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京

伴随着马车轮滚轴停在青砖路面上的声音，车帘缓缓打开，今日阳光正好，清亮的光照在谢宜明丽皎洁的脸上，少女起身踏下马车，红墙青瓦，巍峨雍容，一如往昔，宫墙清晰到足以数清上面每一块砖。

        谢宜心里有几分紧张，她对长安城还有记忆，祖父的惶惶不可终日，兄长紧闭的房门。肃穆的皇宫，她只在出城那日远远见过。再也没有想到一日能回到长安城，甚至常伴君侧。不，或许早有心理准备。

        如今已是大周淳安十一年，女帝洛徵在位，乃先帝之妹。先帝猝死，膝下无子，朝堂混乱，恰逢边境来犯，群臣无首，当初的镇国长公主洛徵战功赫赫，强压下群臣不满之意，登基为帝，做了前无古人的第一位女帝。随后御驾亲征，平定边境之乱，逼迫胡人王子入京为质，守卫大周江山。

        长安如同棋盘，墙坊林立，街道四通八达泾渭分明；行人马车熙攘，全然分不清执棋者还是棋子。睽违多年的长安城，似乎一成不变。

        指路的宫人早已等候一旁，见谢宜下了马车就领她入宫。走进宫墙，一座巨型广场映入眼帘，再往前，走完九九八十一层台阶，就是帝王起居和处理朝政的含元殿，只有比较亲密的臣子，才会被女帝选在这里接见。

        在这里被召见，足见女帝对谢宜的看中。

        很快就到了含元殿前，殿门紧闭，宫人从侧门进去通报，一位身着紫色宫装的姑姑迎了出来，身旁的小宫女似是有些惧怕，喊了声“云姑姑”。

        谢宜方知这是御前侍奉的姑姑云梦。谢宜奉诏入宫担任女官前，谢氏就整理了当朝君王跟前得意人的资料让她背熟。这位云姑姑，原是犯官之后，恰巧为幼年女帝看中，常伴左右，可谓御前第一红人。

        云梦向谢宜行礼道:“小谢大人安。”谢宜连忙扶起:“谢宜年少无知，可担不得姑姑如此大礼。”

        如此一来一往，二人熟悉了不少。云梦向谢宜解释:“陛下正在接见崔大人，请您先到偏殿歇息一下。”才引谢宜进入偏殿。

        宫女奉上茶水，谢宜只掀起茶盖，浅尝一口

        便放下了茶盏，唯恐御前失仪。陛下召见左相崔宁，她自然知道原因，来到长安城数日，大街小巷无不在讨论此事。

        陛下登基已十一年，仍膝下空虚。女子当政，千古未有，极为不易，纵女帝雄才大略，民心所向，锐意进取，政令仍难以推行。朝上人心各异，无不为储位未定，明哲保身，庇护后裔。前几天吴王上奏，恳请女帝在宗氏中择一子为嗣，以安天下臣民之心，稳定国祚。

        吴王是女帝的叔叔，是当今皇族中最为年长的一位，他的话份量极重，代表了宗室所有人的意见。此话一出，如同石子砸入水面，朝堂如今能维持诡异的平衡，是因为储位未定，世族寒门均不敢轻举妄动，若陛下立下世族女所出的嗣子，必将打破世族和寒门之间的平衡，到时又是一场朝堂动乱。

        女帝召见的这位左相崔宁崔大人，是如今寒门之首。女帝自登基，就颁布了允许女子入朝为官的旨意。迂腐的朝臣言官不愿有此变化，扬言女子入朝如牝鸡司晨，必将天下大乱。然陛下本就女子，本就谅解女子不易，知晓女子之才不下男子，即使朝堂上据理力争，甚至以辞官相逼，也未能改变女帝的心意。而这位崔大人，正是第一位以女子的身份进入考场答卷之人。陛下听闻有女子应试之事，大喜，亲自命人找到答卷，从头到尾细看了许久，惊叹其见解，钦点其进入殿试。

        而殿试上，这位崔大人口若悬河，表现远甚在场男子，见解独到，当堂之人均叹服于其才华，被点为状元。自进入朝堂，已有十年，能力出众，官拜左相，是陛下的心腹爱臣。吴王上奏以来女帝只召见了崔宁，足见陛下对立嗣之事的态度。

        不一会，云梦再次步入偏殿:“小谢大人，陛下有请。”

        谢宜紧跟云梦进入正殿。此时女帝正阖目独自坐着，略有疲态。只匆匆一眼，谢宜便知这几日的纷纷扰扰到底还是扰乱了她的心绪，毕竟，陛下不过三十有六，正春秋鼎盛，任哪个帝王在如此被惦记着身下的帝位，也不会好受。

