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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新的日历


东工校区出来,傍嘉陵江有条临江路,路的一侧是悬崖,另一侧是浅丘和丛林。崖下绿水悠悠,鸥鹭翩翩,白帆点点;路边四季都有野花点缀。这路像一条风景画廊,师生课余常来这里散步。但是漱玉和丈夫不爱到这里来,漱玉喜欢带丈夫去登高,那里有成片的稻田。从稻田中再向远处望,便是巍峨的歌乐山。

        田野中有些独立的小院,住着中大、重大的教授。中大艺术系主任携年轻的学生夫人也住在这里,日日与蛙鸣与稻香为邻,学生们路过都免不了向那里指指画画。游慎敏怀着工业救国的理想,对搞艺术的不大瞧得起,可他的娇妻却不然,两人散步至此,漱玉总爱驻足一会。

        游慎敏自然也不会拂妻子的意,也耐心站立,目光似乎投向远处飞鸟,实际仍然在想公务。可惜他虽与妻子形影相随,还是这般心不在焉,不懂得妻子的用意不在于羡慕别人的幸福,而在于由彼及我,体味自己的幸福。并向丈夫暗示,我们的幸福实际较他们还更胜一筹呢,为何罕见他们出来散步?因为他们有名气的拖累和家庭社交的纷繁的纠葛呀。

        有名的“重大三鲁”也在这片田野中鼎足而居。这三鲁是文伯鲁、向宗鲁和何鲁,前两位是文科教授,何鲁却是理学院院长,是游慎敏的校友。何鲁的头大如斗,智慧超群,关于他的趣闻很多,有说数学世界三大难题他做起两题;有说他小时候坐在船上看书,看一页撕一页,丢在水中,人问,他说已经背得了;有说他白天打着灯笼从国民党的西南行辕走过,记者围过来问原因,他说因为社会太黑暗了呀!

        何鲁还善诗画和书法,其赠给游慎敏的诗曰:知春亭外风光靓,出水芙蓉傍岸开。玉立婷婷洛浦影,予怀渺渺沅湘才……可见这位数学家对于诗才的自负。

        漱玉和丈夫有时去何家少坐,熟了,漱玉笑问何鲁:“听说美国人把您的头都定下了,另外又定下了爱因斯坦的头,将来要对这两颗头进行研究。真有这回事?”何鲁笑道:“人们还传说,美国人对汤圆皮没有一丝儿缝隙感到惊讶,运了一飞机汤圆回美国去研究,看汤圆心子是怎样包进去的,你信不信呀?”大家哈哈大笑。

        何鲁先生送给慎敏的一幅岁寒三友图,是用松竹梅来比喻抗战时期的中大、重大和东工。慎敏对何鲁笑道:东工小弟弟,不敢与两位大哥并肩。但是中大如松、重大如竹,经冬犹绿,自是确喻。我们东工忝喻梅花,也还形象。梅花花落之后,虽然枝头上光秃了,但是它在泥土里、空气里,依然还是芳香如故的呀!

        游慎敏为这段迟来的爱情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疲于奔命地工作了,而有了一些张弛和节奏。漱玉笑问:“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本性都改了,不容易呀!”“有你做妻子,一个人要不改他的本性,那才不容易呢!”“可是我并没有要求你改变什么呀!当初我就是因为你是那样的你,你那样工作,那样生活,才爱上你的。”

        “呃,结婚那天起,我就像翻开了一本新的日历,所以我不应该还是旧日的我。比方我们一同散步,我不能够还是蓬首垢面的吧?而且,经常有你提醒,我才醒悟,我这部已经运转到中年的机器,是应该加润滑油了,节奏应当舒缓一些,这样机器的寿命才更长一些呀!我还觉得,我至少不应该显得太老呀!我需要爱惜自己,否则的话……”

        “嘻,难道你担心我会离开你?”“不,我相信你决不会离开我,哪怕风云突变,天塌地裂。但是我若不爱惜自己的话,将会伤你的心,这比你离开我,还更使我受不了。”

        漱玉眼里含着泪花,在田间,披着缤纷的晚霞,她拥抱丈夫并吻了他,她道:“我又做一次新娘了!”见他对这话有点迷惘,遂笑道:“我先嫁给了爱国的丈夫,一个工作狂,我很满足;现在,我又嫁给了爱我的丈夫,我好幸福啊!”

