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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战战兢兢到心痒手痒


谢亭云乃是前清的秀才,曾担任本村塾师,及在外以坐馆课读童生为业。废除科举之后,他又在新式学堂教了一些年书,方回家闲居。虽说闲居,也参与乡间事务和调停邻里纠纷,及为人写账、写字等。家中长期也置了些产业。当他还在新式学堂教书的时候,就已经在家中厅堂圣人行教像的旁边,贴了张脑后带有光环的佛像,开始吃斋念佛了。他过世的前妻无生育。40岁上讨的谢娘,生有一女和一子,女儿早已嫁出。儿子名叫谢天,如今也有三十岁了。谢天仕农工商,一样不会,成日里结交朋友,猜拳赌博,有时也居中买卖,替人包揽词讼等。老爹早已将家产分了一半与他,各自度日。

        这天下午,谢秀才见太太弄了个黑黢黢瘦筋筋连站都站不稳的小姑娘回来,吓一跳,备细讯问买这小姑娘的经过,多少钱,父母啼哭没有,不如仍将其送还父母,所给的钱也就算了。谢娘说你看她这样子,把她送回去,你是想她饿死呀?老头儿遂不言语了,坐回到厅堂双圣像旁边的乌木靠背椅上吸水烟。

        杜芊蹲在厅堂一侧的墙边呜呜哭。谢老爹亲自将小板凳移到她的脚边,她也不坐,只透过手指缝和泪花儿看谢老爹。谢老爹说话时,她会把哭声放轻一点用心听,她因此心里稍稍感到安慰。女佣向妈粗鲁来拉她说:“起来去洗脸,洗了吃饭!”吃饭在厅堂背后的偏厦,厨房也在那里。她已经闻到了菜油煎菜的香气,(她都快一年没有闻到过这种香气了!)仍缩着不肯动。

        谢娘先只顾对丈夫说话,害怕他动气。后又到厅堂右侧拐角处一张专用的木凳上用小刀切烟丝。她此时将切好的烟丝装在烟荷包里拿去搁在谢秀才手侧,回头对正在拉杜芊的女佣说:“向妈,我来!”转进厨房端个冒热气的木盆出来,盛的热水,和一张洗脸帕,摆在杜芊脚边。蹲下先将她揩眼泪手背揩得湿浇浇脏兮兮的右手捉住摁在热水里搓洗几下,又把左手捉进来洗。杜芊一下也不哭了,水烫了点她也忍着,牙齿咬着嘴皮儿。谢娘拧干洗脸帕擦干她的一双手,拿着看,看了手背又看手心,手背手心都不算黑,手心有层茧子。遂又将洗脸帕擦她的花脸,热乎乎的帕子猛捂住了鼻子和嘴巴,一下子都出不了气。擦一遍不管用,帕子丢进热水里搓了搓,拧干又擦。这才擦出个俊俏脸蛋儿来了:瓜子脸,细眉毛,小鼻子、小嘴唇都很精致,皮肤很细滑。谢娘看着得意又疑心,得意像这张脸蛋儿是自己杰作似的,疑心我老了真会有这种福气?

        这样本可以吃饭了。谢娘又道:“鸡窝窝头!”将她小辫子掠向肩后,手指头在她额上刮几下,留海就出来了,遮了半个额头。旁边伸出只粗手,是女佣向妈,将杜芊提站起来。两个女人同时打量小女孩身上:穿件土蓝布夹衣,皱巴巴小圆翻领,前面整幅,颈侧和腋下几粒布纽扣,粒粒都扣上的。半长裤脚的黑裤子,衣裤都没有补丁。一双光脚。向妈问:“喂,你的鞋子?”杜芊光扭扭嘴角。“问你的鞋子?我看得出来,你家里就是遭了灾,没吃的,有穿的。”杜芊张了张嘴,想说鞋子在哥哥包袱里,又想我说这做啥呀,鼻尖一酸又要哭。谢娘白向妈一眼。向妈说:“好啦,不问了,来吃饭!”走拢撩起身上围腰,翻过来给她揩眼睛。

