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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冬日可爱


袁生智和柳石在院子里说话,袁生智农场解散,想来星台一队落户。问柳石:“哎,你们组上现在总共两个人,不晓得水秀对我来欢迎不欢迎?”“哈,你管她?”“我当然要先问一下,不然不好处嘛。”“你放心,我欢迎的她自然就欢迎。”“哈,听你这口气!你们的关系,她是你……”“嘻嘻,算半个老婆!”

        这时水秀和玉珍刚好进来,柳石背着没有看见。玉珍听见了后面这句话,看着水秀“嗤”地笑一声。水秀脸飞红,走过柳石身边,低声骂了句“死鬼!”

        柳石自县城回来后每晚都忍不住要上楼去睡。这晚水秀就问他:“你还有半个老婆在哪里呀?”柳石笑道:“唉,那是句随口话。我跟他讲真话不好,不讲也不好,不讲,他来了见我经常睡楼上,反而觉得那个。”水秀说:“你跟他讲真话不好,那你的真话是啥呀?我不是你老婆?”柳石就笑嘻嘻的要去搂她,被她推开:“说嘛,我们都这样了,你是我什么人,我是你什么人呀?”柳石道:“亲了嘴说。”“不!”“我是你男人,你是我老婆!”水秀还不依,又要张口说话,已被他紧搂着,嘴唇凑上去封住了。过会儿,小木床开始发出有节奏的声音。水秀担心地说:“哦,好了,好了吧,下面谢家没睡着!”柳石开心地说:“他们听见床响就晓得我们在干什么呀?嘿嘿,你们女工在一堆,你也经常听她们摆两口子的事情,是不是?”水秀吃吃笑着,拿手指甲挖他,说:“那些婆娘,在男工面前假装正经,背后啥子怪话都说得出来。”柳石听着笑。水秀又说:“她们最爱说、最爱听的,就是这种事,对我们年轻姑娘,一点都不回避。”柳石拨着她脸蛋羞她:“嘻,你还是年轻姑娘?你还是姑娘?”水秀伸手抓他脸,后来就别转身不理他了。

        睡了一会,水秀又把柳石摇醒,说:“我们的事,肯定要被谢家晓得传出去的,社员在地头笑,咋办哪?”柳石迷迷糊糊地说:“哦,笑就笑嘛。”水秀说:“不!”柳石道:“谁笑看我揍他!”“呸!人家又没瞎编,你凭啥揍他?你揍得赢几个呀?”“唉,那你说咋办?”“我俩去公社登记嘛,明天就去,正大光明的,好不好哇?”她蜷缩着,全身钻进他怀里去:“我想生娃娃。”

        柳石胸中热滚滚的。半夜坐起来,披件衣服,点了支香烟抽着。他没烟瘾,有心事时才抽烟。水秀见他抽完了又点第二支,也坐起来,摇他肩膀:“咦,你说呀!明天去登记,不然就后天,好不好呀?”见他不答,伤心道:“柳娃,你不是真心要我!”

        柳石真心要秀秀,从误伤她脚的那个晚上起,这想法差不多就定了。目前知青中结婚生孩子的多,像他们这样未婚同居的也多。他不愿很快结婚,意识到前路有风险,独自面对要好得多。他因而说道:“秀秀,我真的爱你,要你,你叫我赴汤蹈火我都愿意!我骗你要遭五雷轰顶!但是目前,正在关口上。有事我单独承担,没事,顺利我们就结婚,如何?”水秀知他说的是什么关口,便不再说话,很快在他怀中安稳地睡着了。而柳石一直醒着。

        半夜时屋角传来嚓嚓的声音,那里放着吨半谷种。柳石急摸电筒,赤条条下床跑过去,见盛稻种的背篼底部已被咬了一个破洞,楼板上一小堆碎渣壳,他好心疼。水秀也起来了,帮着他把稻种倒入尼龙线编的化肥口袋内,扎紧了悬在梁上。

        冬季农闲,金银河谷部分公社参加抢修一条高等级公路。谷风区大明、谷风等几个公社的任务较轻,因这里现有一条可行载重四吨的解放牌汽车的“地县级”公路,只需将路面、桥梁作一些改造即可。其中加固桥梁、涵洞由专业施工队负责,社员的任务是修补加宽路面,各公社、大队和生产队就层层划分了责任路段。

