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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醉翁之意


次日当游慎敏走进会客室,在里面等他的却是学生樊星。樊星站起来笑道:“温小姐在校门口等你。校长,您下班了吧?温小姐想请您到她的家中去。”游慎敏不悦道:“不去不去。我只是关于学生的教育,有几句话想和她说。”

        樊星当然晓得校长的性格,笑道:“在少城若是别人相邀,校长肯定不去,我也万万不敢转达。但是温小姐的父亲,就是东华船厂的厂长温庆和,又是少城的工商会长。教务长为了给我们联系实习工厂,曾经找过他两次,没有谈妥。这次我想既然温小姐请您到她家去,说不定是温先生的意思。温家既然请您去,他一定考虑到了您要提出实习的问题,事情有了转圜,也未可知。否则,大家不欢而散,他又请您去了,何苦呢?”

        游慎敏听她这样说,心就动了。东工到少城之后学生一直没有实习的机会,这是困扰着他的一块心病。遂跟樊星走了出去。

        漱玉就站在校门外,素女峰刚好在她身后。素女峰抹着一道斜阳,半坡青翠半坡明亮。游慎敏在此瞬间产生异样的感觉,面前怎么有两个素女!他自然不肯多看温小姐一眼,只好奇地凝睇那妩媚的山峰,他从校门进进出出从未细看过的山峰,觉得那明亮一侧就像温小姐的面孔,而另一侧是她的秀发。这时漱玉已经走近他了。漱玉今天穿的紫色斜襟上衣,齐腕的灯笼袖子,下面是有几条花边的直统裙。女生樊星仍是粉蓝色斜襟、短喇叭袖的学生装,半长的黑裙子。她俩年龄相仿,但在游慎敏眼里,一个是纯粹的学生,另一个却好有女人味。

        游慎敏奇怪于自己此时的感觉,因为对什么是女人味他从来都不清楚,这感觉是从何而来的?他开始抗拒它。

        漱玉高兴地问:“游校长,樊星给您说了吧……”游慎敏却用冷淡的口气道:“温小姐,多谢了,但敝人不习惯于做客。其实我想对你说的只有一两句话……”漱玉颇觉失望,但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只等他把话说完。樊星却道:“哎,校长,刚才已经说了,温先生邀请您,这根本不算做客嘛!——漱玉,实习工厂的事,你和你爹已经基本上说通了,是不是呀?”

        其实邀请游校长之事,完全是由温太太提起的,漱玉听了继母这个建议,心里也很高兴。但她对实习工厂的事根本不知道,怎么可能对父亲说起?樊星既已经这样说了,使她没法否认,只好说:“游校长,家父对您仰慕已经很久了!实习工厂的事……哦,游校长,您去了就和家父面谈吧!不然,我明天陪家父到东工来?”

        游慎敏轻轻舒了口气,他反而不理解自己刚才为何要拒绝邀请了。遂道:“岂有此理!温小姐,令尊既然相邀,我是一定要去拜望的。”漱玉高兴地说:“樊星,你也一同去!”樊星笑道:“我要先请示呀,校长,您要不要我当随从?”游慎敏笑道:“哦,你们是好朋友吧?当然可以。”

        温家进门一个宽敞的院子,兰草幽幽,翠竹森森。一条青砖砌的甬道通向迎面的小楼。小楼的阳台、回廊都是欧式的,但青青的瓦檐,又带有中式的灵巧与优雅。游慎敏走进院子就站住了。漱玉小跑进去,大声说:“爹,妈,贵客来啦!”

        只见温庆和和夫人迎了出来,温庆和和蔼地微笑着问:“玉儿,这位贵客是……”温太太忙道:“是东工游校长吧?啊,游校长,快请进!”

        游慎敏马上听出了温庆和不仅没有邀请他,甚至根本不知道他要来,这样照他的性格,他是不会进去的。幸好学生樊星跟着,使他对自己的脾气不能不有所收敛。

        漱玉虽未觉察到游慎敏的不悦,但父亲不知游校长要来,这是很明显的。她心里也在怪继母元珍怎么先不对父亲打招呼呢?同时又后悔自己没有对继母说清楚就是今天去请游校长,导致一家人的失礼。只得赶快介绍说:“爹,这就是东工的游校长”,又道:“游校长,这是我父亲,我母亲。噢,对不起呀,我爹不知道您是今天来……怪我,我先没有说清楚。您进去坐!”

