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洒一路的珍珠
白如冰和鱼丽夫妇回省城去了。鱼丽有个抄满了诗的小本子扔在桌上,韩敏力拿起来翻了翻,里面多半是爱情诗,她目光在那首短短的《青溪小姑曲》上停了停:“开门白水,侧近桥梁。青溪小姑,独处无郎。”噢,浅如话,淡如水,当时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
过了几天,她收工后端盆衣裳在溪边洗。夏秋之交,山里忽晴忽雨,溪水时涨时落,无论涨落它都是清澈的。因为它来自深山峡谷,只将大山那流泻不尽的生命与活力带出来了,只将花草树木的芳香和绿色带出来了,只将幽谷的纯净与凉爽带出来了,而未裹挟一点泥土。
沿岸有许多青萝翠蔓,垂在水里,水面飘着淡绿的涟漪,底下是细沙和小鹅卵石。那面小石桥,太阳转阴才一小会,赤脚踏上去就凉幽幽的。她踩进水里,不觉打了个寒噤,咦,秋天了呀!
把盆子搁在桥面上,脑中蓦地闪出那首早已忘了的《青溪小姑曲》——开门白水,侧近桥梁。青溪小姑,独处无郎。那简单一个“独”字竟在心中萦绕许久,使她洗衣时一直心绪不宁。她洗完后感到疲倦,又在桥上坐一阵,只见对面崖脚那一小片木芙蓉已经开了数朵,这花真怪,早上绽蕾时是乳白的,阳光一照就成了粉红,这会儿夕阳西下,花瓣竟红得醉人。
她一面看着,心中涌现出一些念头。她想,这花颜色逐渐转浓,它莫非也有心潮在起伏,有情绪在变化呀?她又想,这么好看的花,开在山野里给谁看哪?又逢这样的季节,连蜂蝶也没有!哦,自从栽花的人去后,花成了野花,这段光阴,这些木芙蓉是怎么过来的呀?耳畔又响起了《青溪小姑曲》,像谁在吟咏。她咀嚼这淡淡的诗,浅浅的话,视线随波流淌,寻觅美丽的小姑,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呀?
奇怪的是她没有寻觅到清溪小姑,只寻觅到一些男生的影子,都是接触过的,其中甚至有小刁,向着她笑。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农场的这个男生、那个男生,无端在她面前闪现,但她会马上掐断念头。此时她感到自己变了,愿意好好端详他们。
她在冰凉的桥石上坐了许久,时而害羞,时而烦燥,人就像变痴了。
黑鼻儿在白庄那边“汪汪”叫了两声,停了。叫声一点不凶,还带讨好的声腔,告诉她来的是熟人。这狗已经长大了,它有一种辨认人的特殊本领,能分出社员和知青。即使对陌生的知青,它也不向他示威,还会扭转屁股朝屋里叫两声通知主人。它爱横卧在门口,有熟人经过,它懂得将前脚收拢。外队的知妹来了,它像知道人家怕它,会慢吞吞站起来避到旁边去。
此时来的是蒋猴子。蒋猴子名叫蒋彦飞,早先落户在月亮湖畔的一个生产队。他少与本公社的知青来往,却爱同远方的知青结交,但关系都不甚深。又爱弃旧图新,丢了老友去另觅新知。他一年呆在队上的时间不过三五个月,其余时间就四方云游,打秋风,跳顶董。他的日子过得像个行脚僧人,故无人知其水有多深,道行有多高。
他因同大山里的彝胞打了干亲家,一年中要去两次,而由泉水去较为近便;加之又与原生产队闹矛盾,他就申请迁到了菀柳二队,住在下河沿。生产队给知青建房时,叫他去县安办把他的建房费转过来,他答应着,还去县城跑了两趟,回来说办不成。哪能办成?这笔钱他早在迁队时就弄出来花光了。
因此白庄房屋就没他的份儿。依韩敏力的意思,仍要叫他搬上来,但这必要和南厢房的两个男生挤着住。韩敏力提过一两次,林之强和白如冰脸上均露出不悦之色,她也就不好再说了。
今天在地头做活时,蒋猴子走过来问:“韩姐,白庄要不要个把门的?晚上光是两个女社员跟你打伴,你一定怕。我可以把铺盖卷儿抱上来在南屋睡嘛。”韩敏力本要应允,却想到若是白如冰和鱼丽回来,他仍不搬走,岂不会闹出矛盾来?遂笑着说:“怕啥呀!不用了。”
蒋猴子道:“那好。队长,我锅儿又吊起当锣打了。”韩敏力皱眉道:“哎,称了返销粮才几天呀?你吃粮咋不计划?”蒋猴子道:“唉,我肚儿大嘛!认真吃,一顿要吃一斤米。我们这种全劳力也跟妇女崽娃一样,按人头称返销粮,太不公平了!”