        这天风和日丽,如蚁的人群在青螺山中部这条山间公路上挥洒汗水。休息吃饭时,小星一、二队的几个知青坐在一起,啃着热腾腾的煮洋芋。此地山民多种洋芋,水秀因见公路边一家农妇煮一锅洋芋,蒸汽弥漫,香味四溢,遂拿一挎包饭团儿去换吃,农妇自然欢喜,洋芋之外还送了一堆圆根解渴。圆根类似萝卜,扁球形,生吃甜且脆,不像萝卜那样有辣味儿;煮吃也比萝卜细嫩,肥敦敦的,像吃肉的口感。水秀张罗着给大家撕洋芋皮儿。子都、袁生智和双旋一边忙不迭地把带皮之物塞入口中,一边又伸手去接撕掉皮儿呈金黄色、奶白色的香喷喷的圆球儿。水秀哪里忙得赢?后来就偎到柳石肩上去,专把光身儿的热洋芋一颗接一颗地往他嘴里填。

        用来下饭、下洋芋的是豆豉饼子。豆豉饼子是金银河特产,在秋天做。这里秋天阳光亦好,容易将饼子晒干,换成别处,遇上阴雨天就霉了。再比如这里秋天收的红苕藤子,从田间拖回来挂在各家屋檐下,慢慢切碎了喂猪,这在其他地方不烂才怪。豆豉饼子拌有辣椒和香料,滋味鲜美,若在火上烤成酥脆的金黄色,吃着更是香喷喷的,一些知妹竟不用它下饭,只当成零食空口吃。

        吃完洋芋和饭之后又嚼圆根,然后就躺在草坡上晒太阳。无风,和暖的阳光射得大家眯眼睛,射得子都眼镜片上聚着两团亮光,射得双旋手在周身上下挠痒痒,然后就脱下空心棉袄捉虱子。空心棉袄就是单穿一件棉袄的意思,脱了身上就光溜溜,农村都是这种穿法。这时坐在路边坡上歇气的成千农民有半数都裸着上身在捉虱子,那一半就在看他们捉。侧耳倾听,便有掐破小虫肚皮儿的“啵啵”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汇成一股小小的声浪。这景观使爱清洁从不长虱子的袁生智见了也觉得身上痒酥酥的。阳光给山野和人们的脊梁镀一层金色,蓝天中洒下山雀儿喳喳的叫声,有知妹亮开宛转的歌喉在唱《金瓶似的小山》。子都不禁赞叹道:“哦,冬日可爱呀!”

        柳石忽见身后站着一人,却是新来的知青那威,忙招呼他坐下来。水秀就拿吃的给他,回答说已经饱了,只想喝水。水秀选了个胖敦敦的圆根递过去,说:“小兄弟,圆根甜津津、水汪汪的,包你解渴!”见他削不来皮,就帮他削了皮,笑着看他把白生生沁着汁水的圆根塞进嘴里。

        这时有一群知哥在公路上走,摇头晃脑齐唱《精神病患者》:“世上人,讥笑我,精神病患者;我有青春被埋没,有谁同情我……”当他们发现路边站着几个知妹,且在望着他们笑,又不约而同地改变了旋律,油腔滑调地唱一支很逗人的歌:“金银河的知妹辫子长呀,两个眼睛水汪汪。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你的家产,带着你的妹妹,赶着那马车来!……”躺着晒太阳的柳石坐起来看唱歌的人中有没有熟人,两手支在背后,也唱起来。水秀伸食指刮他的脸皮道:“哼,想得美!你咋不唱她带着妈来?”

        那批人跟着又唱《拉兹知哥》:“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逐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到处流浪……”此起彼应,公路沿线歇气的知哥全唱起来了,声音像雷吼。

        公路的另一侧是深涧,对面耸立着一座座绵延起伏、高大浑圆的殷红色山峦。山峦草木稀疏,土石裸露,下部几乎是九十度绝壁,以上坡度稍缓,从半腰起直至顶尖,有很少的斜台地,散布着一些小土屋,以单家独户和三两家为邻的居多,也有十余户聚成一个小小村落的。大头那威朝那里望了许久,问老知青道:“奇怪,人们为啥要住在那里?土地又贫瘠,交通也极不便利。”柳石道:“那里住的都是彝胞,一说是迫不得已,几辈人以前,汉人从坝子上把他们撵上山去的。一说是他们的习惯,适应寒冷的气候,怕热。”袁生智道:“若是前者,就应该下来嘛,理直气壮对坝子上的人说,还我河山!’”双旋说:“球!你想他下来,那你就搬到坡顶去住!”

