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踏青

漱玉与杜芊约好去南岸踏青，游慎敏也欣然愿意前往。前一天，漱玉与丈夫商量此事，方止戈坐在旁边的，漱玉眼睛也未看他。觉得若只是她夫妻二人踏青，他去也可以。若杜芊没有男朋友，倒还有趣，方博士会被折服否？可杜芊是有男友伴随的呀，再添他这样一个单身汉，没必要。不料早上她夫妻俩来到校门口时，方止戈已候在这里了。

        漱玉信中才知道杜芊陷入一场与己不同的三角恋。她俩已好久没有见面，靠写信传情达意。杜芊信写得很短，夹着错别字，靠猜。（可她的字写得真好！）漱玉虽很关心，许多话信上却不好问，焦急等着见面这天呢！她一路上想，不知陪杜芊来的是谁？空军飞行员（信上从未提名字）还是东工学生？

        甚至还想她真的两个都不理了（是她信上的话），独自而来。可就算这样的话，尽管芊芊那么乖巧，心那么好，又是七仙女，方博士要能与她……才真是个奇迹！

        他们来到通远门，城门洞里有个人边挥手边跑下来了，不用说，是东工学生。游慎敏等三人也向他走去，游慎敏并加快了脚步。“校长！”赵芸大声叫。“赵芸，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因为战事急需，航机科赵芸等几个优秀学生去年底就已经提前毕业，加入空军后勤。赵芸跑拢握住游校长伸出的手，说：“校长！我被选派往驼峰航线，出发之前，放假两天准备，家在这里的安排家务，今天是放假第一天。”随后杜芊也从城门洞里跑下来了。

        游慎敏等五人乘“突突”冒烟的汽划子过江到南岸海棠溪。汽划子停靠囤船，很快，牵成线的乘客就从长长的跳板上岸了。岸上搭个简易的棚子，排列许多马匹，相隔十来米的对面歇着一些滑竿，马夫和滑竿夫都向穿戴齐整的先生太太投去热切的目光。可这五人选择的是走路。

        长江边与东工那里的嘉陵江边不一样，嘉陵江边是白色的沙滩，这里遍布着鹅卵石。有的小鹅卵石生得晶莹剔透，有美丽的纹路。漱玉忍不住就和杜芊一起，沿江边去拣好看的小鹅卵石，浅水中的鹅卵石被洗得亮闪闪的，美的丑的都无处遁形。

        她俩各自都捡了几颗小鹅卵石在手里玩着。回头看三位先生因前面太太走得很慢，干脆站着在激烈谈论着时事。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显然不好意思也跑来捡鹅卵石。

        漱玉因见杜芊神色自如，时而还一脸欢笑，心想她和我一起，自然如此。笑问：“芊芊，你心情好嘛，不像你信上说的。”“姐，我是看见你，心情就变好了。要说踏青，哪里没有青草？担心一回去，心头又乱糟糟的，反而不欢喜。”

        漱玉便故意先说说方博士：“芊芊，这个方博士，都还是个单身汉，不相信吧？”“嘻，早听赵芸说过他了。他说东工的学生，女生不说了，没意思，个个男生对方博士都是又爱又恨。”“咦，赵芸说的呀？男生为啥恨方博士？”“嘻，他说东工女生本来就少，女生又把男朋友的标准，定得跟方博士一样高，嘻嘻……”

        杜芊愉快笑着，三个怀着好奇心的男人加快步子走上来。漱玉笑道：“你们请走开点，我们在说悄悄话！”三个绅士便丢下她们向前走去了。

        杜芊笑道：“姐，你说起方博士，我想问问你……”“你问什么，问呀，不要再问他。”“就是要问他，关心你，生气我也要关心你。姐，他今天，做啥要来呀？姐，我听说他喜欢你，好多年了，在东工是公开的秘密。”

        “妹，对你说，他们之间，我是很清白的。我如果怕，就怕别人说游校长的闲话，可是游校长，其实还有方博士，他们两个都是一身正气，闲话根本传不到他们耳朵里。告诉你吧，昨天晚上，慎敏还想变卦，不来了，说有方止戈陪我他很放心。我都没有断定方博士一定会来，因为这种情况是第一次，他就断定了。后来因为我很不高兴，他才来了。”“嘻，两个都是君子！”“嗯，君子坦荡荡！”

        突然赵芸在那边喊：“哎，你们过来看！”三个正站在一个池塘边。这显然是河滩上的临时水塘，涨水就淹没了，水退后形成。这样的水塘在河滩上星罗棋布。走拢赵芸叫她们看池塘里。她俩看了说什么也没有。赵芸说：“你们好生看！”

