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几百年出一个
《楚辞》描写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戴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谓予兮善窈窕……”子都说翠枝简直是山鬼,林鬼,泽鬼!子都这样说,是指她的形,她的穿戴。钱皮后来才知岂止于此,她是自然的女儿,自然的呼吸,不世而出,几百年才出一个,是来净化世界的。交往既久钱皮身上也沾染了她的咒语。
翠枝虽无弹指即破的皮肤,风吹欲断的腰肢,可她的脸形像桑叶,腿脚像仙鹤,眉眼像柳条,小嘴像含丹,鼻梁像刀刻的,人多看几眼眼睛就粘在她身上了。她在这世风古拙的地方,竟乏人缘,令她忧伤惆怅。这也许因为她是个汉彝混血儿,还因为她不合群,行为古怪,人觉诧异。
她那时才八九岁,有次有人找丢失的羊,来到这片高山上的草原,远远看见她身边有只大狗。因晓得她是不带狗的呀,这人躲着细看,原来是只狼!守着就像她的牧羊犬一样。
几只小羊有的跑向远处,旋又转回来,都依偎在她的脚边,她摸摸这只又摸摸那只羊让它们别怕。狼警觉抬起头来了,并且长啸,这廓清了最后一点疑虑,狗只会吠,吠声短促,哪有长啸的道理!这人吓得不找羊了,脚板上抹油——赶快溜!
此前大家只知野鼠、岩羊、雀鸟这些小动物不怕她,和她亲近,此事传出,有好事者专门跟踪,又看见了熊,看见了山狸。还有人说看见她骑在熊的背上走,看见成群的野鼠叼来山果堆在她脚边,把她描绘成狐仙或妖女。
这里山间有许多小湖,从来乏人问津,只有她爱去湖边放羊和洗浴。有回发生一件怪事,也是个悲剧。当时她十一二岁,身体刚开始发育,也不懂得害羞。有个叫野娃的青年知她爱在山间湖泊洗澡,这次就跟去了。野娃看她洗得随意自在,水浅浅的露出肚脐,禁不住也想一试。
他不肯立即造次与她共沐,离远一点,还隔着灌木。翠枝那里是草地,这里是石头滩。他下去才走几步,就很快沉下,原来岩石是滑的,这里水很深,他连救命都没有喊得出来。过后翠枝才看见他脱在岸边的衣服。
后来有一天,野娃父母来这里祭扫,看见湖底岩石上有水蛇,一条两条,滑行如梭。他们过后又来,回去说水蛇越来越多了,满湖都有。可翠枝照样在湖里洗澡,就有流言说翠枝是水蛇变的。虽有人反问:“翠枝是水蛇变的,还是野娃变的水蛇?那以前为啥没有水蛇?”但流言依旧,流言是不可理喻的东西。此事对翠枝的打击较之“与狼共舞”更可怕,使她由孤僻而几乎成了哑巴,成天难得说话。
家里好不容易给她订了亲,未婚夫叫阿华,是瓦力铺街上邮政代办点的,主要就是收县上来的信件再分发给乡邮员,及卖邮票。阿华提出的条件就是她不要再上山放羊了。
金戈问:“不放羊她做什么呀?”“帮我卖邮票呀!”“二天吧。”“她现在就不要放羊了!”“她还小,又不是童养媳!”这时梅林到这里来推广稻田养鱼,金戈觉得是个机会。
翠枝看着梅林带来的鱼苗,在稻田里游来游去,就跟野地的鼠和天上的鸟一样快活。其中有的还分得出颜色了,红的黄的黑的,她越看越喜欢。梅林带了挂图给农民讲解,让大家提问题。她问:“割了谷子后,在哪里养鱼呀?”“哦,在割谷之前,鱼已经长大了,你看这张挂图,这就是,鱼已经有半斤重。”“鱼大了,冬水田的水很浅,它咋游哇?”