        她慌乱的语调令大家都很诧异。温庆和赶快客气地向游慎敏鞠着躬说:“啊,游校长!游校长舍得光临,令寒舍增辉了。小女前日说起相邀之事,我还不大相信她有这么大的本事呢,快请进!”他原意是要附合女儿的意思,哪知又把话说走样了。站在旁边的樊星将几人的神态全看在眼里,她还对其中奥妙心领神会,不禁笑了起来。

        游慎敏心里既已明白,温庆和再把话说走,也关系不大了。樊星平白的一笑,扑灭了他胸中残余的火气。被漱玉的表情弄紧张了的温庆和夫妇遂也跟着笑了,气氛缓和一些。游慎敏也就作揖说道:“兄弟久欲会一会温先生,苦于没有适当的机会,今日令爱既以温先生的名义相邀请,也不知是否确实是温先生本人的意思,我就大胆地来了,实在是冒昧得很!”温庆和五十出头,游慎敏认做长辈也是可以的,但这时他要挽回自尊,也就不客气地以平辈相称了。温庆和忙道:“游校长率东工卜居少城已经数月了,庆和虽为地主,但除了在为东工征地及建设时,微有效劳之外,迄未到贵校探望过,今日倒劳游校长亲临,着实惭愧!”温太太忙道:“哎呀,你怎么还和游校长站在台阶上说话!游校长快请进!”

        大家进客厅坐下。温太太便笑着解释说:“对游校长实说了吧,请游校长到寒舍来,最初是我和玉儿的意思。玉儿那天冲撞游校长的经过,她回来都讲了,她爹爹怪她有眼无珠。恰好玉儿又回家说,游校长为捐款去过学校一趟,似乎还有些话,要教导她,不及说完。这样我就说,游校长和东工来到少城,这是少城的光荣啊。校长只身在外,虽然事务繁忙,但是毕竟也有空暇之时吧,不如就请游校长来家里坐坐。我对庆和说了,他也高兴得很,就担心游校长没有空来。”

        似该客人说话了,游慎敏却有些犯难。他说话向来不会兜圈子。这样他就只适合与官场中人打交道,因为双方公事公办。若遇到清廉官吏或亟欲拢络知识分子的政客军阀,像他这样率直的性格,反倒容易将事情办成。但在私人交往中,他谈吐就嫌生硬了些,好在他也从未凭借私交办理学校公事。但这回却是例外,机会难得而易逝,他亟欲说服温庆和同意让学生实习。话该从何说起,如何措词呢?他这样思考着,人就像傻了似的。

        偏偏漱玉又走开了,不然一切都很简单。

        樊星早听说过校长在与人交谈时很容易走神去思考校务或学术问题,还以为他又犯此毛病了,赶紧替他掩饰和转弯,笑道:“温伯伯,温伯母,我们校长今天到府上来,不容易呀,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于是温庆和夫妇都笑了笑,晓得游校长欣然而来,必有为着学生实习的目的。温庆和在少城开了一家船舶修造厂、一家机械厂和一家铸铁厂,他的厂的设备在少城是最先进的,因少城的其他厂都是些面粉厂、油漆厂、火柴厂、竹器厂、酒厂、酱园厂之类,实际好多是作坊。东工到来之后就与温庆和接洽,拟安排学生前往参观和实习。但是温庆和觉得自己设备和技术力量都足以对付,勿须东工的指导。至于接受学生的实习,恐怕无益反损。而且晓得东工在少城只是个过客,哪天说走就要走的。故教务长接洽了多次均无结果。

        此时温庆和已有成竹在胸,他从晓得了来客是谁,就在心里准备着再次婉拒学生实习的理由了。

        漱玉却在后面削水果。她没让女佣韩妈动手,要自己来。只见她款款走进来,轻轻放下手中托盘,放好水果碟子,后退了半步,再莞尔一笑。优雅娴熟的姿态,连温庆和和温太太都看得有些呆了。而且碟子里切好的水果,摆放颇为别致。樊星笑着问:“诶,你这一套也是在女中家政课学的呀?你像变成另一个人了!”原来樊星和漱玉一起,过去见到的都是她任性“撒野”的样儿。

        游慎敏顿时有了话题。遂对漱玉道:“温老师,那天在小学校里,我本想再对你说几句话,也花不了什么时间,可是我考虑到你也许不赞成我,我如何来说服你呢,这就要多费功夫了,所以我才要专门另抽时间和你说。可是现在当着大家,我不知道又合不合适呢?”

        漱玉仍站着的。温太太笑道:“玉儿,你坐呀。”她这才坐下了,笑道:“游校长,您不应该叫我温老师。我和樊星是好朋友,您就把我当学生,叫我的名字温漱玉吧,这样多自然,您若批评我的不是,也就不存在合不合适的问题了呀!”

