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笑话之最
这时柳石和双旋就帮着做饭。袁生智觉得疲倦,他先推开老蔡和大头的房间门,因见桌子、画架、盘碟乱七八糟,一张床上摊着画稿,一张床堆了半床书,遂退出走入对面房间。这屋只一张床,却是小童睡的,另外放些杂物。这张床既未挂蚊帐,也没有铺床单,只铺一张晒谷用的黄篾席,用刀割下的一块,有边沿的一侧向外。床脚摆双女式的烂皮鞋,前面张着口,后跟踩扁了的,当拖鞋用。其实知青下乡之初,被盖床单都是全的,家庭困难的由国家发给。袁生智暗想这人下乡才多久,如何搞成这样?就在床边坐下想打个盹儿。老蔡和那威以为他病了,忙进来问他吃药不?又打热水给他洗脚。袁生智趿着那双女式烂皮鞋走到堂屋门口把水泼了,回来解衣挂好,爬上床去。晒席硬戳戳的,比床宽出尺许,人滚上去中间就陷落了,四角高翘,平面看不见人。他想翻身向里,头发被席缝夹着了,痛得叫,柳石进来才帮着扯开。就不敢再动了,直直的躺着。
天黑后小伍、小童回来了,竟抬入一头死羊丢在地上,把屋里几人吓一跳。
中午,他二人打柴回来,经过一个羊群,便停下歇气,请放羊的彝胞抽香烟,竖着大姆指叫“雀博,雀博!”雀博是朋友的意思。彝胞能讲汉话,他俩才学会几句彝语,三个就汉话夹着彝语,咿哩哇啦吹了阵子牛,气氛乐融融的。
彝胞那条腰身细长的“撵山狗”开初警惕地在两个知青的脚边打转,随后就被三人的亲热劲儿迷惑住了,远远跑开去同羊逗玩,钻进乱石沟和草窝子里去寻野兔子。小伍和小童就告别了彝胞,背柴走了几十米远,听见彝胞在唤狗:“呜哦——呜哦——”小伍回头,见彝胞还有肩膀和头露在岗子上。脚前一只肥羊在沟边啃草。这条土沟有两尺多宽,大半人深,像是过去军阀挖的战壕,也可能是荒废的水渠,一些段落被杂草封严了,一些露着的段落就像黑洞。小伍一脚将羊踹入沟内,跳下去,人羊都不见了,只传出扑腾腾搏击的声音。小童连忙盯着彝胞的背影,手在胸前连划了几个十字,那裹着黑头帕的头刚一消失,他也纵身跳下。片刻之后,彝胞“呜哦——呜哦——”的声音渐渐远去,两颗汗淋淋的脑壳从草丛中钻出来。大白天哪!人走了,肥羊留下,太阳落坡了才又上山去弄回来。
羊挂在中梁上,点起一盏马灯,双旋主动上前操刀,开膛剥皮。小伍道:“嘻,你动作好熟练!”柳石笑道:“他马都宰过几头了,羊算啥!”就讲本地人不吃马肉,他们把马肉拿到场上去当牛肉卖所经历的风险,大家直乐。
羊剖好后,头蹄肚杂丢在桶内准备掩埋,羊皮由老蔡拿去钉在竹楼墙壁上。这时来了两个别队的新知青,各挟一条麻袋,执一柄小锄头,来约小伍、小童上坡刨洋芋。原来这些新知青多数将第一年由国家供应的粮食拿去卖了黑市,要靠出夜工来弥补。小伍在掌灶,不能去,小童就去屋角寻麻袋。双旋对柳石道:“我们也去!”柳石对这些鸡鸣狗盗事情早已失去兴趣,只说:“不累?吃了饭去吧!”小童叫道:“要发扬不怕疲劳、连续作战的作风!”四条黑影出了门窜上后山。
