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在清风茶社里
通远门清风茶社老板娘窦冯氏是爱婴社的姐妹,跟牛桂花最好,说通了丈夫窦准腾出点地方与杜成,让他在这里卖大饼。
渝州有着象征九宫八卦的十七座城门,其中十六座城门开门白水,不是长江就是嘉陵江。扼陆路咽喉的就是通远门。通远门倚岩而筑,城门之右以岩为墙,节省砖石又坚固无比。它又因地势逼仄,比起别的城门显得秀气。二十年代建市之后,为修马路,将城门外地面凿低了十数米,倒使这个秀气的城门洞高高在上,变巍峨了。
顺便说,渝州那些气势豪迈的临江之门,历史上都没有经过什么大的战斗,只有窄小的通远门,在蒙古军入侵、张献忠攻打时,它都是拦路虎,它都曾经被开膛破肚,打垮骨骼,后又重建。现在看,它左侧的转角城墙,就曾被张献忠炸个粉碎。
它的很多城墙砖都是溅了血、浸泡了血的,城墙上几十株老榆树、老黄葛树曲干虬枝,郁郁葱葱,似与长在别处城墙或山野的没多大差异,晓得历史之后,在你眼中就成了守城的老兵。甚至城墙上四季的红梅、玉兰、铁脚海棠,你也可尽可想象为明末战争中的女将秦良玉,血染战袍。
因为发展公共交通使然,如今车辆进城已另有平展的马路可走。城门洞内横着的金汤街也因飘在城市上方,而成了居住和特殊行业的一块宝地。金汤街除拐角处、崖壁上有些老榆树、老黄葛树外,更多是建市以来新植的洋槐和梧桐,将些疏淡翠绿,抹在墙上,倾向路面。道路石板、洋灰相间,倒也斑驳可爱。两旁房屋中式西式都有,也有砖砌的,也有夹壁的。也有店铺,更多的是住家。抗战以来涌入的外地人,稍有钱的,包括文化人,想租稍好一点的房子,这条小街便吸引了他们。
窦准的清风茶社就在金汤街上,离城门洞不远。有回几个外地来的文化人进来坐下便大呼:“快哉快哉!这里喝茶不要钱也!”窦准将前四字听成“快来快来”,向外张望几眼,说:“要钱的,哪个说不要钱!”文化人说:“不是‘清风明月不要一钱买’么?”窦准难以回答,听出对方是在打趣,就提壶拿茶碗去了。
这几个文化人互相道:“惜哉惜哉,还以为是个儒雅之地!”“我看倒不必惜,由此看出这是家老茶馆也,不知已经传了好多代!”几人便寻找老茶馆的证据,比如墙上污迹斑斑的字画,朝江的窗棂上喜鹊缺了嘴、花朵掉了瓣的雕花,茶碗底的宣统年间字样,甚至打了补钉的铜茶壶等。形形色色的文化人——记者、公园摆地摊的画家、跑龙套的演员、为报纸补白提供作品的诗人、街头演奏员等——都有时来这里品茗。
清风茶社火房的侧墙开个小门,外有一方空地。其左侧的城墙不知因何拆去,尚余半人高的墙基。墙基有个长宽三尺、深两尺的小洞,过去或用作土地龛或佛龛,神佛搬了家,龛和地方都还空在那里。杜成夫妇就在这里做大饼卖大饼。这一来小街的这半段就时时飘起了葱油香,并传来细长擀面棒槌敲打的愉悦清脆之声:“劈哩个叭——叮当,劈哩个叭——叮当,劈哩个劈哩个劈哩个叭……”杜成一边敲打,目光还不忘向墙下交错的两条马路扫瞄。马路直线距离几十米,自己的孩子不消说面孔,看见衣角也能认出来。
这天开门一会,做桐油生意的杨成久就来了。拣靠后一张茶桌坐下,对窦准说道:“你茶馆现在一到下午就打拥堂,我只有上午来吃碗清静茶了——哦,多摆个茶碗。”“砣茶?”“一砣一花。”
“成都来的客人唢?”靠前当门的桌子坐了个吃早茶的,七十岁了,一脸鸡皮皱,稀疏的山羊胡子,执着烟竿,翘二郎腿将半边身子斜倚在桌子上。是对门杂货铺掌柜的岳父,从成都来耍的。