        她俩便蹲下来看。隔一会，方看见水里有细小的生物，在一张一合，飘来飘去的。这生物有半透明的圆圆的伞盖，浅红的、嫩黄的、翠绿的几种颜色，虽只有姆指头大小，倒真像降落伞，又像会飘动的蘑菇。漱玉认出这是一种淡水里的袖珍小水母。漱玉不禁叫声：“哟，好乖！”杜芊也说：“好乖！”用手轻轻去捞，哪里捞得到。赵芸也去捞。方止戈搬块大鹅卵石给杜芊做跳蹬，叫她站在跳蹬上去捞。

        方止戈看着杜芊动作，手在额头上一拍，轻轻叫声：“哦——游太太！”漱玉便向他走去。“我想起来了，”他道，“这个小姑娘，与你合过两次影，可爱的蝴蝶姑娘！一张在她的头上落了两只蝴蝶，就像蝴蝶结。另一张，她正将手心上的一只蝴蝶，小心送向水面。”

        这正是比尔戴维和鲁力几乎同一时间各自所摄的照片。戴维所摄一张，他洗出后已送给了漱玉。而鲁力摄的，则是方止戈在生生花园内的记者俱乐部见到的，他设法要了一张，回来交给漱玉，“上面你好像是配角”，他当时笑道。

        “方博士，你好迟钝！”这时漱玉说，“记得你说过，我是照片上的配角。你竟然现在才认出她！”“你完全遮住了我的双眼，配角！”方止戈放大了声音，仗着几米外其他的人听不出话中的意思。

        “就算像你说的。我现在让开了。”漱玉声音放得很轻。“没有，素女，永远不会有。”方止戈微笑耸了耸肩膀，“喂，素女，有名的蝴蝶姑娘，今天我们怎么没有看见蝴蝶呀？”他声音更大了。漱玉也大声道：“哎，方博士，如果鹅卵石滩都有蝴蝶，那么树上也会有鱼了吧？”

        他俩又走回池塘边去。杜芊已经捞起了一只，薄薄的一点，又无色，像口痰似的。回头问方止戈：“呀，变成这样了？”方止戈道：“你放进去，它又会还原了。杜芊轻轻叹口气，又放了回去，它又慢悠悠地游起来了。

        这个时刻漱玉深信，如果没有赵芸，当然也没有那个飞行员，杜芊就会成为替代自己的人了，唯一的人。这当然很自私，她又想，我凭什么把方博士看得比赵芸和那个飞行员更重要呢？

        海棠溪的溪口有一座古老的石拱桥。方止戈道：“你们看，两岸古木，掩映着几处飞檐，中间一座古老的石桥。从市区望过来，这桥是最醒目的，是南岸的标志。”游慎敏却把目光投向远山：“哪里！从市区望过来，首先所见，是那座云中的古塔。”赵芸笑道：“博士，我跟校长一样，也爱高处的景物。”漱玉向杜芊打个抿笑：“我跟妹妹，爱的却是小桥流水。”方止戈道：“这座古桥不算小桥呀，它很有气势。”

        不大爱开玩笑的游慎敏却问杜芊：“诶，我听你叫潄玉，叫的姐姐，她叫你，叫的妹妹。”杜芊心想，他未必不准我们这样叫呀？赵芸是他的学生！只好说：“校长，我们过去认的姊妹，可是，赵芸又是您的学生，赵芸也一直不准我这样乱叫……”

        游慎敏忙道：“哎，不对不对，这怎么叫乱叫？尤其是出了学校，譬如现在一同出来玩，你就不应该叫我校长。”“啊，真的？那我叫您……”漱玉也未想到丈夫出来游春，也变得这样有趣和开朗！笑道：“嗨，他话都递到你嘴边了，你就叫他姐夫！”

        杜芊不禁看赵芸一眼。赵芸连忙道：“不行，杜芊，不准乱叫！”方止戈一旁哈哈笑道：“现在给芊芊出个考题了，是听校长的，还是听学生的？”聪慧的杜芊灿然笑了，轻启朱唇：“姐夫！”游慎敏微笑点头。漱玉说：“嘿，叫你，你要答应呀，光点头？”游慎敏说：“她并没有说什么话，我答应什么呀？”大家都笑了起来。

        不料游慎敏却又指着方止戈向大家笑着：“我现在要把考题出给他了，杜芊，你可以叫他止戈。”杜芊星眸闪烁：“止戈！”自己说了不好意思，带笑把身体背过去。赵芸忙道：“校长，不可以！”杜芊转过身来，犹笑着：“我们各叫各嘛！”漱玉笑着说：“妹妹！止戈就喜欢人家叫他博士，所以连我都一直叫他方博士。”