过一阵,忽然响起急促的拍门声,那威听出是小童,忙开了门。小童冲进来站在堂屋里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家都吃惊,晓得出了事,小伍和柳石正要出门察看,又风一般卷进来双旋等三人,嚷:“关门关门!”忙关上门。小童、小伍冲进内室,出来时面孔狰狞,目光灼灼,手里都执着刀,但是外面并无动静。家里人等他四人喘息定了,一问,才知他们在坡上正撅起屁股刨洋芋,叫小胖的新知青忽觉背后有人说话,掉头一看,后面埂子上齐刷刷站着一排彝胞,披查尔瓦,扎黑头帕,额上突起一只只尖角,雄赳赳气昂昂。他吓得尖叫,起身就跑,犹如离弦之箭。其他三人都仓猝地回头望了望,也跟着他逃。听毕,屋里安静了几秒钟,大头已咀嚼出其中的意思,首先“扑哧”笑出声来。于是气氛活跃起来,屋里的人笑,笑这件事离奇有趣;跑的人也笑,庆幸顺利逃脱。笑完,几个跑的又变得焦眉愁眼,因为挖锄、麻袋都丢下了。小胖的鞋也跑掉了,——他穿胶鞋不爱系鞋带,这次跑得太猛,掉了右脚,这一延宕别人就冲到前头去了,遂将左脚也蹬脱了狂奔。小伍问:“你踩着刺没有?进村那截路上好多酸枣刺。”小胖一愣,道:“呀,我踩着刺了,好痛!”坐下扳起脚板来看,两只脚板心上都栽着刺,老蔡给他拔时,他痛得眼里泪珠儿滚。
就说上桌吃饭。小童猛想起麻袋上有自己名字,是队上分东西时写下的。说出后大家都很着急,怕彝胞会根据名字执□□来抓人。
袁生智已从里屋出来了,一直站在边上冷笑。问道:“也没人追?”小童道:“他追?我们四个都是飞毛腿!”“我问后面有没有追赶的声音,——喂,哪个跑最后?”“双旋,你跑的最后?”“挨球!龟儿不打声招呼就、就跑!——后来是小胖跑最后。”“嗨,我只听见你们前面跑得脚板响,哪里去听后面的声音?”柳石笑道:“哈,可能是彝胞晓得知哥不好惹,所以不追。”小胖道:“妈的,算他们聪明!若真要追,说不定已经丢翻两个,摆在路上了!”袁生智道:“我想不通,一排人影站在土坎子上,这是怎么回事儿?他们既然悄悄走过来,那肯定是想突然抓俘虏喽,但是又不抓,这样在土坎上傻兮兮站成一排,像是公社干部半夜下来检查工作?”四人不语,内心都有些醒悟了。柳石问:“看见的莫不是树子?”四人道:“附近根本没有树子!”大头一直没做声,此时方嘟囔道:“哼,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小童、小胖不明白他说的意思,光瞪他两眼。袁生智便乐呵呵地拍着小胖的肩膀说:“古人打了败仗之后,逃跑时疑神疑鬼,把风声、鸟叫和树木都当成敌人的追兵。老弟,你们竟会从虚无中听见人声,看见人影,而且今夜连风都没有吹,想象力真是比古人还要丰富!”小胖就有些尴尬,说:“你说我耳朵听虚了,眼睛看花了?那还有他们哪!”袁生智轻蔑地笑道:“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嘛!”小童等又没听懂,这次就由大头做了解释。小童等听了倒没啥,旁边小伍的脸色却不好看。这小伍机灵过人,这次若他去了,是断不会有这场惊吓的。新老知青之间有层隔阂,因此小伍对袁生智的挖苦感到恼火,但袁生智竟未觉察到,继续打趣道:“哈哈,知哥的笑话我听了万万千,这回可算是笑话之最了!”
四人又呆坐了一会。小童道:“走,去看!”遂一齐出去。
隔会儿门又敲开,几人各扛一条胀鼓鼓的麻袋走进来,一扔下就咯咯地笑,屋里的人也笑,笑得打跌,歇斯底里,彼此用脚踢,笑闹声几乎把屋架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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