众所周知成都人喜好花茶,渝州人一般吃砣茶。“就是,就是。”杨成久说,“花茶闷人,要砣茶才安逸,咕嘟咕嘟,喝起过瘾。”“牛唢?”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杨成久嘿嘿一笑,不直接回答。却道:“刘大爷,你啷个斜起坐?把腰杆摁痛了。”“我咋不斜起坐?成都的茶馆是竹椅子,矮桌子,坐起舒服。不像这里高桌子,硬板凳。”“竹椅子舒服是舒服,就是坐起叽嘎叽嘎响。这种方桌,你看,”杨成久手掌在桌沿猛拍一下,“你可以打伸腰杆坐,也可以支起、撑起。你如果谈生意,坐得规规矩矩,那才有人相信。”
他两个手掌朝后撑着凳子,然后又把一付手肘支在桌边。“哼,只有渝州坐茶馆才是谈生意的,成都人都是喝茶耍!”鸡皮皱老者叽咕。此时稀稀拉拉又进来几人。
渝州成都都属四川,斗口不过瘾的,拿“下江人”当谈资才过瘾。这时“下江人”已成陪都街头包括茶馆永恒的话题。有个裹白帕的下力人进来讨碗老荫茶喝。清风茶社柜台上放把大肚子粗陶茶壶,两个土碗,这是专为下力人准备的老荫茶,不要钱。顺便说:老荫茶不是茶树的茶叶,它汤红褐色,微涩无香气,但是你若想解渴的话,比喝白开水舒服得多。
渝州俗语“好吃不过茶泡饭”,是提倡节俭,这“茶”就指的老荫茶了,因为如果指真正的茶,何来节俭可言?白头帕下力人喝几口老荫茶,对无事眼睛正搁在他身上的三流演员龙在峡说道:“嗨,这些下江人,我包张白头帕,也把他们惹着了!”
“啥子事?”“我给他担一挑杠炭。他问我,你们渝州人,为啥子脑壳上爱缠根白头帕子?我反问他,又有啥子缠不得的?他说,难得洗嘛,譬如你今天挑这挑杠炭,就是些黑灰灰……”龙在峡北方来的,光听着笑。
同样包白头帕的杨成久问:“那你咋回答他?”“我咋回答?我懒得回答!”鸡皮皱老者道:“你说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嘛!”成都人陪都人站在一方了。“其实也不尽然,”窦准说道,“像在座的,就有半数也没有包头帕。”杨成久问:“那你说怎样区分,哪些人包,哪些人又不包?”没人回答。“你们不晓得?我晓得!”下力人吃了老荫茶,还站在门口没有走,“包头帕的都是打光脚、穿草鞋,穿青布鞋子的也有,穿皮鞋的,没得哪个包头帕!”“那还有戴眼镜的,也没得哪个包头帕!”
说这话的叫刘二胡子,六十上下,执根长烟竿,肚里有几本旧书,并无正经职业。众人吃吃笑。杨成久道:“我也是在茶馆听说的,说是因为当年刘备死在白帝城,川东的人都给他带孝,带久了没有取下来,就成了习惯。”龙在峡道:“哈哈,这是挖苦你们包头帕的,像戴孝,也是下江人编的!”
有人见龙在峡梳分头,穿半新不旧的洋装,疑惑道:“你不是下江人?”他道:“哈哈,我遇到几次了,外地口音的你们都叫下江人。我是陕西来的,与下江口音差距十万八千里!”“你陕西来做啥子?”鸡皮皱老者问。龙在峡歪了歪嘴角。窦准来渗开水,晓得老者不安逸他故意问,抬头向其他不经常来的茶客道:“他是演员,拍的电影多咧,马路天使、十字街头这些。”龙在峡哪拍过这些电影,欣然受之,顿时把硬板凳上勾起的背打伸了,目光四射。
杨成久问他:“你是啷个来的?”“啷个来的?”陕西人学渝州口音说“啷个”,“走路来的噻。”“我听说这半年从你们陕西,还有南面贵州都有难民踊进来,听说接连几个月政府都在大路边支的大铁锅熬稀饭!”
