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绩麻捻线
白婶只卖了两年面粉。国家实行粮食统购统销,关闭米市,粮食商人如丧考妣。可对白婶来说这无所谓,她赊麦子卖面粉是因为当时家徒四壁,只有空手一双——加上小如是两双,现在已经有了一点儿积蓄。她对小如说我们女人还是该做女人家的事情。小如问娘女人该做什么事?白婶说就是绩麻捻线呀!小如说:那我们开个裁缝铺?白婶说:钱不够呀,积攒两年钱就够了,我们今年先打过冬的毛线围脖和袜子卖。
母女俩进山去收羊毛。路上行人稀少,小如朝后看说,妈,我发觉那个穿灰布衫,戴窄边草帽的人,一直在跟着我们。白婶站着看,那人也在远处站下了,仿佛怕走近了会被呵斥。白婶看清了说别怕,是你爹原来姓沈的朋友,是个镖师,他一定是来保护我们的。镖师是过去江湖上押送货物的,往往身怀绝技,广有人脉。她便向沈镖师招手,沈镖师于是几步就走到她们面前来了。再三解释是路上碰着的,并不是专门起的意。
来到收羊毛的山间集镇。沈镖师说,掌柜娘,你看了这里卖的羊毛,要觉得不好,不划算,我带你到后面山里去买。白婶集上逛了一会,看了山民们装在口袋里的羊毛,问了价钱。她对沈镖师道,你说的地方在哪里,那里羊毛是不是比这里便宜?沈镖师指着近处的大山:这匹山翻过去,那里的头人我很熟,收羊毛肯定比这里便宜。白婶道,那今天怎么回去?沈镖师道,可以在那里住一晚。
小如颇有几分疑虑。见娘目光在沈镖师指的山和沈镖师脸上移来移去,娘这副神态只有小如明白:娘在拿主意,这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是在无意识之间,感受着什么气息。娘道:老沈,那我们就去。
在他们翻山的过程中,听见后面马帮的响铃声时断时续,不久被追上,沈镖师认识这队马帮。马帮便腾出两匹马给母女俩骑,但白婶硬不要两匹,只要一匹,叫已走得脸斜嘴歪的小如骑了上去。小如骑一截之后又下来给娘骑。母女两遂换着骑这匹马,这样到了目的地时,虽天已黄昏,但还看得清环境。
这是很大一面乱石山坡,长有乔木树林和荒蓁野棘,并有小块的庄稼地。坡上散布着一些木楼或木板房,只一幢有模有样很阔绰,其他都较简陋。这里尚未土改,沈镖师朋友还是头人,有权有势,住的就是那幢两层很阔绰的木楼。这里习俗一夫多妻与一妻多夫并存,头人有一小群妻子。妻子们为客人献上暖乎乎的酥油茶,然后又是红糖、牛奶和茶叶熬的热腾腾的甜茶,沈镖师与头人大米酒饮得醉醺醺。
夜里母女俩被请进楼上大房间,木板漏风,虽有毯子还是冷得抱在一起,抱在一起小如还是不停的打寒噤。听见楼下火塘边的沈镖师在问冷不冷,白婶只好出来答声冷。沈镖师说那你们下来烤火吧。母女俩下楼见火塘边铺着毯子,四顾不见沈镖师,因门未从内闩上,才发现他竟披床毯子端坐于屋檐下,无论怎么招呼都不肯进来。白婶只好又抱床毯子给他。
头人妻子们暗中看着,转去对头人如此这般说了,头人很感动,从中推出了杨君过去的好来,对母女俩的同情也就油然面生。他次日便亲自带着母女俩去收好羊毛。头人所辖除他家木楼周围住的十多户外,其他散布在周围数十座山头。道路又不同于昨天走的石板铺成的山路,而像是岩羊攀爬的曲径,往往得处手足并用。母女俩走得很顽强,跌倒互相搀扶,沈镖师和头人都不便来搀,头人途中就是不断哇哇啦啦地赞扬鼓励。羊毛称秤后他不让白婶付钱给养羊人,说以后由他来付。白婶好歹还是付了一部分钱。
这晚有头人的两个妻子过来陪着母女俩,头人并亲自去屋檐下延请沈镖师去他那边的房间睡,沈镖师仍执意背抵着大门向火塘坐着。他并不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而可能是种习惯。头人两个妻子笑着撩起白婶衣服要闻她的体香,说是听沈镖师说的,沈镖师始大窘,这才抱着毯子跑到头人房间去了。