        杜芊被向妈带到厅堂背后过厅,大方桌上一小碟韭菜炒鸡蛋,一小碟咸菜,一盘三个苞谷馍馍,一碗菜稀饭和一双筷子。杜芊眼睛水和嘴里清口水同时都在流。“坐下吃!”向妈的声音。杜芊伸衣袖揩眼泪鼻涕,瘦肩膀在抖,脚没有动。向妈不懂这娃儿为何又哭,只有把声音放软:“你吃,我们中午老早就吃过了。”杜芊便坐下。她先捧着面前温热的菜稀饭,半口半口抿。又慢吞吞拿起盘子里的苞谷馍馍,啃两口皮儿。后来就顾不得了,因为已涌出一嘴的清口水,喉咙里已伸出爪子来了。拨完了菜稀饭抬起头,边上又搁着一碗。连小碟的咸菜都快要精光了,盘里的三个苞谷馍馍还剩下一个。这时她瞄见板凳后面两双女人脚之外,又多了一双男人的脚,她就把筷子放下了。

        她遂站起收拾桌子,把碗碟放进铁锅里,拿瓢去水缸里舀水。向妈说:“走走,去洗个澡——二天有你做的时候!”夺下水瓢,握着她的细手腕走进厨房背后小院子,院子中间放了个脚盆,(木制的“脚盆”,大的洗澡和洗衣,小的洗脚。洗脚又有一种高底的,方便搓脚。)旁边搁桶热水。“你脱呀!”向妈热水倒进脚盆,回头见她站着,放大了声音说。杜芊开始扭扭怩怩脱衣。向妈一根布缝的洗澡帕在热水里搅。谢娘一手拿几件衣裤,一手提双布鞋走来,对向妈说:“你做你的事,我来给她洗。水烫不烫?”向妈走去拿块搓衣板担在脚盆上。杜芊忍着有点烫的水坐进脚盆里,光溜溜高高坐在搓衣板上不好意思。向妈走几步回来:“我看看她的脚,先给她纳双鞋底。”把那张搓衣板拿过来给她搁脚。

        向妈去了。前面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向妈,听说我娘买了个小女娃回来,在哪里?在后面?”“哎呀,莫进去,你娘在给她洗澡!”杜芊吓得弯成了一团,伸手抓衣服。“不怕不怕!”谢娘把自己屁股下的小板凳挪一下遮着后门方向,回头看着那扇门。“啥子?还要我娘给她洗澡?未必是买来当女儿的?我还说买的丫头!”“我咋晓得?”“哈,丫头我进去得,妹儿我就进去不得了,哈哈哈!”“你不要光哈哈哈,你来了,帮个忙!”

        谢娘把杜芊肩头扳来扳去,手膀子抬起放下。洗着杜芊差点哭,小身体在抖。上面洗完了将洗衣板横担在脚盆上,杜芊这回坐上去了,自己洗小腿和脚,谢娘给她揩上面。杜芊不断看那扇掩着的门,害怕会被哪个男的推开了,揩干身体她赶快去拿放在旁边凳子上换的衣服。谢娘橡筋内裤可以塞进她三个腰,只能坐着蹬外裤,内裤外裤都扎条布带子。谢娘笑道:“将就穿,我就跟你做。”“我自己会改。”杜芊细声说。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谢娘笑道:“乖女,不是个哑巴!”实际在驼背黄葛树那里,就听她说过话了,口齿很伶俐,不然真以为是个哑巴。又想她这么小,会改衣服?

        向妈在前面大动干戈,将厅堂左侧一间厢房打扫出来,正好谢天来了,叫谢天一起,抬间大床来安好。戴老花镜坐在双圣像前念佛经的谢秀才不堪其扰。前面大天井里有几盆花木,一盆石榴,一盆紫薇,一盆栀子,还有盆铁脚海棠。虽然天干,有井水浇灌,都长得很好,其中石榴正开花呢。谢亭云自己提把竹椅子,走去摆在铁脚海棠旁边,坐下来抽水烟。

        杜芊穿一身大得不像样的衣服跟谢娘出来。对家里冒出个楚楚动人、衣着古怪的小姑娘,谢天又惊骇又觉好笑,有一肚皮话想逗她说,舌头在嘴里转几圈,结果只问了句:“你叫什么呀?”杜芊两眼看着脚下:“杜芊。”声音虽小,却很清晰,连坐得很远的谢秀才都听清了。谢秀才举起水烟袋,用弯曲的烟管儿在空中画几下道:“啊,你这个芊字,有草字头吧?”他下巴上一撮山羊胡须、手的动作和水烟管儿稀奇的形状都惹人发笑。杜芊从出家门以来头回想笑,忍住笑点了点头。

