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妹妹原来是织女!
杜芊开口叫声“爷爷”,谢秀才欣喜未及回答,谢娘就“嘿”一声打断了。向妈懂她的心思,见她张口欲说未说,与她对视一下,便对杜芊道:“诶,你叫伯伯!”杜芊很轻微歪了歪嘴角——这连注视她的两个女人都未觉察到,果然清脆叫声:“伯伯!”向妈和谢娘交换欢喜的目光,趁热打铁,又道:“乖!叫她娘娘。”杜芊瞄谢娘一眼,低着眼皮:“娘娘!”谢娘紧忙答应:“诶!”其实怎么喊对杜芊是无所谓的,她刚才扭扭嘴角,也不过是出于小女孩的本能。
一老一小在天井坐着说话。对面石榴树朵朵金色的火苗扑眼,身边铁脚海棠灰扑扑硬伸伸杈枝上长满翠绿的小叶。两个女人坐在厅堂台阶边给杜芊做双鞋子,一个做鞋面,一个纳鞋底,都侧耳听着。
老小两个声音:急而清脆、断断续续;拖而干枯、慢条斯理。清脆的声音说与哥哥一起,是要投奔渝州的亲戚。现哥哥既已被一伙丐帮模样的人带走,她想回宁安的家。干枯的声音说你单独去不得渝州,单独也去不得宁安呀,你且住在我家,等长大一点了,再作区处,好不好呀?清脆声音听了不语,只点一点头。
夜里谢娘叫杜芊跟她睡大床,杜芊摇头,要跟向妈睡。谢娘笑着说:“向妈,你看她在哪里?她白天有时来做事,晚上回自家去了。”杜芊只得进了左厢房。因见两个枕头并排,便抱起一个枕头。谢娘问:“做啥呀?”“娘娘,我给你暖脚。”谢娘说:“这个天,暖啥子脚!”将枕头还原。杜芊前半夜睡不着觉,感到谢娘不断伸手给自己掖被子。娘上床呼呼就睡着了,从懂事是她有时坐起给娘掖被子。她忽而觉得好玩呢,娘,娘娘,两个不一样,偷偷想笑。做个短暂的梦,娘和娘娘抢她,一醒就哭了。哭和笑她身体都没有动。早上起来先照镜子,擦了泪痕,眼睛清清亮亮的,也不红。出去,谢娘在后边扫院子。
看那天上,蓝莹莹的无一丝云彩。空气不温不火,后院里几株槐树和柳树,吃力摆动枝叶,来驱散这闷热的气氛。一会向妈来了,杜芊问向妈今天是不是还要煮干帮菜,拿到施粥棚去施舍。向妈说:“哎呀,那个施粥棚,又不是天天在施粥,全村合办的,一个月轮两次。老天再不下雨,都饿死也不晓得!”见杜芊歪歪嘴角,不明其意,又道:“你莫看你昨天吃苞谷馍馍,是专门为你做的,你看今天吃啥子就晓得了,我不信今天还专门为你做!”