第二天早上母女俩脚都疼得要命,只好接受头人的好意休息一天。在就着酥油茶吃土豆时,白婶说昨天看见有的牧羊人一路在拾羊落下的毛,随手搓成条子。头人说这种杂毛只能用来打毯子,你要?白婶点头,心想可用来搀在好羊毛里面,因为织来在乡场上卖的毛织品并不需要很好的羊毛。头人说那我出去在坡上喊两声。
果然他这一喊,声音传递,就陆续有人送来羊毛条子。白婶说够了,快去山头上喊说不要了。头人说多点好嘛。白婶看一眼沈镖师:就算沈先生帮着背,也只有这么大点力气。头人说:有马!钱也不不够呀!钱不怕。我未必打欠条?嗯。
走时果有下人牵匹马来。头人又拿出小如这两天打的欠条,当大家的面丢进火塘烧了。白婶说阿伯,平白无故得你的好处,我不愿意!头人的妻子们都在场,其中一个笑着说那就打个亲家吧!把自己几岁的儿子推在白婶面前,一手要来牵小如,弄得小如脸绯红。大家也就在笑声中作了别。
一大早杨影和白驹屁股被妈拍得精痛:起来起来!杨灵两三岁时爱尿床,所以妈在催起床的同时还会猛撩开铺盖。三个裸睡的男孩从床上猛坐起:啥子事啊,天都没有亮!妈对老二说,睡你的。杨灵体子弱,问也不问就又睡了。
妈教娃儿裸睡是为了节省衣服计。这样铺盖和床单会否烂得快些不知考虑过没有,也许考虑了觉得不能两全吧。
白婶说,今天到瓦厂湾!瓦厂湾也就是老屋,住着几家堂叔伯,好几十里。连过年都不一定去,去了当然有好的吃,两小娃一听睡意也就全没了。一个喝碗稀饭,走时妈递给杨影一个布包,里面是吃的馍馍和咸菜。说馍带着吧,还没饿。其实是怕吃早了娃儿路上又喊饿。妈自己背起一个捆扎结实的大瓦罐。杨影、白驹这时方有点吃惊:妈,走路哇?因过去回老屋都是坐堂叔伯推的鸡公车。妈说:今天先要走路,你们大点了,有脚劲了嘛,走一阵看二伯三叔他们来不来接。
出四座墓上了去瓦厂湾的大路,杨影就说妈,饿了。妈没吱声。便摸出个馍给白驹,自己咬一个。白驹说给妈一个。妈说你们吃!还有一个,老六说。妈说:留着!
残月在天,一大两小三个人影跟着残月,朝东方灰黑的山影走去。两个娃儿从走过早路,很新鲜,又吃饱了的,边走还边哼儿歌: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做朋友!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提笆篓!夏天天亮得早,走几道田坎天就亮了,日出时已走了十多里。日有一竹竿高时,白驹说妈,我走不动了,二伯三叔的鸡公车还不来接啊?妈背着大瓦罐走得小心翼翼,将埋着看路的头昂起说走不动也走,晚上还要回来呢!
杨影叽咕:早晓得就不来了!娘道:不来了?说得轻巧像根灯草!
娘没办法只好一手牵一个拖着走。实在连拖也拖不动了,娘使出最后一招说老大,还有个馍馍,你跟莽子分了吃吧!杨影立刻摸出馍馍来分。白驹说妈,我不吃给你吃。你不吃你要走快点!白驹抹着眼泪说妈,我走不动了呀!
白婶找块路边草地,两个孩子见她姿势要放下背的瓦罐,便一齐跑来帮她接着。妈说坐吧,歇会儿吧!说了倚瓦罐坐下。
杨影屁股接地就腿张开伸直四仰翻叉躺在草地上了。白驹干脆站着身体像根竹竿似的倒了下来。可当妈轻微的抽咽声传入他们耳内时,两个娃儿都惊讶地坐了起来。他们长这么大了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妈妈哭,无论穷无论饿,妈妈都没有当他们的面哭过。白驹从背后搂着妈的颈子,叫着:妈妈,妈妈!杨影蹲在妈面前拉着妈的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妈强止住哽咽,并抹干净眼泪:老大,莽子,妈跟你们说了吧,妈背的瓦罐里装的你们爹和大妈的骨头,他们坟头的地要占用,迁到老家那边去。
妈说明了,两个男孩对发生的事,虽还是懵里懵懂,却已经懂得了今天走这趟路之重要。背后搂着妈的白驹跑到妈面前道,妈,我走得动!蹲在妈面前的杨影站起去摸了摸罐罐,试试重量,心里想背!