梅林张口结舌回答不出她的问题,或者说,怕回答了她会难受。别处问这种问题的都是几岁的娃儿,梅林见她眉眼很秀气,觉得不可思议。后来她虽然没有学稻田养鱼,却有了一个经常见面的老师和知己。她跟梅林的结交增加了她的女人味,阿华因此也不反感。
翠枝并不是那种挥动鞭儿驱赶着白云的牧羊女,专职牧羊女,她家一共才几只羊。这天梅林带着钱皮和子都去找她,一路山青水秀,后来他们先发现这几只羊,因为有两只是白色的,随后才发现她。她身上随意挂着些树枝和青藤,里面皮肤闪闪烁烁,惊慌摆手不让他们走近。三个想她莫非是体呀?又一看,她衣服真的都挂在树枝上。
梅林说:“诶,你们都背过脸去呀,走远点。”钱皮和子都便转身走开。梅林扭着腰肢走过去,她虽然难为情,但没有拒绝他。梅林把她挂在树上的衣服递给她,当她伸手接衣服时,有只灰色的小动物从她怀里蹦出,撞着梅林胸口掉下来,打个滚跑了,倒把梅林吓跳起来。
“野兔!”钱皮不禁叫道,本能前冲两步。他马上站住了,盯着跑远的野兔,不由打了个干呕。他感到舌根、齿颊都是血腥,带着咸味,咂咂嘴又打个干呕,用手揩了揩嘴。
翠枝躲在树后穿好衣服,叫:“梅老师!”梅林走过去,她目光惊恐,牙齿打颤道:“那个人……”“噢,别怕呀,他叫钱皮,你跟他跳过舞的!”“他做啥?”“他们就是来看你的。”“我不,我不!”“翠枝,你生病了?你不舒服?”“我没有。梅老师,我走了,我从这背后走。”
翠枝唤羊:“咩——咩——”梅林一看后面的路,好陡,几乎是悬崖,忙说:“翠枝,你不要,你还怕他,那我叫他们走。”
“真怪,”梅林过来对钱皮说,“你虽然看起凶,她那天还跟你跳过舞,但她还是怕你,而且看见你就发抖,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像这样。”钱皮不语。“我们只有走了。”梅林说。可回头一看,翠枝已经跑了,带着几只小羊沿那条绝壁上的羊肠小径下山。小羊时而蹦跳,时而踟躅不前,时而如履薄冰、缓慢移动。翠枝也跟小羊一样:敏捷、轻快、小心翼翼。
钱皮心想,她如果出事,是我逼她上的绝路?他不晓得自己面如死灰,不晓得自己僵硬的脸壳因翠枝像条壁虎、像只小鸟,害怕、欣赏正逐渐变得有些柔软。三个知哥直到看见翠枝和她的小羊走完那道绝壁,才松了口气。
他们站的地方已看得到手爬岩和嘿木庄园。梅林说回马颈子山算了,钱皮心有不甘,他尤其有个难于启齿的原因,他近来每次,无论清醒还是梦中,所见都由秋霞变成了这个牧羊女。他对子都道:“我们上次去银匠家里,连他的首饰、银器都没有仔细看。他的银器肯定比外面店铺便宜,我们再去看一下!”
子都笑道:“上次银匠和铁匠讲故事,正讲到精彩地方就断了,你这家伙!那走,又去听故事。”
二人便下山朝嘿木庄园走,老远先听到小河对岸铁匠铺“镗、镗”打铁声,二人遂过桥来到铁匠铺。路边拴匹马,蔡谊的徒弟正弯着腰,扳起马的后蹄在削马蹄。蔡谊在里面打马蹄铁,一见二人,“当”一声把铁锤扔了,哈哈笑道:“我猜中了,猜中了!”二人一愣,子都上前笑问:“蔡大叔,你猜中了啥子?”
蔡大叔端条板凳让二人在门口坐下,笑道:“我猜你们还要来。上次你们负气走了……”说到这里他看钱皮一眼,钱皮眼睛不自然看着别处。他继续道:“我对金戈说,这两个知哥,早迟还要来,短则几天,晚则半年一年。哈哈,没说错吧?”子都仍故意问:“你凭啥子这样猜?其实,我们是因为在马颈子山伐木,隔得不远。”“不晓得,我只是凭感觉。”
钱皮一路忐忑不安,怕吃闭门羹,这时顿觉轻松。却见铁匠铺里坐着个年轻人,黑黑瘦瘦的,倒也眉清目秀。蔡大叔说他叫阿华,从瓦力铺来的。二人因梅林说过,便知是翠枝的男朋友。心想阿华身体虽瘦弱,却是名好骑手,不然山路崎岖哪敢骑马前来。
忽见铁匠墙上也挂着张年轻女兵的像,灵秀端庄,与银匠墙上的那个女兵一模一样,差别只在于这是铁相框,显得沉甸甸的,那边的相框是银边,很精致。
“咦,咋回事?”子都没头没脑问一句。蔡谊笑了笑:“就是她呀,何秀贞。”“哦,一个女的……”“两个男的。”蔡谊笑得有点狡黠。钱皮道:“总有段故事吧,蔡大叔?”蔡谊道:“有哇。不如我们到他那边去?他那边是个家,干净,不像我这里。”就把事情丢给徒弟做,带二人和阿华走进嘿木大院,到了银匠铺。