        谢宜跪伏下来，依礼请安。帝王久久不曾言语，仿佛真的睡着了，但是谢宜心中清楚，这只是帝王在警告她罢了，只因她出身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为世族之首，传承至今已四百多年，历经乱世，繁盛依然，位列三公九卿者不计其数，当朝者皆以娶谢氏女为荣。前朝开国皇帝出身韩微，直至晚年功成名就仍将谢家为自己主持登基仪式当做一生中极大的荣耀，可见陈郡谢家在政治和世人眼中的极高地位。

        而大周开国皇帝夺得天下后，深深忌惮世族超然地位对皇位的威胁，亦感概于世家大族把持朝政，世家子昏聩无能也可以入朝为官，甚至位居高位，寒门学子即使能力出众也只能从小吏做起，除非依靠世家大族，否则终其一生难展抱负。于是□□皇帝决定废除九品中正制，设明经科和进士科录取学子，无论出身高低，只要表现出身即可授予官位。

        世家大族毕竟盘踞朝堂多年，出色后辈比比皆是，更何况各家藏书汗牛充栋，而寒门学子能集齐一套四书五经已是不易，即使有科举制的考校，拔尖者十之八九仍是世家子弟。

        选拔朝臣素来就是女帝的一块心病，科举难兴，门阀世族把持者实际权利，朝堂缺乏新鲜血液和更合理的制度的。女帝多年来一人对抗世族已精疲力竭，虽屡次增开恩科，多加提拔，寒门仍未为成气候，进入帝国核心，只崔宁一人高居相位而已。

        谢宜思绪起伏，面上却不显，垂下眼线并不直视座上的君王，来显示自己的臣服。寒门虽还没有进入帝国核心，但却多在州郡担任要职，此时不显，十年后必将成为打压世族的新势力。世家大族成才者再多，如何能与全天下较量。世族不得不对陛下低头，为家族荣耀绵延另寻出路。

        一柱香燃尽，女帝终于睁开了眼，似是才知道谢宜请安一般:“起来吧，也没个人提醒朕小谢大人来了。”

        闻及帝王之言，谢宜便知这关算是过了，回了“诺”，才直起身。

        “谢氏宜才名满天下，朕早有耳闻，今之一见，果然不俗。”上方幽幽的声音传了下来。

        谢宜听到此话不觉一震，论名，谁能及得上陛下:“谢宜才疏学浅，不过于诗词歌赋上有些巧思而已，当不得如此夸赞。若论时务政论，谢宜不及朝中大人多已。”

        女帝宽慰道:“你有你的才能，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思及至此，谢宜方应:“谢宜承陛下之言。”

        言毕，殿中再次沉默，恰及此时云梦奉茶而入。女帝抿了一口热茶，问谢宜:“今年多大了？”

        “下个月就满十二了。”谢宜回道。

        “哦，你也是七月的生辰？”不知为何，女帝声音突然多出了几分落寞。

        “回陛下，谢宜正是七月的生辰。”恍然间，谢宜发誓，她竟一瞬间在女帝神色中看到了几分软弱和疲惫。

        回过神来，谢宜再抬头望向桌后的帝王，又是她印象中的那样威严肃穆，仿佛那瞬间只是谢宜的幻觉而已。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朕也不留你，明日就来朕跟前侍奉笔墨吧，官服晚些时候让云梦给你送去。”女帝有些倦怠。

        “怎能劳累姑姑，随意遣个人便是了。”谢宜迟疑道。

        “无妨，正好一些御前的规矩让云梦和你说说。”女帝一句话就定下了此事，拿起了手边一本奏折，玉指提笔，饱蘸浓墨，不知在哪重重划了一道。一袭凤袍，光彩夺目。

        果然晚间的时候，云梦就捧着绯红色的官服来到了谢宜府中。

        谢宜正在逗弄一只浑身雪白，发色亮泽的小奶猫，听到下人传报云梦来了的消息，唬得急急忙忙抱起猫儿就跑去门口迎云梦进入大厅。

        “想不到小谢大人竟有如此活泼的一面，刚刚还和陛下道你稳重呢。”云梦右手握拳，遮住嘴角的笑意，然而弯起的眼睛还是暴露了她的揶揄之意。

        “让姑姑见笑了。”谢宜有些郁闷，谁看到不好，偏偏是陛下身边最信赖的姑姑，这下可好，还没正式做她的御前女官，这形象就崩了。谢宜可不觉得云梦会和女帝隐瞒这件事。

        看着谢宜郁闷的样子，云梦感到有些好笑，果然是个孩子，再怎么持重老成，还是免不了一些跳脱。

        “小谢大人明日不必太早，辰时来含元殿即可。”看着谢宜神采飞扬的笑颜，云梦心头突然咚得一跳，她觉得自己似是魔怔了，眼前的御前女官，竟有些像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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