        那威又问:“怪,这种光山秃岭,哪来的水呢?”水秀抢答道:“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呗!”那威有丰富的百科知识,反驳说:“不对。高山顶上也有泉水,那是因为山上覆盖树木,有蓄水的功效。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不比这种荒山坡。”柳石笑道:“这类山坡我上去过,你从这面看它很高峻,其实它并不是孤立的,后面连着高原。因此落一次雨,山沟里几天都有水淌,半山腰挖个窝儿,就往往有水浸出。”双旋也笑眯眯地说:“嘿,大头,你以为他们要用好多水呀?从来又不洗脸洗澡,连杀猪都兴烧毛,不拿水烫。口渴了就嚼圆根。”

        水秀哧哧笑道:“双旋,你有嘴说人家无嘴说自己,你几天没洗脸了呀?看你身上的黑壳壳,都可以搓下来包汤圆了!”双旋嘿嘿地笑。袁生智拿指头勾一下他衣领口说:“唉,棉袄没有你这种穿法,里面要穿衬衣。”柳石笑道:“咋没这种穿法?”指着公路上经过的穿百褶裙的姑娘:“嘿,百褶裙好看不?双旋棉袄的穿法,就是学的彝妹子,百褶裙的里面,空的。”双旋咧开嘴笑:“大头,你晓不晓得穿百褶裙咋个屙尿?”那威摇头,显出有兴趣的样子。水秀沉下脸道:“双旋,你讲!”吓得双旋赶快闭嘴,害怕拧他。

        那威对水秀道:“嘿,我们组上的老蔡是画家,他正在那幢屋背后给几个知妹画像,我带你去画一张。你要梳头他那里也有梳子。”水秀高兴地对柳石说:“我们去!”柳石说:“马上吹哨子了。”那威说:“管他!”几个便一起向那座院子走去。待到画完了像,大家从院墙后面走出来时,日头早已西斜,公路上变得空荡荡的,只有几个雀儿在跳。

        柳石、袁生智和双旋随那威和老蔡来到他们的组上。老蔡叫蔡绿原,面孔黑瘦,待人热忱,因曾经生病休学,所以年龄比班上同学大些,而且人也显得老成,都呼他老蔡,或呼画家。

        这组上共有知青四人,两文两武,大头那威和画家老蔡算是文,伍元杰和童飞是武。没有女生,因小伍和小童曾是中学□□搞武斗的骨干,臭名昭著,班上女生的家长都反对女儿和他俩在一组。学校工宣队经过研究就把文绉绉的史学恭和蔡绿原跟他俩分在一起,起平衡制约作用。这天小伍、小童没修路,上山砍柴去了。

        这是个较富裕的队,知青来了不久,队上就用安办拨来的建房费,再贴上点材料,给他们修了住房。这新房是时兴的“正三间”格式,共三间屋,一明两暗。队长戏称你们是两男两女就好了,将就这房子便可以结婚生娃。几个知哥便笑,说那我们拿两个出去上门,就可以娶两个知妹进屋了嘛。几人回来时,堂屋大门敞着,没有人。这屋虽才建成两月,堂屋中央已刨出几个土坑,两只母鸡正在坑中打滚。这鸡乃是队长家的,不然早经过四人的消化排泄,培育成绿油油的蔬菜了。老蔡两脚把鸡踢了出去。中梁上吊了只米箩篼,之所以吊着,据称一躲耗子,二避湿气,三是打米方便,省弯腰。但是风吹着晃里晃荡,而且行走有时得绕弯子。

        画家讲这堂屋从来不锁,四人进进出出,一把锁并无四把钥匙,有钥匙也嫌开锁麻烦,所以干脆不锁,有时一两天不回来,也只用一截高梁秆儿闩在门扣上。袁生智就笑道:“你们可以这样,哪个敢来偷?都晓得你们新知青比老知青更亡命,而大明的新知青又数小伍和小童最了得,哪个敢来班门弄斧!”

        他们四人最初是轮流各做一天的饭。但是老蔡做的饭,吃着让人担惊受怕。灶头、碗柜、水瓢和锅铲把子,都被他搞得五颜六色,又常把擦过颜料的抹布抓来揩碗,或把饭碗信手拿去盛颜料。碗碟都变得花儿胡哨的,像出自印象派的瓷窑。而且轮到他做饭那天,往往三人收工回来,还是冷锅冷灶,他入了绘画的境界就钻不出来。有回他把稀释颜料用的松节油搁在灶头上,被那威当成菜油倒进锅中,若非小伍闻到气味不对,四人全遭毒死。那威做饭,则不是生就是糊,还曾经把抹桌布煮在菜汤里。小伍、小童没奈何,遂免了他俩做饭的差事,要他俩管自留地。由于自留地的菜也种得不好,小伍、小童就经常“跳丰收舞”。知青术语“跳丰收舞”专指偷窃地里的粮食蔬菜,非常形象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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