金戈正“咣当,咣当”敲打一只漂亮的项圈,取了水晶眼镜看人。钱皮想他曾经要杀死他女儿,喝她的血呢!低头避开银匠的眼睛。铁匠满脸带笑,把银匠也惹笑了,让两个知哥进去。他俩俯身看这只要完工的项圈,上面有两朵茉莉和几匹叶子,叶上有几滴露珠,说巧夺天工都不算溢美之词。
钱皮冒出句:“哟,是给你女儿打的呀?”说了他自己都一愣,露出傻笑,为何问这个。银匠笑而不言。铁匠问站在旁边的阿华:“嘿,你把打首饰的钱送来没有哇?”阿华赶快对银匠说:“哦,大叔,那我回去就把钱送来!”银匠说:“说了的嘛,要等明年她满了十六岁来。”刚才那一刻,阿华眼里撒满希望的星星,现在密布乌云,怪可怜的样子。
屋里墙上和柜台里许多漂亮的银首饰,闪闪如月亮,飘飘如雪花,眨眼像有生命。两个知哥虽也见过首饰,未见过这样活生生的花样。钱皮说:“哎,这些首饰好有特点!”“哈,他呀,”铁匠说,“打得出天上的鸟,甚至每根羽毛。打得出水里的鱼虾,甚至每片鳞甲。打得出林子里的每一种花草,甚至它们的经脉。”
子都对金戈说,“我看你的手?”银匠把他一双粗黑的手伸给他看。铁匠说:“哈哈,不关手的事。”子都若有所悟说:“看来打银器跟写诗一样,要有灵感。”“哈,灵感?”“所谓灵感,就是……”“我懂,我懂。老哥,你带他们上楼去!”金戈摇头道:“翠枝在楼上。”“咦,她今天回来得早?”“她不舒服,在睡。”
翠枝在楼上说:“爹,你们上来吧!”这有点像天籁之音,大出钱皮的意料。阿华听了也很诧异,他来过好多次了,只上过一次楼。
翠枝已听出客人的声音。她本以为知青都跟梅林一样呢,温文尔雅,哪知还有钱皮这样的,茹毛饮血,屠戮生灵,面目凶狠。又哪知同样这个人,舞姿翩翩,热得像一把火,野得像一阵风,叫她如醉如痴,差点承受不了。呃,他来做啥?他不是来买银首饰的吧,他是来要杀死我的小羊喝血的吧,他是来找我的吧……正东想西想,听蔡大叔说他们要上来,话就脱口而出了。
翠枝坐着编草玩艺儿,看见钱皮她便寒噤似的打个哆嗦。几个男人上来小阁楼顿显促狭并叽叽叫,铁匠看阿华一眼,这一眼其实多余,阿华想自己是主人呢,赶快退下去了。钱皮上来在楼梯口站着,侧着脸,带着恶意,在等翠枝惊慌冲下楼去的那一瞬,拦着让她把自己掀开。他暗中在喘息,铁匠指着墙上挂的玩艺儿叫他看,他才过去了。
阁楼屋顶低矮,没有望板,可是楼板上等,擦得光可鉴人,令知哥惊异,因为连城市居民都无此习惯。子都想像着穿木屐走在上面科科响的味道,可门口没有放木屐,只有两双草编的精巧拖鞋,子都怕穿,把胶鞋脱了光脚进去,脚臭哄哄的也没办法了。铁匠穿了一双。
子都、钱皮先被墙上挂的藤编、草编、竹编的小衣服、小篮子、小熊、小鸟等吸引住了。“这些都是翠枝编的。”铁匠专在钱皮耳边说,其态度叫钱皮大感意外。又见床上铺的草席,是蒲草编的,有云锦图案,床边垂下许多穗须,谁见了都想躺上去享受。
窗口挂着吊兰,篮子是藤编的,兰叶成朵成串飘在空中、垂到窗台上。窗户朝向山野,这屋里也像野外。两个知哥走拢看翠枝手上,她感到很窘迫,不知所措,把手上的编织放在椅子上说:“我去帮妈妈做饭。”匆忙下去了。
子都在小阁楼转来转去,对每样小东西都赞不绝口,问铁匠:“太绝了!是哪个教她的手艺?”铁匠道:“她当银匠的爹呀!她从小看父亲凿银器,打银首饰,她就用花呀草呀来编织。后来她编的东西连银匠都佩服!”子都笑道:“你刚才说了,银匠的那些花样,都是从女儿得到的灵感?”铁匠并不发窘,反而哈哈大笑。钱皮一直沉默,这时道:“我看,这是她与生俱来的,不要人教。”
有个小女孩的声音叫吃饭。下去看是个六七岁的女孩,叫翠莲,翠枝的妹妹。饭后子都说还想听上次没有讲完的故事,遂搬板凳在银匠铺前天井坐下。金戈问前次讲到哪里,子都道:“你讲到在途中,你冷不防被群山民兜头蒙住眼睛,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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