        “那好吧……温小姐,我觉得你和你的学生,花在宣传抗日上的时间多了一些。这种宣传最好用课余的时间,用礼拜天进行,而且我们的小学生体质都不算好,不能累着了他们,所以,礼拜天也只可用半天。学生的职责就是读书,唤起民众的任务,承担一点也可以。但是承担过多,使我们的教育空虚了,我们的国力,我们的未来,也就空虚了,这样对国家不利。”

        他这番话是大家都未预料到的。漱玉尖锐地反问道:“游校长,您到国外考察回来,不是这样说么,到国外先不看教育,我先看他的社会生活。教育不能关着门办,必须与社会生活相配合呀!请问国难当头,还能关着门上课么?现在学生不仅在校上课,不能与社会生活相配合,就是放了学,在假期,也多半是呆在家里,或农村的学生去地里劳动,或城市的学生在街上玩耍,也不可能接触社会生活。所以我们利用上课的时间,在赶场天,在客船到达的时候,到码头去进行宣传,这难道不应该么?”

        游慎敏很欣赏她这样有锋芒的性格,不由笑道:“哦,我说的话你都知道?你并不是东工的学生呀!”樊星笑道:“是东工学生给她讲的,包括我。我们在一起,很爱谈起游校长,您别见怪呀!”游慎敏笑道:“你们替校长四处宣传他的主张,这很好呀。温老师……”温庆和笑着打断道:“游校长,您对玉儿就不要客气了,您就叫她的名字。”

        游慎敏收敛了笑容,用平静的口气说:“温小姐,我来回答你吧。首先,我那番话,是国外考察回来,对工业学校学生所说的话,我说的与社会配合,是说我们的工业教育,要密切联系社会的需要,甚至要走在社会需要的前头。但是我说的并不关系政治。因为政治是政党的事情,政党的政策总是求近功的,那样政党才能生存下去。而教育是求远效的。其次,国难当头,有些学校是不应该关着门上课,但是一般的小学中学,还是要关着门上课。如果小学中学不关着门上课,学生都出来呐喊,也许这次国难渡过了,很快又会有下一次国难。这次国难怎么来的?小日本怎么可以侵略大中华?就是积贫积弱造成的,变法太晚了造成的,教育和工业落后造成的。现在国难当头才来临阵磨枪,临阵磨枪总比不磨枪好吧。其中有速成磨枪的,如象军校和军工业;有精打细磨的,如象小学中学。所以就在此时,你的学生也不妨关门读书,也就是关门磨刀枪,这样……”

        樊星笑道:“嘻嘻,这样下次战争就轮不到小日本来侵略我们,该轮到我们去侵略小日本了!”大家哈哈大笑。漱玉也抿嘴一笑,便又在想自己的问题。樊星问道:“校长,我听高年级同学说,在南京时期,学校有几位同学要求从军,您开始并不同意,您说一位工厂技师对抗战的贡献抵得上一个班的士兵。可是当他们执意要行时,您又每人赠送了20块银元,以壮行囊。这又是为何呢?”

        温庆和因见游慎敏稍有沉吟,就笑道:“樊小姐的这个问题,就由我帮游校长回答吧。游校长经由理智的思考,觉得在国难期间,士兵、将军与技工、工程师,都很重要,不可偏废。譬如近代以来,列强屡次侵略中国,是我们中国士兵的勇敢不如人、将军的指挥不如人么?非也,是由于兵器不如人,工业不如人。故游校长不允许工业校学生轻率从军。但是一旦学生的去意已定,爱国热忱,毕竟可佳,所以游校长仍然要予以鼓励。游校长,我这番臆说,离您的本意不算太远吧?”游慎敏点头笑道:“温先生所言,最为中肯。”机灵的樊星便笑着说道:“哎,温伯伯,你发展工业,我们校长发展教育,共同的目标都是要打败小日本,你们要携手并进才好呀!”

        游慎敏心里正在想如何将话题引到学生实习的事情上来。被他的女学生这样一点拨,也赶快就说:“是呀,温先生,发展我工业,增强我军力,在此国难期间,可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呀!”他并且还用手在温庆和的衣袖上轻轻拍了拍。

