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梅林

再来是几天后了。少了阴霾和纷飞的雪花，始看清山谷中小庙的朝向是个喇叭口，视野开阔。背后森林险山，前面却是白云绿野浅丘，有汉人零星的房屋，明晃晃蓄着水的梯田，梯田还上延到彝寨边，可见这里彝汉杂居，彝人也种水稻呢。再看眼前破旧的小庙和周围耀眼的梨花，想住在这里清幽又有人气，不是神仙，也是半仙了！

        假女笑着从庙里迎出来：“真稀客呀，这里从来没有知青来过，都不晓得我住在这里。”“嘻，我们有缘。”子都说，“去年看樱速花，出了事情都不去了，只有我们两个跟你去。”“恐怕这还不算有缘。跟你们有缘的可能是另一个人。”“你说翠枝？”子都笑了起来。“嗯。从相斥到相吸引，这么快，是不是缘？”

        钱皮大为惊讶，这两个家伙在说些什么，显然是说我！还说什么相斥相吸引，显然我茹毛饮血的事假女也知道一二，小姑娘跟他说了。她跟我是冰和炭一样的两类人。那她为何要跟我跳舞哇？后来又吓得跑？我和她就是跳舞相吸引？还有呢，我是个野人，她也是个野姑娘，哈哈，这才是事情的本质！

        钱皮手插在裤兜里在梨花树下徘徊。子都跟梅林进屋去，看了看说：“哎，你说叫你梅老师，还以为你在教村小——我们未必背后也叫你梅老师？”“我叫梅林。”“那，梅林，你为啥单独住在这种地方，像是座旧庙？”梅林抿嘴笑一下。二人见钱皮还在外面打转，话题就扯到他身上去了。

        子都讲了发生在金大叔家的那件奇事，钱皮看见翠枝，把张钱拍在桌子上就跑了——“那天，我看见是你把翠枝推进去跟钱皮跳锅庄的，不然他俩根本不可能。”“嘻，是翠枝自己，我看她站着腿都在闪，手脚都在动。我也觉得，我是把一只好鸟朝狼怀里推，狼毕竟是狼，可是好鸟会飞，没事。”

        梅林在门口招呼钱皮：“哎，你走热了吧，外面站久了冷，进来呀！”他伸出如荑的手，小指翘起，向钱皮招招手。这姿势惹得钱皮一笑，现在连知妹都没有这种手势了，只有古装戏里的旦角才有。

        进去光线暗，只见面前有只烧杠炭的火盆，假女蹲下点火。钱皮又看他的姿势，膝盖碰膝盖，点火这手的小指头翘起，火光照得他皮肤细腻，眉毛细黑，嘴皮通红。方知假女二字真是入了骨髓的，岂止床单和绣花枕头。

        子都说：“梅林，我看你生活虽然清贫，精神上很富有。你是哪年下乡的？”梅林不回答，却从梁上摘下一只干了的葵花盘子，放在小桌上说：“吃瓜子呀。”自己便出去了。子都对钱皮道：“我看他的神情，还是欢迎我们的，但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郁，他可能是长期以来，还是太压抑了。”

        二人见屋角有个竹书架，放几隔书，走拢去看，主要是些农业和科普书籍。梅林又进来，手里提着些吃的，道：“我平常自己不煮饭，在农民家里搭伙。客来了，又是稀客，我就自家做给你们吃，就吃烤鱼和烤洋芋，喜欢吧？”“喜欢，喜欢！”

        “还有点酒。”梅林从竹篮里取出些巴掌大的干鱼。二人都很好奇，问：“这是山区，你哪来的鱼？”“你们没看见下面都是水田？”“啊，是稻田养鱼？”“嗯，这就是我现在的本行。”“嗬，你是农业技术员？”“我是知青。”“晓得你是知青，但是你又是农技推广员，是不是？”

        他又不说话了。小屋里顿时飘起烤鱼和烤洋芋的诱人香气，梅林在两样上面都洒点盐。他又到屋角解开一个皮袋子，捧出个瓦罐，打开，满屋酒香。倒一土碗。

        大家边吃边说话。禁不住二人问来问去，梅林干脆便说了，这里叫梨树沟，他在做稻田养鱼的科研和推广，他工作的范围除了梨树沟，还有磨盘山、下河镇、瓦力铺、仙女山。钱皮问：“这都是些人烟稀少的地方，为啥都不种，只有仙女山种？”“仙女山也不许种了，只种了两年，就是最乱的这两年，无政府主义。听说上月部队去抓了人，可能不敢种了。”

        子都说：“听口音就晓得你是本地知青。你家里是……”“我爸爸是，说出来吓倒他……”梅林的声音很轻。钱皮问：“你说我？会吓倒我？怪了——说！”梅林不语。子都笑道：“不会他爸爸也是你爸爸吧，你们同父异母！”钱皮哈哈大笑。问梅林：“他还在不在？”“在吧？也许不在了。”

        二人兴趣虽浓，也不好紧问，喝酒，吃鱼吃洋芋，说些别的。梅林道：“你们两次来，上次还顶风冒雪，也算有缘，我跟你们说了吧。我妈妈也死了，怪她自己，本来我没有父亲，她偏要说有，说是杨——当过你们那里的市长。”他朝钱皮瞄一眼。

        钱皮瞪大眼睛：“军阀，晓得他！”子都道：“我只晓得这里过去是军阀刘的地盘。”梅林苦笑：“现在连我妈，对我都成了一个谜。怪她活着的时候我懵懵懂懂，从来没有问过她。我只在前两年，在图书馆地上拣到一本灰壳壳的《文史资料》，翻到篇文章，写杨如何腐化堕落，妻妾如何多，儿女如何多，儿女多到他自己都认不全。有次他的汽车在边远地方开，突然被一个小男孩拦住了，叫他爸爸。警卫想要动粗，杨不许，问小孩几岁？然后想了想，看了看环境，便叫警卫拿了一百块大洋给这小孩。”

        后来走时，钱皮和子都才看见庙檐下有个小小木牌子，上面有一行小字：梨树沟农技推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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