        杜芊赶快道：“那我就跟着姐姐叫。”转向方止戈：“方博士！”方止戈说：“哎呀，你把我叫着耍呀？”因为“耍”是渝州方言，杜芊、漱玉笑弯了腰，连游慎敏也忍俊不禁。只有赵芸竭力忍住没有笑。

        不觉到了桥上。桥那头一间瓦亭，挑出个竹帘子来，写着“桥头火锅”。漱玉见了又笑起来，道：“我早听说有个桥头火锅，原来在这里！我要吃！”游慎敏和方止戈跟进去一看，都连忙摆手道：“太辣！太辣了！”

        漱玉和杜芊都笑道：“入乡随俗呀，你们到渝州几年了，该学吃辣的了！”方止戈走出去道：“你们请便，我和慎敏到对面去吃担担面。吃担担面也是入乡随俗呀！”游慎敏却站着没动。他晓得方止戈不会单独去吃担担面，只看着他笑。这样僵了一两分钟，方止戈只好又进来了。

        火锅原是江边拉纤搬运的力夫爱吃的野炊，为御风寒，在汤锅里加了许多辣椒、花椒和牛油。于是有的江边食店投力夫所好，也办起火锅，还打出了“桥头火锅”的牌子，这样火锅这一粗疏吃法就开始登堂入室了。

        此时五人落座后，老板娘赶快将几把蒲葵扇递到他们手里。大家道：“咦，现在正是春天，我们又不热……”老板娘道：“听出来你们是下江人，等会吃辣了，就满头满脸的汗水。”赵芸笑道：“这里有一个下江人，我们校长、博士，他们是北方人。”老板娘笑道：“管他咧，我们渝州人只要听口音不是本地的，都叫下江人！”方止戈笑道：“你说得我很紧张，汗已经冒出来了，我就又想到对面去吃担担面了。”

        担担面顾名思义，原是将锅灶做一担担着走街串巷做生意的，类似北方的剃头担子。面的味道酸辣，尤其还要浇上一勺煮得要烂的豌豆，这在酸辣之外又增加了一道鲜味，特别能勾引食欲。

        这里火锅店老板娘就笑道：“担担面跟火锅一样辣呀！”漱玉对老板娘笑道：“别理，他说着玩的。”赵芸道：“方博士，梆梆糕来了，是甜的，你吃梆梆糕吧？”竹梆子“梆梆，梆梆”的声音由远而近，这是儿童老人最喜欢听的声音了！方止戈笑道：“我要吃！”赵芸连忙就去给他买梆梆榚。

        漱玉问杜芊：“赵芸是下江哪里的人？”杜芊摇头：“不知道呀。”杜芊交往之初，没问过赵芸的家事。后来符坚的家庭那么好，她就更不好问赵芸了。说着话赵芸就走回来了，两手一手拿着米粉蒸的白生生的梆梆糕，一手拿着用桐叶包的近于黑色的麦粑。麦粑用新麦连麸皮磨成，不好看而好吃。方止戈掏出钱来，一个硬要给，一个硬不接。漱玉眼睛看着方止戈，道声“唉！”方止戈遂停止了争执。

        游、方二人都不善酒，赵芸师长面前不敢多饮，三人各要了一小杯桂花酒。漱玉指着酒旗上的“桂花酒”三字，问老板娘：“这里既然叫海棠溪，你为什么卖桂花酒哇？”老板娘道：“这里的南山上，十几里都是桂花，所以桂花酒是出了名的。海棠花，我从没听说过也可以酿酒哇。”一位年老的食客也笑道：“何况海棠溪，只是个名，我七十多岁了，就是本地的人，在这条溪水的两边哪里见过海棠？这不晓得是哪个朝代取的名呢！”

        大家吃火锅果真吃得汗流满面的，都用蒲葵扇扇着，出来又在桥上站一会。从这里看市区，春潮涌起，一座灰色的城市浮在白茫茫的江水之上。这时虽然日光已经穿透雾霭，但是照着那些简陋陈旧房厦和空旷河滩，不知什么原因，令人产生惆怅。

        这时，零零星星的蝴蝶，开始出现在光溜溜的石桥上，一两只，十多只，包括几只好看的彩蝶。它们从溪边飞上来的？从房屋背后飞过来的？从云中落下来的？连火锅店老板娘也走出来看，说：“哎呀，没见过同时有这么多好看的蝴蝶！”