杨影多年后对子都说,就从那时起,我开始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个孩子,得像个男人了。我跑去想折断一根粗树杈,把身体吊在上面,像在打秋千。妈说你做啥子,我说妈,我折来当抬罐罐的扁担,你背累了,我和莽子抬!妈说你过来!你哪里抬得起嘛,莽子哪里抬得起嘛!
妈把半个馍馍分成三份,递给两个娃儿各一份:吃了有力气!杨影说妈,你吃,我吃了半边,我还好意思吃呀!
两个娃儿帮妈把罐子抬起来背上肩。走不多会,便听见背后远远有推鸡公车声音:叽嘎、叽嘎,像在跑,鸡公车从来都是慢悠悠的嘛。白婶停下来往后看,两个孩子便也像意识到了什么,白驹爬上路边的树上去看,叫起来:妈妈,是姐姐推的鸡公车!
出嫁的小如推个空鸡公车跑来了!跑拢喘吁吁对娘说等媛媛吃了饭,上学考试去了,我来就去借刘长贵伯伯的鸡公车,不好说推什么东西,怕他不借,谁知他问都不问就借给我了,我觉得他晓得。我推着车就赶快撵起来了。娘泪花包在眼睛里转:隔壁邻居,他咋不晓得。我没有去借,怕人家忌讳。
其实小如完全可以找汽车,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不想让那边知道。
小如说老六,莽子,你们上车!
小如让两个弟弟坐上鸡公车,老大坐后面,然后将瓦罐抱上去放在他俩中间,让杨影抱着,说老大你要把罐罐抱紧啊!
鸡公车胶皮独轮,中有拱形硬木耸起以护轮及便于搁放东西或坐人,两侧亦是坐人的好去处。八字形的推杠,一条帆布肩带斜挎在肩承担部分重量。娘和小如轮流推鸡公车。娘怕杨影手抱酸了,又换莽子坐后面抱瓦罐。莽子坐前面有看的还好,坐后面抱着瓦罐,像坐在摇篮里耳边并有催眠曲叽咕、叽咕……忽连人带瓦罐翻下来。推车的小如眼疾手快,她在发现莽子有翻倒迹象时已有所预备,这时将身一曲肩带便脱下了,同时将推杠一放上前一手抓莽子一手扶住瓦罐,并为了护住瓦罐,将自己身体向前一送,当了瓦罐与莽子的肉垫子。瓦罐丝毫无损,扎得紧骨殖也没有倒出来。
娘上来给了莽子一巴掌。莽子过去屁股挨打无数,脑壳挨筷子头也无数,脸上从没挨过巴掌,而且还打起了红指印。小如说娘你打他这么重,娘说要打重点他才得醒。小如搂着说他翻这一下都已经醒了嘛。莽子扭了扭嘴角,偎在姐怀里才没有哭。
此之前白婶娘俩用柏木棍儿自己做的棒槌纺毛线。小如说娘我们买个纺车嘛!娘说我们这点羊毛不需要,还不晓得哪里有卖。我们又不是做这个一辈子,做个一年两年,你不是想开个裁缝铺么?小如听了笑。
柏木棍儿一头有个钩子,中间套上个小圆盘以旋转,手从上面窣窣窸窸地抽毛,捻成的线呼呼地绕在下面棍儿上。这活儿娘俩就在家门口坐着做,还可将羊毛卷搭在肩头上边走边做呢。十八岁的小如有时肩上搭团羊毛,执着纺槌出门在岛上逛悠,或找朋友玩去了。这算是母女俩一段短暂的轻松时光!
