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将来会有!
漱玉对于继母元珍每天都要在镜前坐很长时间,觉得奇怪,未必这张脸儿每天都在变哪?她总是匆匆忙忙梳洗,就跑出去了。要说元珍对自己眼睫毛的根数都清楚的话,漱玉就连自己睫毛的疏密长短都没有在意过。这段时间她免不了对镜端详,才发现自己的睫毛与众不同,长长的,配着眼仁和眼白,真的很好看。她对镜笑了,樊星说我是昭君,疯丫头!年画上的昭君,白白的脸儿,裹着大红的裘皮披风,骑在白马上。我哪里比得了昭君。
她还在对着镜子笑,笑自己这段时间的情绪,觉得好新鲜。有时神思恍惚,做事心神不定,甚至坐立不安。何以如此呀?想来想去,就因为游校长说了还要谈话的,等着他再到一碗水小学来呀,可是他并没有再来。现在她已经品尝到了对镜画眉毛和做表情的乐趣,才望着镜子笑自己。可是这样也并没有获得解脱,怎么办呢?她不肯再这样拖着了,只有到东工去找游校长。
早上她打开衣橱,里面衣服都是自己做的,都是些适合女学生穿的式样。上装的面料有洋绸、洋缎,也有布的和麻纱的。式样有对襟的也有斜襟的,有镶着滚边的也有未镶边的,而滚边又有宽窄花样的许多变化。单说衣袖的式样,也有长短宽窄之分,如今流行的是中长,超过手肘一些的。衣袖宽的如扇面,潇潇洒洒,窄的仅能裹臂。她柜中的衣服,窄袖的少,窄袖是适宜于劳作的。泰西女校的家政课,包罗了家务的方方面面,这些女学生将来就算是做贵妇人吧,有的家务也是需要亲手操作的。但这对漱玉来说似乎还很遥远。
至于下装,有各种裙子和西裤。几条长裙是在女校开舞会和节日庆典活动才穿的,回少城后从未穿过。
她在衣橱前挑来选去,竟选不出一套合意的,心里感到疑惑。仔细一想,才觉得连游校长都叫我温老师,说明我已经和樊星她们不同了呀,我不再是稚气的女学生了。那我就要显得和樊星她们不同才好呢,我衣柜里面怎么全是这些样式很稚气的衣服呀?哼!
于是这天她并没有去东工。下午她早早放学,就到街上的布店去。布店伙计与她再熟不过了,瞧她挑选的神色,凑趣说道:“温小姐这回是想……做件旗袍了吧?”漱玉吃了一惊。瞅了他一会,笑道:“你真了不起,你看得穿人的思想啊!”
伙计也得意地笑了起来。他哪里是能够看穿思想,只是有点职业的敏感罢了,他头回遇到漱玉选料子这样犹豫不决,就猜到她要缝一样新款式的服装。此时的少城尚无旗袍的倩影,而漱玉是开风气之先的,她莫非要做件旗袍?
既然猜着了,他就进一步给漱玉拿主意,道:“你雪白的皮肤,穿哪样颜色不好看!这件翠绿色带暗花的料子,好吧?还有这种花点子的?这种红底子黑花的?”漱玉都摇头。笑问:“我要穿上显得老成的,更像个大人,你说哪种衣料好啊?”伙计听了哈哈笑了一阵,帮她选中了一件淡紫色带浅花纹的洋缎。
这件别出心裁做成的旗袍,她次日就穿着到学校去了。在上海时,她也曾留心新潮的旗袍:裁得长长的要盖着鞋面,开叉到了大腿处,腰身又细窄,女人走着,个个都如弱柳扶风。且又在衣缘处镶上花边,极精致极妩媚的。下午拿着剪子时她也思索了半日,忽然觉得好笑,想我未必要去学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呀?就果断下了剪子,下摆只在膝盖下面一点,这样开叉虽然也在大腿处,但由于摆线高了,就不逗眼。袍身宽松,袖口却将小手臂紧裹着,前襟饰了几朵小小茉莉花。
试新装时夜已经深了,满意之馀,她又对着自己女学生式的短发发了一阵子呆,并晓得头发一夜之间是无论如何加不长了。次晨她对镜又看了一会,遂将整齐密集的刘海,弄得蓬蓬松松的,终于逗得连自己都想笑,便上学去了。
她下了两节课后,就向校长请了假跑到东工去。
东工寄寓的这座大庙已破败多年,现稍作修整,正殿作礼堂兼食堂,两边偏殿及其后面房间作了图书馆和女生宿舍。进大门一间敞厅,右边为办公室、会客室,左边是单身教师宿舍。游慎敏则以大庙后侧的鸡脚神单间为栖身之所。另外,又租用了相邻的一片空地,盖了些简易房屋作教室、实验室、男生宿舍和家属宿舍,还辟出了一块操场。收发室工友说游校长正在办公,让漱玉在会客室等着。因房屋少的缘故,这会客室同时也是教师的阅览室,摆了各种报刊。漱玉一眼看见了成摞的英文《字林西报》,被冷落在一边。这是泰西女校订阅过的报纸,久违了呢!她欣喜地看了起来,一边还动手整理。逢到精彩的新闻,她不禁轻轻念出了声。
