番盛世繁华之景。也难怪有人作诗云“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事。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狼，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而今日，往常已十分热闹的长安城更是人声鼎沸，原因无他，镇守边关十年的定远将军明锦还朝了。

        要说这定远将军明锦，也是大周的一位传奇。定远侯明锦出身将门，家中父祖皆是大周战功累累的大将，在乱世中辅佐□□皇帝夺得了天下，而这位女将军原是女帝的伴读，十一年前的边疆动乱中，前定远将军，明锦的夫君，战死沙场，当时正值战局关键，明锦临危受命，接过旗帜，带领大周将士，连夺胡人五座城池，令胡人闻风散胆，其所到之处，胡人莫不屏气息声，为边疆平乱立下了汗马功劳。而后被女帝册封为定远侯，镇守边关。这位定远侯年三十有五，膝下只有一女，名唤明衡，今年十三，听说这位小将军早就随母上过战场，要不是年纪太小，定远侯有意压一压其风头，又是长安城一位风云人物。

        城门外，谢宜见到了这位说书先生口中的女将军。明锦和她想象中不同，原以为定远侯明锦该是剑眉星目，飞扬自傲之人，可眼前的女将军，气质温婉，眉目间蕴藏着秀气，只偶然眼角流露出的犀利，才能令人意识到，这是一位威震边疆的大将。

        明锦同时也在打量着谢宜，清和一笑，“还未行至长安城，就听说了陛下身边有位钟灵毓秀的御前女官，今见之，果不愧是谢家女，才情美貌并举，陛下身边有你在，想必是如虎添翼。”

        “定远侯言重了，谢宜所仰仗的不过是谢家的名声罢了，陛下英明睿智，处理朝政哪里需要谢宜，只不过笔墨需要谢宜侍奉”，被如此传奇的女将军夸赞，谢宜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明锦注意到，谢宜谈到女帝，言语间竟有些亲近，“你多大了？”

        “再过半个月就十二了。”谢宜答道。

        “你可真厉害，比我还小一岁呢。”明锦身后走出一人，同样肤白如瓷，发乌如墨，虽有着不可遮掩的美，却散发着一股生人莫近的气势。她亲昵得挽上明锦的臂弯，“阿娘，这就是帝京派来迎接我们的人啊。”

        “谢宜见过明世女，下官是陛下遣来迎您二人的。”谢宜作揖行礼。

        明世女……倒是头一次有人这么称呼她，甚是新奇，“边疆将士都喊我明小将军，不过你喊我阿衡就好了。”明衡边疆出生长大，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直爽。

        看着谢宜和明衡之间的眉眼官司，明锦不由一笑，边疆苦寒，阿衡也没个玩伴，如今到长安城见了谢宜，倒多了几分鲜活。

        明锦的舒朗，明衡的活泼天真，轻浅明暗，在谢宜心中激起了激烈的碰撞。她想起了含元殿的女帝，奏折如山般堆积，朝臣唇枪舌剑，冷嘲热讽，又让她有些咋然。更何况这半个月来，吴王步步紧逼陛下立嗣，世族冷眼旁观，企图坐收渔翁之利，饶是她出身陈郡谢氏，也添了几分心疼，陛下心中是天下苍生，朝上大臣哪怕是她一手提拔的寒门学子，到底有了私欲，为家族，为己利，为儿女，最后留给天下的，还能有几分。

        倘若陛下如明锦将军有明衡小将军这般心意相通的继承人，哪还需要徐徐图谋，生怕自己的政令被后人倒施逆行，谢宜心中感慨。

        可是含元殿之中，璀璨夺目的玉阶之上，权势滔天，睥睨天下芸芸众生，九重天之下，绵延城墙之间，海清河晏，万里河山皆是她的子民:早朝之际，叩拜朝贺之声响彻云霄，连她站在一旁都有些心神荡漾。谢宜想，陛下该是满意的，毕竟时日方长，陛下在意的是后世，而不是现在。

        含元殿中，女帝正执笔批改奏折，乍然看见明锦，惊得从玉案后走了出来。不等明锦上前拜见，就急匆匆踏下玉阶，来到了明锦身边，拉住明锦的手，深深凝望。看着十年未见的好友，不知从何说起，又幽幽转眸，望像一边的明衡，英气逼人，生机勃勃，一如当然的明锦，“这就是阿衡，果然与你相像，日后必然又是一位威震四海的明将军。”