杨影说这也是他记忆中的一段幸福时光。他从来没见妈妈有这么悠闲过,心情有这么好。妈妈一边纺线织袜子一边还给几个娃儿讲故事。妈没念过书她一肚子的故事都是当年听来的江湖故事和趣闻,还有听的戏剧,择娃儿听得的讲。
在屋前的坝儿讲,秋蚊逞啖,姐姐点起蚊烟。叫蚊烟不叫后来的蚊香,是因就用的锯末面加666之类药粉构成,无香可言,有大黄鳝粗细并有两根黄鳝那么长,点燃后放在木板上,木板虽会被烧黑但燃不起来。姐这时往往就不织袜了,专门拿个蒲扇给卧在凉板上的几个弟弟扇凉。
在床边讲,妈会将白铜清油灯盏的灯草挑成一股田,灯焰如豆。这一方面节省灯油,一方面孩子们才容易睡着。哈妈虽然喜欢给娃儿讲故事,毕竟太累了啊。讲着讲着小如看见弟弟们都睡着了,用专门洗脚的高盆(木的,桶形,盆并不深但底很高)打盆热水来就在床边一个个给弟弟揩脚。不洗脚不准上床是妈的规矩。
家里有个尺多高的白铜灯盏,是妈妈被从家里扫地出门时偷着带出的。妈就偷带出两件值钱的东西,一白一黄,黄就是生白驹时据说隔壁老太婆来借过的那个“金盆子”,实际是黄铜。全家洗脸用。白就是这个灯盏,可能是喜欢做针线,晓得这辈子要赶很多夜活。
灯盏碗儿盛的清油,排列多股灯草。平时包括织袜做针线都只点一股,娃儿看书做作业才点两股,偶尔点三股。点三股有时会见灯花爆绽,即芯头呈花瓣状开放,煞是一朵晶亮的花,全家都会笑咪咪说灯花爆,喜来到。
妈妈还爱哼川剧唱词,琵琶记、金袍记、红梅记……妈讲故事娓娓而来,唱戏音色很动听。杨影对子都说小时妈唱的什么已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长大了失恋,听妈唱孟姜女寻夫,边听边揉眼睛。妈停下轻声问:你在哭呀,你哭啥子嘛,我唱我的,你就听嘛,戏不要往心头去嘛。又接着唱,唱腔越来越高亢。
母女俩去赶场卖羊毛围脖、袜子和手套。几个场赶场日子错开,做生意的基本天天都能赶场,叫做赶转转场。路远的场娘俩鸡叫就动身,月亮已经西沉,曙光不知在哪,根本看不见路。有次母女俩到了一个地方,迷了路。小如忽然间找不着妈妈了,着起急来:妈!妈!你被野狗衔去了哇?妈说我在摸路!小如始见妈的一团黑影在地上爬着,她挠头发想了会儿,方悟出妈在摸鸡公车压过的车辙印子,她于是也放下背篼趴下去摸路,冬天,指尖儿摸得又僵又麻,已经不知道疼。路被妈摸着了,母女俩满心欢喜,起来走!
后来随着几个男孩先后长成了半大人,可以在课余和假期打零工挣钱了,家里已有几个积累,白婶开裁缝铺的理想已接近。这时做小生意的生计便嘎然而止,再做,就成了不法小商。白婶被安排进了属区供销社管的水果店卖水果。
白婶丈夫、儿子前赴后继走上不归路,背后甚至被叫成黑寡妇。然而她在外面毫不低头,人们远处指指画画,那个卖水果的女人如何如何,近了决无人敢招惹她,她成分是“城市贫民”,不骂你个狗血喷头才怪,试问一个曾经的“风尘女子”什么话骂不出来!而且你还要背个欺侮弱者之名。
白婶没有上过学,可朋友熟人中文化高的大有人在——无一不是在对方落难时所结识。供销社开会学习领导读完文件或报纸后叫讨论,并无冷场之虞,因为至少有她发言。她一开始针对文件说得头头是道,当话越说越多,便开始走题,无论主持的还是参会的都乐得听她说。念文件的供销社姓吕的主任知悉她的身世后对她大感兴趣,经常找机会跟她说话,这吕主任却是历次运动中挨整,从市级机关贬下来的。后升迁当了商业局长,虽然也没有提拔她什么,但友谊长在。婚丧喜庆她都是局长不收她红包的座上客,还往往由她来铺派张罗、主行酒令等。类似还有民政局下放到水果店的潘仁美,后来当了聋哑学校校长;文化局打成□□的干部尹久,后来做了市博物馆的馆长……他们与白婶都成了莫逆之交,而当他们对人介绍白婶时最爱说的是“贫贱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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