韩敏力抢白他道:“哼,还全劳力呀?你全劳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等于零!”蒋猴子冷笑道:“韩姐,蒋彦飞到菀柳二队之后,没有给队上添过麻烦,都算不错了。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韩敏力微笑说:“那谢谢你呀!但是不添麻烦只是进步的开始,希望你再加油!”
蒋猴子不开腔了,望着坡上已经蔫了红须正好煮吃的嫩苞谷棒子,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韩敏力暗吃一惊,忙说:“哎,你盯着坡上的苞谷,可不能胡来啊!”
蒋猴子笑嘻嘻道:“哈,我眼睛又没蒙着,朝哪方看的自由都没有呀?队长尽可放心,才说了嘛,亲不亲故乡人,一笔难写两个知字,我若是拆韩姐的台,给你摆烂摊子,还如何在江湖上行走?嘿,今年搞大寨田的汗水没白流,苞谷长得真棒!韩姐,怕不怕夜游神哪?”
韩敏力盯着他问:“怕呀,你有啥法子?”“那晚上就包给我看守,我再挑个社员,有□□的,在坡上搭个棚。遭小偷小摸偷几个虽不敢保险,包管不会像往年那样,成坡成片的挨偷。”“那好呀,就包给你守!”“除了工分,每夜补助半斤米。”
韩敏力抿嘴儿笑道:“哼,原来如此,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满以为你是热爱集体呢!就依你吧!”蒋猴子也笑道:“你不要门缝缝看人,把人看扁了。我这是七分爱队上,三分才为自己,三七开。你想,我晚上若是背个背篼儿到他们一队、三队的坡上溜一圈,哪里才这半斤粮?”
他转背要走,韩敏力又唤住他,走拢低声问:“听说你把分的口粮背上山,卖给彝胞了?”蒋猴子发火道:“屁!哪个烂牙巴说的?”“你没有就算了,别骂人。”
“要卖哪里没人买,何消朝山上背!我是背点新米给山上的彝胞朋友尝新鲜,他们送我的东西超过十倍,燕麦炒面,洋芋粉,干麂子肉,我也请你们吃过嘛!哦,燕麦炒面我那里还有一丁点,等会给你送来。”“我不要,你留着吃。”“嘿,林之强他们都说你喜欢吃,不要算了!”
蒋猴子车转身走,顺脚将绊着的一把锄头踢得飞起。韩敏力忙又笑道:”“嗬,做啥呀!你送点来吧,我喜欢吃。”
他此时就把燕麦炒面送来了,拧着个小布口袋,尖尖上鼓着有拳头大的一砣。黑鼻儿蹦过去迎他,旋又抢先跑回韩敏力身边,直摇尾巴儿。
韩敏力忙把湿衣裳端进院子晾好,然后下了一大一小两碗鸡蛋挂面,大碗里还加了许多家里带来的虾米,小碗也撒了点。蒋猴子生就一张阔嘴,一口利牙,三两下就把这一大碗面吃光了,然后房前屋后荡悠一会,蹲在院内逗狗玩。
韩敏力看见天空中晚霞消褪了,已现出青灰色,而蒋猴子还在院中磨蹭着同黑鼻儿玩耍,因问:“你要照苞谷呀,还不去?你还有事情要说吧?”
蒋猴子站起来,把缠在脚上的黑鼻儿轻轻踢开,问:“你碗洗了?事情做完了?”他头低着又用鞋底在地上蹭了几下,抬头道:“韩姐,我有道难题,想来想去,只有找你商量了。”“看你像有满腹心事的样子,说嘛!”“其实,又是件好事。”“咦,好事咋叫难题?”“我那干亲家,想把他女儿,阿咪子,嫁给我。”
韩敏力惊讶地半张着嘴,心想知青中的事真是无奇不有呢!冲口道:“呀,彝教女儿?”蒋猴子沉下脸道:“咦,韩姐,你也这样称呼?”原来这里农民习惯将彝族称彝教,带有不恭的意味。韩敏力脸一红,忙改口道:“啊,是彝胞哇?”