杜芊尽管身体很虚弱,仍跟着谢娘、向妈做事情。她们打井水浇菜园和院子里花草。井有两丈深,又没有北方用来打水的轱辘之类,用一根长长井绳打水,需要力气和技巧。杜芊看向妈打水,说我来试试。向妈笑说你试。杜芊学向妈把空桶从水面提起一点,轻轻一甩绳子,桶在水面翻了个漂亮筋斗。向妈惊讶说:“猴儿!你水打得这么好,你会打水?”杜芊打个抿笑,她家茶馆背后的井很浅,而且都是虎子打水和担水。杜芊正要提这桶水,向妈赶紧抓住绳子说:“猴儿,你提,捅没有提起来,人栽下去了!”过后杜芊就等在菜园,拿瓢舀水。她们清理房屋周围的阳沟,里面塞满了泥垢和树叶,一旦下大雨水甚至会涌进厅堂,杜芊提不动满撮箕泥土树叶,就提半撮箕。谢娘说:“你走你走,你不做了,进去坐。”
谢娘不在的时候向妈告诉杜芊:“莫以为他家有钱,光有几亩田,又做不来生意。过去还经常有人找谢秀才写字,写这样那样,他现在写字手抖,只有写契约的,还来找他写,又有几个钱?像那天,她买你,一下子就掏几十块钱出来了……”“哼!”杜芊皱起眉头。向妈知她讨厌“买”字,不理继续说:“那点钱她每天都揣在身上的,就为了买个女娃儿,买来当女儿,比好年辰花的钱少些。儿子不争气,若是再买个男娃儿,不晓得喂不喂得家,喂得家,谢天拳头脚尖下也怕活不出来,只有买个女儿。我先还不大相信,现在看她真的是把你当女儿。”杜芊脸别在一边说:“哼!她买错人了!”向妈想这猴儿看起听话,还是有脾气的,只是一笑。向妈又道:“谢天来了,你少理他,少跟他说话。他坏是坏,对你他还是不会伸手动脚。”杜芊想起谢天和气说笑的样子道:“我不惹他,他做啥子伸手动脚?”
谢伯从考上秀才,就没捏过锄头,拿过粪瓢。老了却有个癖好,种自己抽的烟叶。这几行烟叶僻处菜园的一角,由他自己去松土、拔草。自己每天的夜壶,倒在后墙屋檐下一个专门的粪桶里,然后去浇烟叶。几行烟叶茎高叶茂,叶片竟有小张的芭蕉叶大小。收割晾干了色泽金黄,烟丝味道好极了。他这样种烟种了十余年,谢娘、向妈曾经也想插手,被他呵止,从此就再也不管他。这天杜芊因见他慢腾腾提着夜壶,要去倒在后墙屋檐下的粪桶里,就跑去一手扶着他手臂,一手去夺夜壶,谢伯就把手放了。谢伯看她倒完了夜壶过来,问:“你不嫌臭?”她摇了摇头。谢伯说:“那我干脆就把这几行烟叶,都交给你管了。”杜芊因听向妈说过他不许别人动他的烟叶,打个抿笑说:“嗯!”
这天下午,谢秀才午睡起来,叫谢娘将一张硬木靠背椅子,搬来放在厅堂的前沿。杜芊就跑去拿佛经和老花镜。谢秀才说:“你不要拿书,也不拿镜子,你拿张椅子来,坐在我脚跟前。”杜芊就拿张小竹椅来,坐在他脚对面。谢秀才将手上薄薄一本书递给她:“听你说念了四年初小,现在的初小,诗经、古文这些都不念了。这本《三字经》,你想必听家里的人念过?”杜芊拿着书,把头摇了摇。“你没有念过,你翻开,我来教你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呃,人之初,性本善,这是圣人所言。说的是人刚生下来呀,他的性情,都是很善良的哩。你看那怀中的婴儿,你要逗他,就会笑哩。那几岁的孩童,他就会跟虫虫马马,在一起玩耍哩。邻居若有人哭,他也会嘟着嘴。过路的人笑,他会跟着笑哩……”
谢秀才讲得头摇来摇去,整个上身都摇来摇去。他因不需要看着书,目光有时从杜芊脸上扫过。小女孩书摊开在膝盖上,在笑,嘴,眼睛,眉毛,甚至额头和发梢。他讲书从未见过学生笑,更从未见过人的额头、发梢都会笑。他心里诧异道:啊呀,我老了,眼睛花了,乃至于此!
杜芊那次脱口说了自己会改衣服之后,就后悔了。真傻,我会这会那,就更走不成了,我爹我妈,他们还以为我和哥哥在渝州,晓得我不见了,我妈不哭死呀!所以谢娘、向妈做针线活时,她从不拢去。可谢娘对杜芊那天听她说做衣服时说的话“我自己会改”,印象很深,她这次故意说:“芊芊,我在给你裁衣服,你过来看!”
