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倒霉的书生

素女峰多灵异。从江上看她像正在梳头的少女。而来到峰前，从荡着清波的洗头盆边上看，她像在观鱼，又像在顾影自怜。峰下一石穴是素女房，洞口长圆，有二石像半启的门，其上翠蔓蒙络摇拽，竟像女阴；石上总有些水珠，洞内或有异香。这便是野史上那些传说的出处了吧？稍远，峰脚岩石上有排古老的刻痕，这是素女早晨梳头，发现有猎户偷看，她生气掷梳子打出的；邻近灌木中藏有一石，像只白兔，这是古代一个偷听吹箫的书生。传说每当月白风清之夜，素女便下在青石坛上吹箫，至今依然否？山高路陡，况偷窥神女是凡人的大忌，故有史以来除这位倒霉的书生外，至今尚无第二人秉月光之烛去验证。

        尽管这里是少城名胜，却少有人迹。一年中除了药农、猎户的身影之外，主要就是少城金举人、周举人、马秀才等十多人的少城诗会，在清明和重阳佳节来此饮酒赋诗。不过，马秀才有时还单独来。

        这天日出后不久马秀才就来了，他喘吁吁地登顶之后，先站在洗头盆边哼了几句楚辞：闻素女兮微歌，听王后兮吹竽……然后便坐下观了一会鱼。洗头盆之水温润如玉，盆中鱼有数十条，摇头摆尾，倏尔来去，似与游者相乐。鱼的数目古籍有载，马秀才每次都要核对的，这回他照样耐心地数了数，结果并无增减，遂又感慨了一回。

        然后他绕素女峰走了一圈，他今天是特来告别素女峰的，仍有被她勾魂摄魄的感觉。他每回来素女都要显神和他亲昵……自己还未到知天命之年，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其能久存乎？他每回经过那只石兔，见书生青苔斑斑的模样，都觉胆寒。古今依恋素女的书生，除此之外就要数自己了，该不会也落得一样的下场吧？该及早逃离此地了呀！但他在上周见到温小姐之前根本下不了这个决心。现在行了，他已被温小姐占踞了灵府，将要娶她为妻。凭他美如子都的外表，凭他的诗名，凭马温两家的世谊，这不是梦。

        他来到素女房的两扇石门边，抚摸着，埋头在翠蔓中，脸贴在沁出水珠的青岩上。后来他开始用舌去舔岩上的水珠和苔藓，从麻木的舌尖感觉到快感，渐渐有一股异香传来，如麝如兰，这是幻觉开始的前兆。女神出现时挽着高高的云髻，脸如明月，唇如含丹，眼如秋水，后面跟着白虎。后来她就频抛媚眼，发散钗横。秀才想象丹田中有赤色之气，呈日月之状，在旋转不已……终至晕了过去。

        这时漱玉带学生来了。漱玉喜欢带学生远足，别的老师都对远足嗤之以鼻，称之为和音体美一样的“耍耍课”，且议论说，她班上为何尽是耍耍课？还说是她自己的耍心未收，所以才最爱带学生唱歌、游戏和逛山了。但这些议论对漱玉来说就当耳边风。

        小学生们在峰前的青石坛上或站或坐，又有的蹲在洗头盆边看鱼。大家指着那妩媚的石峰笑着问：“温老师，素女是不是要吹箫给我们听？”漱玉笑道：“我不是带你们来听素女吹箫的，我是带你们来看大自然的，来看巧夺天工的造化有多美丽！”

        她每回远足都要给学生吹箫，但到了这里，学生又这样说，她反而不好意思吹了。学生又都笑道：“温老师，青石坛天生就是你吹箫的地方！”“我可不敢！我若在这里吹箫，正应了一句成语。”学生都抢着道：“班门弄斧！”旋即又都笑道：“不对不对，你和她一样是鲁班呀，你们原是一人！”

        漱玉拗不过，只好坐在青石坛中央，拿着箫细细吹了起来。她不由想起了五千年前的那个素女，自己从小就依稀听到过的凤吟般的美妙箫声，于是这回她的箫也吹得特别好听。

        这时游慎敏、方止戈和樊星等一小群东工师生也上山来了，快拢峰顶时听见吹箫，都蹑手蹑脚走上来，悄悄站在小学生后面。等一曲箫吹完了，方才笑语喧哗，都说此生有幸，在素女峰亲耳听见亲眼看见了素女吹箫呢！