蒋猴子道:“嗯!”“彝族和汉族……你们生活习惯和得来不?”“这倒不成问题。我下乡几年,起码有一半时间在山上混,最先是给队上伐木,后来就在森工局当临工,拉大锯,解料,修路,天天同彝胞打堆,我连彝话都学会了!”“那位彝族的——阿咪子,肯定很漂亮喽?”“嗯!韩姐,大家公认你是知妹中最漂亮的,她比你还漂亮!”
蒋猴子面带得意之色。韩敏力头回听一个男的当着面说她漂亮不漂亮,因话儿是自己招来的,不好怎么样,只把头扭开了。因又笑道:“哎,既然习惯上合得来,姑娘又长得漂亮,而且国家政策又是允许的,那还有啥问题呢?肯定不会是黑彝的女儿吧?”——黑彝是过去彝族中的土司,奴隶主。蒋猴子道:“黑彝?他爸是社长,还有文化!”
沉默一会,韩敏力笑了笑说:“我笨,晓得了。你和她爸爸打干亲家嘛,你们不是一辈的!”蒋猴子却不笑,神情还更忧郁了,说:“也不是因为这个,打干亲家,又不是真的亲家。而且最先是她阿妈有这个意思。”说毕长叹一口气。
韩敏力也跟着轻轻叹口气,关切地问:“那你说嘛,到底是什么事情?”她稍微凑近一些,眼里闪着柔和明亮的光彩,又那么深邃,蒋猴子抬头望她一眼,打了个哆嗦。终于说道:“唉,我如果同意了结婚,就一辈子死在山里了!”
韩敏力不由也一惊:“呀,原来你害怕一辈子?我们下乡前都表了决心的呀,要一辈子扎根农村、扎根山区干革命!”蒋猴子又打了个哆嗦,神态反而恢复正常,说:“嘻,还提那些?岂只表决心,还有写血书的!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太单纯了,容易受骗上当,干巴巴几句口号就煽动得周身起火。现在呀,嘿嘿,城头那些该下乡不下的,你拿鞭子抽都抽不来了。”
韩敏力皱眉道:“咦,咋叫受骗上当?我问你,农村干部贫下中农哪一点对不起知识青年?你是自己联系到菀柳来的,没带一分钱安家费,队上还是腾间瓦房给你住。你每个月工分不满一百,按规定社员像你这样一律不给返销粮,可是对知青又例外。知青在农村比军属受的优待还多!国家穷呀,下乡苦呀,下乡前都知道嘛,既然来了,还吃后悔药?扪心自问,我们的青春发出了多少光和热?我们对农村的贡献在哪里呀?”
蒋猴子听得头皮发麻,连忙说:“对对对,你说得有道理,给我上了一堂深刻的政治课。你经常开会,我向你打听个消息,听说国家就要在知青中招工提干了,是不是真的?”
韩敏力干脆地答道:“我没听说。”招工消息最近已在知青中不胫而走,可韩敏力也确实尚未听说。
蒋猴子道:“我分析要招工的可能性大。还在我们下乡前,就听说国家搞三线建设,需要大批工人。说实话,当时好多人就是抱着在农村顶多扎根一两年,就要调工作的念头下乡的。这两年又有几百万知青下乡,莫非都一辈子当农民?不可能!”
他打量韩敏力的脸色,虽然对招工消息无动于衷,但刚才的气已经消了,就继续道:“唉,我现在左右为难,所以才找你商量。我表现不好是事实,但是知青中出工积极、表现好的又有几个?而且我的成份好。等将来大批招工,点到我的名下,我已经做了彝胞的上门女婿,走不脱,那就太不划算了!”
韩敏力冷笑一声,说:“哈,这叫不划算哪?贫下中农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知青每年还能回省城去探亲,还存在招工的幻想,他们多数人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对招工、拿工资更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再说你的彝族妹子,她和阿爹、阿妈一辈子住在深山里,又划不划算哪?”
蒋猴子向韩敏力吐露心曲,本要听她拿主意,得出个结果的,不料竟说成这样,觉得失望,抽脚要走。苦笑一下问:“韩姐,如果招工调你,你走不走?”“我不走。”“那二天知青走光了,你咋办?”她把头一扭,不屑回答。“那呀”,蒋猴子把话包在嘴里,走到院子中央才转身嘻皮笑脸地说:“韩姐就只有嫁给农民喽,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不嫁吧,又要当老处女!”