        这时大门外有叫谢天的声音,叫声刚落,就走进来两个与谢天差不多大的青年。谢天安心要和这个神仙妹妹多待会儿的,来不及躲。这二人先笑着对谢秀才哈了哈腰,便说有事催谢天走,不走就拉。两个都没有看见侧身站在厅堂前一根柱子后面的杜芊。谢天并不与杜芊招呼一声,就随二人一起走了。

        谢娘同向妈一起收拾床铺。向妈问:“你给她小娃儿,铺这么大的床?”谢娘小声道:“她睡在我们后面,也不大方便,她一个人睡在前面,我又不放心,我只有来跟她睡呀。”向妈听了笑。

        杜芊坐在厅堂的小板凳上。杜芊水做的心子,她对一切本来就没有怨恨,只有伤心,现在她的伤心都变得很淡很淡了。看着厢房高高的门槛,黑漆发亮的门方,两个女人进进出出搬来新棉絮,衣架子,小柜子,铜镜、铜盆。慢慢这些都没有了,只有哥哥。随后又出现了那个老者——红疤儿,心想他的面孔好吓人,可是他的眼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我一点都不怕,换一个陌生人像这样,我会打抖的呀!他不凶。他不会害哥哥,他抓哥哥去做啥呀?买小女孩去做童养媳的话她听得耳朵起茧子,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抓男孩子,抓男人的事——啊有,抓去当兵,可这群人都是叫花儿哪!苦苦想着,眉尖舒开了蹙起,蹙起又舒开。后来她目光落在谢秀才吸的水烟袋上,不知为何,心事就解开了。

        谢秀才坐在天井吸水烟,眉头也跟小姑娘一样,舒开了蹙起,蹙起又舒开。心想依太太所言,将这就要饿死的小姑娘买回家来,是救了她一命。可是这小姑娘如何懂得这是救了她一命呢?她因为骨肉分离,在我家中啼哭不已,岂不是太太造的孽?她身体将息好之后,若要还给她的家人,又到哪里找她的家人呢?他想来想去总无长策。无意之间看见杜芊不哭不闹端坐着,在看自己吸水烟,这令他揪紧的心变宽松了。

        谢秀才一袋烟丝抽完了,将烟管儿稍稍提起,对着吸管一吹气,烟碗里黑红的烟屎蹦出,空中翻个小跟斗儿掉在地上。遂顺手将这白铜水烟袋搁在花盆上,细长的烟管儿偎着铁脚海棠的枝丫。坐好了,一手放在膝上,举起另一只瘦得像老鹰爪的手,招呼杜芊。杜芊谢娘、向妈招呼一百遍,不动手拉是不肯动的,这时像脚不由己,小身体晃动着,走下了天井。谢秀才又叫道:“向妈,你递张椅子来!”小姑娘忙转身去接向妈递来的小竹椅,接来摆在谢秀才脚边,自己低头站着。“坐呀!”谢秀才叫,她便坐下了。

        谢秀才尚未说话,“崆崆”一连串咳嗽,又去拿水烟袋。杜芊头回看见这种白铜烟袋,有个直立扁扁的小方盒子,上面接着又弯又细又长的烟管,烟管活动的,可以提起来。为着方便,往往用纸媒儿吹火。烟荷包就搁在谢秀才长衫子衣兜上。杜芊刚才坐在厅堂小板凳上想心事,谢老爹吸水烟的动作却已看在眼里。她手心痒痒的,小手一伸,把谢老爹腿上的烟荷包拿过来,取一小撮金黄的烟丝,团成个小球。谢秀才赶忙伸过烟袋,看她把烟丝放进烟锅儿里,心想这娃儿怎么这般灵巧,团的烟丝恰好合适,向妈有时凑个趣儿,团的不是大就小是小。谢老爹正要拿搁在花盆边沿的纸媒儿,杜芊已拿起递给他。谢老爹微微笑着,不接她的,却将嘴唇撮起,伸向这一柱淡淡的轻烟。老头儿“噗”,吹纸媒儿,没吹燃。吸口气再吹,气还是短了一截,原因是他太快活了,连下巴上几茎胡须都在抖。浑浊的——清亮的,两对眼睛凑这么近。小姑娘遂将纸媒儿那点暗红的头子掉向自己嘴边——她还从未吹过这东西呢,噘起小嘴儿,“虎”,动作声音好轻呀,就见一朵火苗儿快活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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