        但漱玉并没有顺水推舟,因她还在想自己的问题,她又问:“请问游校长,为何自古只有投笔从戎的佳话,而且外国也同样,像拜伦,像裴多飞!却没有敌人兵临城下还在闭门读书的佳话呢?”樊星笑道:“可是有闭门弹琴的佳话呀!诸葛亮不是弹琴吓退了司马懿么?”漱玉笑道:“不对呀,诸葛亮是开门弹琴!”温庆和也向女儿笑道:“就是这位孔明先生,他也有闭门读书的佳话呀。天下大乱,他躲在陇中读书,他如果就凭种田的一身力气,或者一点拳脚本领,早早去从了军,投靠了哪个军阀,他哪里建立得了后来的盖世功业?”游慎敏也笑道:“现代战争绝非古代的战争可比。古代战争往往是落后的甚至是野蛮民族取胜,镇压统治文明程度高的民族,如象蒙古和满清统治中国,又比如古印度和古希腊的灭亡。因为古代战争主要不靠工业和武器,主要靠残忍和凶悍。至于拜伦和裴多飞,他们上前线所起到的恐怕主要还是宣传和鼓舞士气的作用吧,这比他们荷枪实弹去杀敌人的作用要大得多。”

        漱玉心里对大家的意见已有几分赞同,但大家都和她辩,她哪里肯服输呢!她正要再争,樊星却对她笑道:“诶,你还没有争论完哪?你不如把话留着,等下次再和游校长争吧!”诡谲地朝她眨了眨眼睛。

        这提醒了漱玉,她便笑道:“好呀,游校长,您在说服我之前,已经先把我爹说服了。我晓得游校长今天肯赏光,要和我谈的只是小事,你还有件大事要和我爹谈。妈,樊星,我们上楼去,让游校长和爹安静地谈正事。”她忽又走到爹面前去,笑着在爹的额上吻了一下。温太太摇摇头,对游慎敏笑道:“唉,她读了洋人办的女校,回家了还学洋人那一套,我都看习惯了。”

        其实温太太说的不是实话,漱玉当外人的面吻爹的额头,这还是头回,连元珍也微微一惊,但她马上就明白了。可她所明白的,在漱玉自己心里却很朦胧,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做了。于是又有些不好意思,赶快拉樊星上楼去。樊星竟从未见过女儿和父亲这样的亲密,醒悟了便笑道:“嘿,温太太不知道,漱玉这个吻的意义可不寻常呀!”

        而樊星所领悟的,又和温太太领悟的有相当距离呢。

        两个女孩儿便笑着手拉手跑上楼去了。她俩在楼上待了一会,又下楼到了后面。元珍正和厨子在准备晚饭,她对樊星道:“樊小姐,留游校长吃晚饭啊!”樊星笑道:“温太太,闻着好香!学校的生活好清苦啊,一周只在周二、周六打两回牙祭,我倒巴不得留下来吃饭。可是今天陪校长来,他如果不留下,我决没有单独留下的道理。我们校长可是个清廉出了名的人哪,尤其是你们工商阶层的饭,他是不能随便吃的,你怎么叫我去留他?我有这个愿望,也没有这个斗胆哪!”说毕朝漱玉扮了个鬼脸。漱玉便朝继母笑道:“那只有我们留他。”

        这时前厅两人交谈已毕,就出了前厅,经右侧甬道穿过一道月洞门,到了后花园里。后花园外侧是一带徊廊,栽一株古老的紫藤,其干如小桶般粗壮,茂密的枝叶爬满了整个廊架。却听见悠扬的汽笛声,游慎敏遂跨过徊廊,倚着石栏俯瞰,下面是宽阔的江面,绿悠悠的江中驶着帆船和一两艘拖黑烟的汽轮,岸边又有几家冒着烟雾的工厂。这情景,在崇尚工业文明的游慎敏眼中真是如诗如画呢,他有些陶醉了。

        随后游慎敏要走,温庆和挽留不住。漱玉从神情看出他们谈得很投机,爹显然已经同意了让东工的学生到他的工厂去实习。就跑去拦在面前,笑道:“游校长,您既然来了,就不妨多坐会儿吧,我妈已经在准备晚饭了。而且,我还有教育方面的问题要向您请教呢,您应该给我这个机会呀!”

        游慎敏当然感觉到了漱玉对她父亲态度的变化有影响,对她怀有谢意,便笑着转向温庆和道:“温先生,令爱照你的意思,要留我吃晚饭,可是她留得很巧妙,使我没有办法可以拒绝她。”温庆和也笑道:“哦,对我的女儿,我很了解,她也许是真的有关于教育方面的意见,要向你请教呢!”

        游慎敏和温庆和又走回前厅里坐了下来。漱玉却道:“爹,游校长,坐在这里怪拘束的,我们不像你们,谈些很正经的话题,我们还是到后园里去坐一会吧!”不料樊星却笑道:“嘻,你是要和谁说话呀,和我?你若要和游校长谈教育,这是很正经的话题呀!”

        大家都笑了,也都不去理会漱玉微有点发窘的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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