        他也为她的话而欣喜,四顾无人,抱起她在原地旋了个圈儿。他又想去采摘金灿灿的迎春花,要用来给她做个花冠。她见他要去攀一座一两丈高的石堆,遂笑着拉住他道:“危险,你让我上去吧!”她抢着攀上去了。俯身笑道:“小时候我爸就叫我孙猴儿,现在还是。吓着了吧?”游慎敏笑道:“幸亏有了这样的好父亲,才有这样的好女儿!”她将一枝枝迎春花抛给他。然后跳下来,掉进他怀里。

        这天是星期天,思礼和思信在方止戈那里下国际象棋,现在也跑出来了。因有小山包挡着,孩子们出现时已经很近了,他俩赶快分开。思信已到了跟前,叫声“校长!”漱玉笑了笑,又将眉头皱起,意思是你怎么这样叫呀?漱玉为了离家近一些,已调到中大附小任校长,思信是她的学生。思信和思礼不同,思礼亲热地叫漱玉妈妈,但思信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都从来没有叫过她。

        思信道:“校长,每次远足前你给我们讲话,总叫我们不要去危险的地方,也不要爬高呀!”思礼道:“弟弟,你是小孩,当然不准去危险的地方。看,我就可以上去!”他果然几蹦就上去了,甚至还攀到石堆上面的一棵树上。漱玉道:“思信,你也上去!”思信高兴地拍手:“哈,解放啦!解放啦!”向石堆上的哥哥冲去。

        方止戈与游慎敏夫妇的关系在外人眼中有些奇怪,他几乎可算游家的半个成员。漱玉婚后一开始对他的频频登门还感到不适应,后来便习惯了。方止戈还有个怪癖,他每天来了漱玉都得露面,陪着坐十分钟、五分钟都好。惟有如此,客厅的气氛才会融洽;即或游慎敏有何不快,无论针对的是校务或社会、时局,方止戈都会竭力化解。不然,若漱玉有自己的事,或偷懒不来客厅坐一坐,方止戈就会在客厅里大声说话,或发点小脾气,或对游慎敏的牢骚不则一声,甚或泼油添醋。

        漱玉被方止戈的这套小把戏弄得没办法,只能去将就他。漱玉自己也健谈,客厅里有时也由她来主讲,两个男人认真听。她也每欲和他们争论,但两个男人的观点总是一致的,不和她争的态度也一致,这使她感到生气但又无可奈何。

        方止戈这时是教务长,少不了要和游慎敏商谈校务。他们在听了收音机之后,有时还要谈到夜深。这时因为女佣已睡,漱玉便亲自来服务,为他们做各种的小吃,如汤圆、藕粉、醪糟鸡蛋等。其实如果漱玉打声招呼或有暗示,女佣也不会早早就去睡的,她是自己乐意。游家若有特殊好吃的,方止戈也是当然的坐上客,思信思礼争着去叫他,在两个孩子心目中方叔叔相当于自家人。

        处在东工举足轻重的这两个男人中间,知道自己的不可或缺,漱玉也曾感到喜悦与满足。但当她后来回忆往事时,始终都不明白当时丈夫与方止戈相处之和谐,是出于一种大度呢还是“马大哈”?想到自己正是利用了丈夫的这种大度或“马大哈”,来殷勤接待方止戈的,这使她很内疚。