        却有人指着那只藏在树后的石兔子，叫道：“哈，这就是那个偷听吹箫的书生吧？刚才你们都说此生有幸，恐怕是不幸呢！马上这只石兔子要繁殖成一群了！”

        众人嘻嘻哈哈笑得淌泪。等笑声住后，有人说嗅到了一股幽香，跟着多数人都说嗅到了，有说如麝的，有说像兰的，都打着转儿找香的来源。一群小学生和大学生寻香到了素女房前。马秀才已经苏醒了，他窥看来的这些人，目光一直停留在方止戈身上，暗想其身材仪表可堪与自己媲美，而他的年轻、他的健康、他的气色，又令自己汗颜，他赶快悄悄溜下山去了不表。

        此时学生们从素女房出来时都神情痴迷，像有所获，其中几个小学生不约而同都向漱玉跑去了，拉着她的衣袖闻，有的女生去嗅她的颈子，都道：“香就在这里呀！”连游慎敏和方止戈二人也都说嗅到了如麝如兰的气味，令人神气清爽，五脏舒适。漱玉红着脸瞄了游慎敏一眼，就又拿箫吹起来了。

        方止戈取出相机给大家照相。他过来给吹箫的漱玉照了一张，当他换了个角度还要再照一张时，大家都围在周围。照毕樊星道：“方博士，等你这张相洗出来，题的字我预先都取好了，叫听香。”众人齐声称好，说这“听香”和“观音”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有人道：“岂止，照片明明是听箫，题听香二字，一方面固然是通感，一方面还把素女的灵异都说进去了。”又有人道：“不如就题‘闻香’，还更含蓄。”又有人笑着问说灵异的那个人：“诶，你说的素女是指素女峰呢，还是指温小姐呀？”

        漱玉脸红到了耳根上，她为了摆脱尴尬，忙说：“各位，你们在这里看够了没有哇？我不如带你们去看个更好的地方！”大家道：“咦，我们到少城好久了，论风景，只听说少城有个素女峰，哪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漱玉道：“不信的就算了，信的就跟我来吧！

        她带着小学生们走了，这群东工师生只得跟上。东工这几天开运动会，今天恰好要放一天假，所以樊星把游、方二人和一些同学约来了。她先约方止戈博士，她在东工女生中算是出众的，觉得方博士青睐自己；且方博士有年轻人的朝气，爱好运动和登山。运动会的压轴戏——篮球决赛结束，方止戈亲任主力的化工科夺冠，樊星趁他喜孜孜正在换衣的时候走拢对他说道：“方博士，祝贺你们化工科呀！你累了没有？”

        方博士瞄了她一眼，还风趣地眨了眨瞄她的那只眼睛：“笑话！”“没有累，你明天陪我们几个女生去游素女峰好不好？我们科的男生都是些懒虫，他们说明天要睡一整天的觉。”樊星和东工所有的女生一样，都觉得方博士不光风度翩翩，连内心也是高雅透明的，她们可以触摸他的心理，提这样的请求，方博士十有八九不会拒绝。

        她如愿了。但她又得寸进尺：“方博士，我听你说过，凡欧美的留学生，没有不被那里的大自然所陶醉的，也没有不喜欢登山和旅游的？”“说过呀。”“哼，你说，游校长是不是例外？”“哈哈，你别转弯子了，还想约游校长吧？我可以试试看。”他便朝游校长走去。

        游慎敏竟同意了，这连方止戈都有些意外。原来，古水已经起皱，枯木也已经含苞，游慎敏这个禁欲数载的男子，为工作废寝忘食的男子，已觉胸中有股青春骚动的情绪，这情绪当他与夫人初恋时也出现过，却不像现在这样温暖和明亮。学校内迁的日期已经临近，就是说，与那个近日里常悄然浮现在眼前的少女说再见的日期已经临近。听思礼说明天漱玉要带学生到素女峰远足，恰巧，止戈说东工学生也要去，这样两支队伍正好相会……当然，同时复苏的还有他留美时的情怀，凡留美的学生谁没有参加过到旷野和森林的远足呢！就算像游慎敏这样的书囊虫也不会例外，且每次远足留给他的印象都是难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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