这时游慎敏走来了,在窗外听到断断续续的英文朗读,便放轻了脚步,走进去站在她旁边。漱玉一下察觉了,忙说:“游校长好!”游慎敏道:“温小姐你好!”用英文说的。
漱玉开心地笑了起来,她干脆也用英文和他交谈。她问道:“游校长,您看,阅览室所有的报刊都放得很整齐,为什么独有《字林西报》是这样乱堆着呢?”“因为这些报刊都是由工友在整理,而工友不认识英文。”“那您愿意将这件事交给我来做么?”“我不会。但我很愿意聘你做东工的英文□□,就凭我刚才听到你流利娴熟的读音。当然喽,你首先得填一份详细的申请表。”“啊,如果您对我的申请表感到不满意呢?因为我的学历太浅。”
对话内容好象是很认真严肃的,但漱玉一直俏皮地笑着。这时工友端茶进来了。工友深谙游校长的个性和规矩,游校长会客多数情况不必端茶,因为时间很短。游校长视时间如生命,是众所周知的,就连他在图书馆里查资料,其速度也快得惊人,他小跑着在书架中穿梭,很快抱出一摞,摘录完后快速归还原处,马上又抱出另一摞。
故对客人若要端茶需要游校长亲自打招呼。他这次是看着游校长与这位年轻的女客用英文交谈得很愉快,遂大着胆子破例了。
工友递茶时对漱玉好奇的一瞥,让游慎敏带头将对话换成了中文:“呃,学历并非最重要的。你如果有信心的话,你可以参加教授们对你的面试。”“哼,您以为我没有这个信心么?现在我没有信心,将来会有!”“那好,我即使现在不聘请你,将来会聘请!”
他俩都笑了。忽然之间,仿佛已是熟人了,他们双方都产生了这种感觉。
漱玉顺便瞟着墙上的一面镜子,对自己今天显得很成熟的形象真有点陶醉了,如果自己还是一贯的女学生装扮,是绝不会有这番有趣的对话的呀!
她言归正题,笑道:“游校长,您那天曾经说还要告诫我几句话,我知道你好忙,所以我就自己来了。我再不来,恐怕您想要说的话,自己又忘记了,这对我来说可真是个损失啊!”
游慎敏那天在一碗水小学,只是偶然有所感触,故他一时记不起自己当时要说的内容了,轻轻搓着手沉吟道:“哦,我当时想说的是……诶,你不是说要问我的问题么?”
漱玉一笑说:“好呀,那我就先问您的问题吧:那天在码头上,您叫我温老师,您是怎么认识我的呀,知道我姓温?”“啊,这很简单!因为我晓得你鼎鼎大名的父亲,温先生,因此又听说他有个女儿,就在我们东工附近的一碗水小学当老师。”
原来,游慎敏因为替学生联系实习工厂之事,而听说过本城工商会的会长温庆和,而少城的人凡说到温庆和,没有不提起他女儿的。他也就晓得了漱玉是一碗水小学的高年级老师,有白玉的脸庞,墨玉似的眸子,珠圆玉润的声音。无论站在哪里,都是亭亭玉立。游慎敏虽然外表木讷,但实在是聪颖绝顶,故他与漱玉面对的一瞬间,就能不假思索地叫她温老师,叫对了。
漱玉道:“我还是奇怪。温家的女儿当小学教师,就不兴别家的女儿也当小学教师呀?您不怕叫错?”游慎敏本是个不善与女子打交道的人,但是鬼使神差,这时他的口齿却变灵俐了,笑道:“虽然别家的女儿也能当小学教师,但是别家的女儿都不配叫漱玉呀!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心里就很清楚,站在面前的就是温小姐了。”漱玉抿嘴一笑。又问:“噢,游校长,您会过我父亲?”
游慎敏因温庆和拒绝了让东工的学生到他开的厂去实习,故对他不以为然。他又是个不会掩饰的人,不悦之色就露在脸上了。说道:“温小姐,我们就不提令尊了……”看了一眼手表。站在门口的工友就进来说道:“游校长,办公室还有事……”但漱玉不懂得看脸色,仍笑问:“游校长,您想起没有哇,要对我说的话?我记挂了几天,是专门跑来请教的。”
游慎敏因不知不觉就耽搁了二十多分钟,而且想说的话又忘了,有些懊恼,但是漱玉恳切天真的态度又让他放不下脸来。漱玉瞅着他尴尬的表情,这才明白自己该离开了。这时她的呼吸加快,她不肯让他像流星般就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就说:“游校长,您现在忙,我明天下午晚点儿,等您下了班,我再来找您。”
说完后,她明亮的眼睛与他深鸷的目光对视了一瞬,一笑,也不等他的反应,转身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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