        “果真？”到底少年心切，听到帝王的夸赞，明衡的眼睛倏忽亮了。

        “多年未见，不知陛下可还安好。”明锦一声陛下，莫名的疏离，莫名的清冷，不似之前的清和。君臣多年未见，哪怕再厚的情谊，在手握一支兵强马壮的军队的情况下，也只剩下了恭敬和谨慎。

        女帝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又生生咽下，反倒看向立在一旁的谢宜，“今儿穿得倒是好看，不遇上一两个小郎君甚是可惜。”

        谢宜今日为了迎接定远侯明锦，虽不便穿官袍，也极其正式，一席红衣似火，高冠束发，眉目明媚似阳光，腰间坠着玉佩压衣角，身上带着舒服干净的味道，眼眸神采肆意，凝眸时荡漾出幽波，瞬动时燃炽着烈火。谁看了不赞叹一声少年如玉。

        御前相伴虽只半个月，但玲珑心思如谢宜已明了帝王的意思，“那些人，可不值得我花这些心思，我今日这打扮，全是为了给阿衡留给好印象。”，拉过一旁的明衡，“明小将军随我到偏殿歇息吧。”谢宜朝明衡眨了眨眼，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想和新结识的朋友多加了解的少年。

        明衡亦明白谢宜的意思，顺从的跟着谢宜离开了正殿，把时间和空间留给这对多年未见的挚友。

        含元殿内，庄严肃穆，烟雾缭绕。

        “阿锦，你还在怪朕。”帝王长叹一声，似是疑问，也似是肯定。漆黑的眼眸中，一缕痛苦一闪而过，再见只余惆怅，心中五味杂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听到帝王如此交心之言，明锦只后退一步，拉开与女帝的间距，敛下晦暗不明的眼神，开口依然恭谨，“陛下说笑了，您是一国之君，明锦只是臣子，绝担不得您这话。”，古往今来，帝王之友，心腹爱将，岂是那么容易当的，“我有阿衡相伴已经知足，倒是您，一路南下，立嗣之言连我也有所耳闻，您可后悔？”

        帝王忽然长叹一声，过往的记忆她以为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埋藏在脑海深处，心中的创痕也早已结痂脱落，如今明锦这句话让她知道，这以为也只是因为旁人不敢提而已，明锦一言，又被生生挖开，血淋淋地暴露在她记忆中。女帝素来手段高明且强硬，可无人知道，她也曾是一位母亲，也曾温柔体贴备至。只是这一切，都输给了帝位的诱惑。

        双目怅然，却仍难遮掩眼中的焱火，低低道:“阿锦，朕也曾恨过自己，如果朕不接下这个帝位，依旧做个平凡的母亲，朕的孩子也该活在世上，平安快乐，也会如同阿衡一样环绕身侧。可是不行，如果你见过万朝来贺的场景，如果你见过天下百姓的信仰，你就会知道，朕从未见过哪个皇子能抵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可是，又有谁能拒绝权利的呢，只是女人从未拥有过而已。朕知道，朝中迂腐的大臣都在说朕牝鸡司晨，都抗拒女子入朝为官，可是当朕大权在握，谁敢当面反对朕，这只是因为权利罢了。”

        “这么说，陛下从未后悔过，那又何来此时的惆怅，既然陛下已经选择了这条路，那臣恳请陛下接着走下去吧，名垂史册，千古一帝，为着天下苍生。臣先退下了，阿衡还在等臣。”明衡退出了含元殿。

        含元殿又恢复了原样，可静坐其中的人，心境究竟变了。

        送走定远侯明锦和明小将军明衡，谢宜再次进入含元殿，女帝头也未抬，“可是都送走了？”

        谢宜自然知道她指的什么，“回陛下，都送走了。”

        “近几日也没什么大事，放你几日假，长安城繁华，夜晚犹甚白日，明衡才回来，你多带她逛逛。”帝王随口吩咐，“你二人年纪相仿，爱好想必也相似，人呐，也就你们这个年纪最轻快了。”说到最后，女帝脸上浮现出几分感慨，抬头仔仔细细地用目光描摹起了谢宜的模样。

        谢宜有些奇怪，总觉得帝王好似在透过她怀念什么人，不过这并不影响应承女帝的吩咐，“臣自当带着阿衡玩遍长安城。再过几日就是七夕，记忆中长安城的灯会极是热闹，阔别多年，正好借阿衡的光，再次领略一二。”

        一本奏折扔到了谢宜脚下，“先别分心，把这本奏折给朕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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