众人七嘴八舌:“哎呀,前年四川才遭了灾,这又要好多米呀!”“从哪里来的米?别处不晓得,我们那个乡,有的人家辛辛苦苦一年眼巴巴的收成,刚好只能够缴‘公粮’,都如数缴给了公家,一家几口只是望着空空的箩筐大哭一场。”“听说又有挖观音土和着苞谷面吃的!”夹杂压得较低的骂声:“陪都个鬼!老子过得好好的……”
江野萍鹿角的佃客汪孝国晓得杜成大饼好吃,每次进城专门到这里来买大饼,带回鹿角去。此时也泡了一杯茶在吃大饼。说道:“这样喷香的大饼,晓得还能吃几天?”杨成久的成都客人来了,也在嚼大饼,问:“咋这样说?”“咋这样说?我们那里这两年一秋收了,农民就肩挑背扛,把粮食送到场上的征粮处,各人都面黄肌瘦,走路打偏偏!”
鸡皮皱老者烟竿指着汪孝国道:“你们都不要说这些话了,不要说你扰乱民心!”说着眼睛掉过去看对街女婿杂货铺门边石头上坐的一个男子,白净面皮,穿的洋绸衣服,在扇扇子。大声道:“嗨,过来坐嘛!莫坐热石头,免得生坐板疮。”这人站起走了过来。
茶馆安静了一瞬间。龙在峡却向他招呼:“老兄,过来坐!”这人笑着伸出手:“龙在峡!记得你的名字。”“便是,便是!老板,来碗——”问对方:“花茶砣茶?”“花茶花茶。”“来碗花茶!老兄,你坐在那里,还以为是哪里派来的奸细!”待他坐下后龙在峡又介绍:“他是《天天报》记者。”这人屁股便又离开板凳,向同桌的鸡皮皱老者和刘二胡子等躬一躬腰:“在下方回,来这条街上逛一下,想租间房子住。怎么,这条街上会有奸细?那我都不敢在这里租房子住了!”逗得大家哈哈笑了一会。
茶馆几张大喉咙又指向了下江人:“这些下江人,渝州都快成他们的天下了!”方回接口说:“有啥说的,连公都是下江人嘛!”这有点犯忌,隔一会大家才重续话尾:“下江人要说穿的,城头人,区别还是不大,男的穿西装、穿中山装、学生装的,女的穿旗袍、穿裙子的,早就有了,区别大的就是口音。不说街上,就说茶馆说话的口音,你下午来听!”“嗬,这回的阵仗,比起当年的湖广填四川都来得大,不说别处了,城头的人都起码增加了一二十万!”“我前次坐船从宜宾下来,开到渝州,再到万县,天黑了,都只见沿岸的灯火通亮,迁来了不晓得好多工厂!”这话是杨成久说的。
方回道:“所以,这次国家大移民,对四川渝州,哪里能用湖广填四川来比较,湖广填四川来的都是劳动力。这次给四川输送来的是工业、军事、交通,连陪都的街道,天天都在拓宽嘛!”龙在峡道:“还有文化!”鸡皮皱老者道:“我的祖辈就是填四川那时来成都的,是自带粮食,来了刀耕火种,不要当地人的一颗米——哈,那时也没得几个当地人了,成都街上草长起人多高,你猜草里头藏的啥子?藏的老虎!”
有人接过去:“说句老实话,现在涌进来的人,吃的都是四川人的粮食,前年才闹了干旱,这两年好一点,又勒紧裤腰带把粮食捐献出来。他说的工业,连我们做生意的都不晓得拿来有啥子用,更不要说你那些文化了!”龙在峡道:“哈哈,你说文化没用?你就是不看我们拍的电影,也要听说书,看川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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