        有次漱玉和游慎敏为孩子的事发生了矛盾。芭蕉园的芭蕉结了果,思信不相信那果实是吃不得的,说,为什么香蕉那么好吃芭蕉就不能吃呢?漱玉说那你可以自己去尝一尝。思信指着说:“那我爬上去喽?”漱玉笑着说:“你爬上去呀!”思信果真去搬来了梯子,还手执一根竹竿,爬上去了,手还够不着,遂用竹竿打那芭蕉。下边又有些家属小孩围着看。

        这时游慎敏回家来了,很生气,因见漱玉在场,只厉声将思信叫下来了,并未再说啥。漱玉也生了气,背着人问道:“芭蕉是没有用的,思信自己动手去摘两只芭蕉,这样做既增长了知识,又满足了他的好奇心,有什么不好?”游慎敏只得心平气和地说道:“本来教育孩子,你是权威,我是不应该干涉你的。但是今天这事涉及到我们学校家属区的管理,你想孩子们如果都去爬树、打芭蕉,成什么话?”

        漱玉也意识到了自己多少有些不妥,但她仍不愿意服输,还大声了一点,道:“成什么话?就算孩子们都去爬树,又有什么?东工的大学生不会都来跟着小孩子学爬树吧?应该容许孩子们有自己天真的活动,不然哪有孩子的个性可言?我小时候在花园里也爬过树,我父亲看见了,只不过笑笑而已。还有,我是思信的校长,校长允许他做的事情,你不过是个家长,却来干涉。”

        游慎敏不再说话了,只埋头看报纸。漱玉见他如此,似乎没有来迁就安慰自己的意思,慢慢眼圈就红了,走进卧室去坐着,翻书看,连翻了几本书,都扔在床上了。女佣请吃饭了,因她不出来吃,游慎敏也不吃。

        不料思信去将方止戈叫来了,并且还将父母亲“吵架”的事告诉了方叔叔。方止戈进屋,先和游慎敏大声说笑了两句。然后走到卧室门口叫“素女!”他当着其他人的面当然称呼“游太太”,而当只有他们三人在场时,他有时就叫她素女,且自从离开少城,就只有方止戈一人还叫她素女。漱玉只瞟了他一眼,并不理睬。

        这时思信从方止戈背后怯怯地叫了声:“妈妈,吃饭!”漱玉惊讶地抬起头,笑了。游慎敏也走上前来,有些不大自然地笑道:“漱玉,吃饭了。”漱玉笑着捧起思信的小脸说:“乖儿子,你再叫我一声。”思信响亮地又叫了一声妈妈。

        漱玉心想这一定是慎敏教他的,就笑着故意问:“咦,是爸爸教你的吧?他刚才是不是跟你和妈妈认了错了?”“不,是方叔叔教我的。他说我惹祸啦,他从来没见你和爸爸吵过架。说要想使你别生气了,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叫声妈妈,而且,声音要叫得响亮些!”游慎敏和方止戈都笑了起来。

        餐桌上方止戈又笑道:“我自然不好评论慎敏兄的是非,但是对漱玉,因你曾经是学生辈,我还是可以说两句的。你是学教育的,熟悉并推崇卢梭、杜威等的教育理论,我对此不能置可否。我现在只想说,你注意到了你作为校长,在你的学生思信面前的威信,但是慎敏兄也是校长呀,是这里的校长。你的洋教育理论在此,尤其是在家属区没有几个人懂得,当不了慎敏兄的护身符。家属们,甚至还会有教师,他们在背后,就免不了要飞短流长呢。”漱玉淡淡笑了笑,眼角有泪花儿在闪。只低头吃饭。

        此事后来传了出去,于是在外人眼里,方止戈更成了游家的一分子。漱玉何尝不知照这样下去,不光世俗难以相容,且对方止戈不好。故她想方设法要替方止戈觅一佳偶。她听说中大有两位未婚的外籍女教师,也在东工兼课的,都对方止戈有意思,就分别请到家中来吃饭,见她们都年轻且品貌不错。可惜方止戈对这二人都只是客气或嘻笑应酬而已,全无一点真情实意,只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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