        漱玉问赵芸是下江哪里人，赵芸道：“我是江苏镇江人，逃难逃出来的。”“你一个人？”方止戈问他。“全家五口，爷爷，父母亲，我和弟弟。加上帮忙料理家务的亲戚是七个人……那阵时局很乱，到处是难民在走，有的根本不知道方向，不知道究竟哪里才安全，目的地在何方。我们出门时亲戚和我都挑着担子，父亲拿锁锁大门，被爷爷推一掌：‘锁门做甚！’父亲听了，把锁往铁环上一挂。一家就这样走了。”

        大家不做声想听他继续说。他却道：“现在不说了吧？太痛苦。反正，一家人后来走散了，就剩下我一个。”漱玉见杜芊眼睛红了，忙递手帕给她，她接过手帕走开了。赵芸显得不知所措，想跟过去又不好意思。有几只蝴蝶跟着她飞。

        不料杜芊走回来，神色变好了，指着桥下的溪水说：“你们看这溪水，红红绿绿的，就像开的海棠！”原来两岸杨柳，杨柳固然是翠绿的，那道溪水在日光之下，却是花花绿绿的。绿是它的本色，那花，是雀跃着的金色光斑，以及水中涟漪、水草、泥土等在光的照射下形成的深红与浅红。大家俯身看了，都笑着点头。那位七十多岁的老者笑道：“这位小姐，海棠溪这名字的谜语，算让你一语道破了！”

        漱玉笑着问三位男士：“照这位老人家所说，这是个自古的谜语了，芊芊为何就能解开它？”三人中游慎敏笑而不言，赵芸挠着头皮。漱玉笑道：“方博士想说，说嘛！”

        方止戈道：“蝴蝶。”漱玉遂点一下头。赵芸笑道：“方博士在出哑谜。”游慎敏虽然粗疏，这回却看见了漱玉点头的动作。对赵芸笑道：“哑谜有两个懂的，两个不懂的。”他便带赵芸慢慢往前走去，一路问起赵芸的工作，及学的东西工作中能否适用，竟忘了赵芸还有照顾杜芊的责任。

        杜芊从桥的另一端走过来，漱玉和方止戈等她。漱玉看方止戈注视杜芊的步态，笑道：“她走路像翩翩起舞，好轻盈，连我都嫉妒她了！”方止戈微笑道：“她的心很好，善良……像只蝴蝶……蝴蝶寿命很短。”“你说的什么？你还会看相？真的像你说的，我愿意把我的岁数，给她十年！”“很好！我的岁数也给你十年。”“那不如你的岁数，直接给她？”“为什么？”

        “方博士，如有可能，我想你娶她。”“瞎扯！”“是瞎扯。”她心犹未甘：“不过，我说瞎扯，是说的实话，你说的是反话。”她盯他一眼，看出他的宽下巴在抖，这是他激动时特有的表情。她便不顾杜芊看着，用拳头在他肩上重重敲一下。

        他们向山顶的文峰塔走去。脚下是条宽阔悠缓的石板路。原来山那边有肥美的稻田，特产一种香糯的稻米，年年进贡京师，所以便修了这条宽达丈余的大路，中间石板都已经踩凹了。路旁的大黄桷树，树根都咬定悬崖或抱着巨石，伞盖相接，绿荫蔽天。一路行人稀少，但是鸟声喧啾，耳朵里热闹得很。

        路过一座长亭，那里有许多叫花儿，或坐或卧。前面陆续的行人并未惊动他们，但看见这五个走近，卧着的就坐了起来，坐着的就站了起来。三个男士不免有些紧张，漱玉却要主动走过去，杜芊说：“姐！”递一些零钱给漱玉。

        漱玉上前几步，将手中钞票放在一个几岁的小叫花儿手上。当她将要转身时，老叫花儿向她走来了。他背有点驼，执根很长的水烟竿，一望而知是这群丐帮的尊者，叫道：“太太不忙走。”漱玉便站住了，听他说话。

        “太太的心慈。过路的人看见我们这群，躲都躲不赢。也有走拢来给钱的，但是像你这种，笑咪咪的，遇到一个不容易！不容易！”

        听他这样夸奖，漱玉尴尬笑了笑。他又看着她背后道：“你家先生，顶呱呱的……”漱玉回头一看是方止戈，忙道：“您弄错了！”老叫花儿愣一下，看着稍远处道：“哦，那位，也顶呱呱！”

        漱玉生气转身就走。这里方止戈将一张钞票递给老叫花儿，讥笑他一句：“您老眼睛有点花呀！”老叫花儿双手接着钞票，嬉皮笑脸道：“哈哈，我的眼睛花了，你的眼睛没有花，你好眼力呀！来来，我给你看个手相。”方止戈一挥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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