杜芊站在谢老爹乌木靠背椅背后看他念佛经。她便从厅堂下来,走进天井左侧的一间厢房。她看见谢娘拿石膏在一块青布上划的线,说:“肥了。”“哎,你眼睛尖,你来划。”谢娘故意把石膏递给她。她把布展开来看,说:“娘娘,这块布,我做衣服裤子都够了。”“咦,你是奶娃呀?”“你不管,我自己做。”杜芊手痒得慌,把所有担心都忘了。她说了也不用石膏划什么线,拿起剪刀就剪。向妈在做别的事,听了走来看,和谢娘交换惊讶的眼色,说:“咦,你好能干!”因为单看她剪裁的动作,就晓得她的裁缝技术非一般女人可比了。
她剪好了,穿好针线,连针线篮子提着,坐在厅堂前的石阶上缝衣。因为她想听谢老爹诵经之声,觉得好听。这时天井有几只蝴蝶在飞。向妈道:“嘿,天干了一两年,树子草都干死了,也没有花开,还有蝴蝶飞!”谢娘道:“是呀,今年春天都过完了,还没看见过蝴蝶!好稀奇!”说着几只蝴蝶就飞到屋檐下,绕着她们转,落在石榴花上又飞了,落在杜芊头发上,一直不飞。向妈笑道:“芊芊,它们是不是给你送花样来了?”说笑声惊动了堂上的谢秀才,经书放在方桌上,镇纸压着,站起走到阶沿前,摘了老花镜细瞧,看见蝴蝶停在杜芊肩上、头发上和石榴树上,也说道:“稀奇稀奇!”旋又拈着下巴上几茎胡须吟道:“‘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蝴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我改它两句:蝴蝶纷纷过墙来,尚有春色在我家。哈哈!是谓不久将要下雨了吧?”
落在花盆上的几只蝴蝶在他“崆崆”的笑声中飞起来了,绕着天井四角的柱子飞。落在杜芊身上的两只没有动。一个人从厅堂后面转出来,走到杜芊背后,蹑手蹑脚做抓蝴蝶状,蝴蝶一齐飞起,都不见了。谢娘埋怨道:“做啥子!你把蝴蝶吓飞了没得啥,把芊芊吓着了,手刺出血来,看我不拿收刷把头,给你几下!”谢天笑道:“娘,你平时吵我我要回嘴,你心疼妹妹吵我,我就不回嘴了。我从后门进来多时。这几只蝴蝶,是我从外边撵进来的!”转身对老爹道:“爹背差了也,古诗是‘蜂蝶纷纷过墙去’,不是蝴蝶。”这谢天虽然顽劣,从小也被父亲逼着,诗经、千家诗都背过。谢秀才老年得子,除了逼着他读书之外,其他如扯着胡须玩,要当马儿骑都行。故他对老爹经常开玩笑,比如他看见老爹种烟叶,不但不相帮,还念陶渊明的诗调侃老爹:“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嘿嘿,爹,你比起五柳先生还差一截。”谢秀才从来奈何他不得,瞪瞪眼而已。
杜芊听他们说话,手一直未停。谢天走拢去看,惊道:“啊,好密的针脚,手好快好巧哇!真是织女下凡也,十个荷花都比不上!”荷花是他老婆的名字。谢娘、向妈都不答腔。他又道:“妹妹做鞋子,也一定比别个做得好!”杜芊尽听向妈说谢天坏话,与所见出入很大,不禁抬头问:“你要做鞋子?”他道:“我有几个弟兄,说荷花给我做的鞋子、衣服好看。我答应了一人送一件青布褂,一双青布鞋,弟兄聚会,都穿得一样,别有风趣。给荷花说了,她很懒,一直拖。现在看来,妹妹做的,一定比她做的好十倍!”杜芊抿嘴笑着,摇了摇头:“我做的,没有嫂嫂好。”谢天道:“妹妹,你不要忙,我说在这儿搁起,你现在好瘦,等你养好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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