韩敏力不禁粉脸通红,气呼呼地唤伏在檐下的狗:“黑鼻儿,咬他!去咬他呀!”黑鼻儿瞪着眼茫然地望着女主人,又望望院子里笑嘻嘻的蒋猴子,捉摸不透女主人口令的真正含义,只“汪汪”轻吠了两声。
蒋猴子越发得意了,笑着做鬼脸儿。气得韩敏力弯腰推狗,手指着蒋猴子:“咬他,咬他!”狗蹦起来,窜下阶沿。蒋猴子拔腿就逃,在门口和前来给韩敏力作伴的农村姑娘撞个满怀。
黑鼻儿窜几步之后已经减速,本要爪下留情,但蒋猴子这一延宕,它也就追拢了,没奈何只好下口,就在蒋猴子脚脖子上咬一下,蒋猴子尖叫一声。韩敏力顿时消了气,心里后悔,忙掰开狗嘴看牙上有没有血,又撵出门看蒋猴子,人已经不见了。
蒋猴子揣一肚皮气,当晚就去偷韩敏力组上自留地的苞谷。韩敏力次日听说队上苞谷遭偷了,走去看,见被偷的苞谷地正挨着组上自留地,且离曾忠臣家很近,这种离住家户近的地通常是不会被偷的。又见附近几块长势好、棒子粗壮的地均安然无恙,这贼偏到这块地来偷,心中顿时明了,猜到是蒋猴子所为。
她当即派几个民兵去蒋猴子家,门锁着,民兵砸锁而入。赃物就摆在屋当中,只用顶烂草帽在背篼上盖着。原来蒋猴子的目的是气韩敏力,心想偷她自留地,叫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后来晓得偷错了地方,也还是满不在乎,串队玩去了,不防韩敏力会对他翻脸。他晚上回家就落了网,被民兵押到保管室。
韩敏力和薛队长、贫协主席曾忠臣在保管室坐着。她请薛队长和贫协主席发落,二人连忙摆手,谦虚地说:“你们知青的事还是你处理吧!”她便怒容满面地对蒋猴子道:“蒋彦飞!你这是监守自盗,罪行严重,本该押到公社去!”
蒋猴子拧着脖子不答腔。韩敏力本想吓唬他,使他赶快认错,见他这样,只好自己转弯儿:“这样吧,一背篼嫩苞谷,折合二十斤干重,加罚一倍,你要赔四十斤粮食!”蒋猴子脖子上扯起几股青筋吼道:“老子赔个球!一两都不赔!龟儿□□虫,你把老子押到公社去呀!”
韩敏力见他当偷儿还骂人,气得真要派人押往公社。薛队长和贫协连忙劝住,说押到公社可能要吊起来打,打残了也是生产队的包袱。韩敏力又威胁要下他的户口驱逐出本队,这一着奏效,蒋猴子立刻不吵不跳了。几个干部商量一会,就由贫协主席宣布说:“蒋猴子,你这回是初犯,就不加罚了,赔队上二十斤粮。”当堂放了。
蒋猴子昏头胀脑走回家,门也没关,倒床就睡。醒来觉得脸上被一种湿漉漉的东西触弄着,睁眼见月光之中,床前立了条狗。狗转身跑出去了,门外有人。
他喝问道:“哪个?”翻起身点灯。韩敏力走进来,脸色苍白,低声说道:“我给你送点粮票来。”将手上东西递给他。他哪肯接!门外又露出个人脑壳,蒋猴子问:“谁?”人头缩回。屋里两人都有些吃惊,但是黑鼻儿没叫,说明是熟人。
蒋猴子抄根扁担走出去,一看是有财,背后不远还站着发财,有财挥着双手、咧嘴瞪眼吓唬他。蒋猴子转身进屋,韩敏力把东西搁在桌上说:“这是三十斤粮票,十块钱,你明天去粮店买三十斤米。这是细粮,只消赔队上十五斤,剩下十五斤留着自己吃。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啊,求你发个誓!”
两大颗泪珠从蒋猴子眼眶滚出,溜到嘴角上。蒋猴子虽然其貌不扬,却是条硬汉子,不哭已经哭了,他干脆当着姑娘面揩去泪水,道:“韩姐,我、我发誓不……”声音打着抖。韩敏力又说:“我还让你照苞谷,你现在就去吧。你去不去啊?”蒋猴子使劲点了点头。
韩敏力跨出门槛,背后叫:“韩姐!”她回过头,蒋猴子在门槛之内,咚地跪了下来。韩敏力扭腰跑了,止不住鼻一酸,泪水流,月光下洒了一路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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