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冤家
杨灵因颅内出血而昏迷了两天。到第三天上午他睁开眼睛,看见白色的墙壁和望板,透明的玻璃窗,纳闷自己身在何处?他依稀记起遭枪毙的一幕,哦,脑中隔着好大一片空白,像隔着茫茫的云海。搜寻了好久的记忆呀,那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他活动一下头颈,头沉甸甸的像灌满了铅,后颈有根神经射出烘热的刺痛感觉,直通天灵盖。他仍硬撑着微微抬起头,看见身上大红色的缎子被面,枕边小柜上的玻璃瓶子里还插了一束紫色的野花。
门被轻轻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女的,是艾雪?
艾雪道:“哟,你醒啦?别动!”上前把他举起的头轻轻按回枕上,掌心在他额上停留一会儿,笑道:“你终于清醒了,已经不大发烧,感觉怎样啊?”“头昏……这里、是哪里?”“你猜?”“我只记得、被打死了。”“对呀!这里是阴曹地府。”“不是,像……是天堂。”
艾雪微微一笑:“你会夸奖,我倒是头回听你说这种好听话。哼,你呀,没下成地狱,也上不了天堂,这是医院!”杨灵嘴唇一动又要说话,她道:“好啦,话说多了,你安静休息。”出去了。
隔一会儿,她同一个护士端了碗开水蛋进来,说这蛋是社员送的,王昌林和魏明芳背来的,有大半背篼,让护士喂杨灵吃了。护士出去,杨灵又说:“谢谢你救我。”艾雪一笑说:“谢啥,我没救你。”杨灵问:“他们呐?陈哥、柳石他们?”“他们,都来看过你。”“试验田呐?家里,实验室,遭破坏没有?”“也没啥,都好。后来社员被激怒了,一呐喊,那伙人赶紧就跑了。”杨灵露着怀疑的神情。艾雪忙又说:“好啦,你不要多说话。嘿,你问这问那,唯独不问自己的伤,跟电影里面那些英雄人物倒真像呢!”
杨灵就闭目不再言语。过会艾雪又带医生、护士进来,检查、打针、继续输液,完了又丢下他一人躺着。直到晚上灯亮了,艾雪才又进来,就坐在床边上讲送他来这里的经过:“你出事之后,柳石跑到公社打电话给我,又这样遇巧,我正好在。我现在是逍遥派,上不上班都无所谓的,我当时正好在局里。他们想送你到县医院,我说武斗打得这样凶,沿途都是关卡,怎么送得来?就算允许通过,翻山越岭的抬拢,你恐怕都断气了,就叫他们抬到这里。这里路虽然远,但是路平,我也骑车来了。这里从打武斗起,卫生院两三个月没开门,因为我认识院长,才临时把你安进来的。全院就住你一个病人,你看你伟大不伟大?”
杨灵便说:“谢谢你帮忙。还有那次在县城,也是你来救我。”艾雪瞬间觉眼睛发涩,连鼻头也酸了起来,冷笑道:“你还记得县城的事情?”杨灵忙道:“对不起,我当时没有找你道谢,我是后来才听柳石说的,当时全靠你。”艾雪淡然一笑说:“你也救过我呀,我是在还你的情。为安葬魏老三的事情,工作队批判我,是你设法解的围。问一句,他的转业证,你是……”“是他死后我和柳石去他家里看了看,还有他的日记,都是……觉得可能有用,不然遭烧都烧了。和罗队长一个军,是听他说的。”“咦,像你这种人,要在那种场合去找罗队长说话,也真不容易呢!还幸亏你聪明,想出了那样的点子,要不然,我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我的自尊心强,寻短见都有可能。咦,我猜不透你当时是为死去的魏老三,还是为了我。——可能两者都有吧?”
杨灵本不想回答,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又问:“组上的人呢?他们为啥不留个人在这里?”艾雪道:“他们天天都来一趟。为啥不留下照顾你,等他们再来了,你问他们吧。我嘛,倒真成了你的冤家了!”
艾雪话一落音,便觉得难堪,因为想起人们说“冤家”往往是反话,是“爱人”的意思。她飞快瞥了他一眼,见他眼望着天花板出神,这令她害起臊来——他眼睛本来一直盯着我的呀,现在故意装出这副样子!她连忙转过脸去,取出小刀,拿一个苹果在手上打着旋儿,很快削完了皮。唤进来护士——就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卫生院职工家属,嘱她切成薄片慢慢喂他,自己就出去了。后来她躺在床上,犹恼恨自己失言。却又觉得没有其他人听见,怕什么呀?暗自笑了。
次日一大早,子都和柳石骑马来了,见杨灵已经清醒,喜出望外。艾雪就把柳石叫到一边,问到县安办领杨灵医疗费的事。柳石说从大明通往县城的路上,这几天打得很激烈,没法去。今天和子都来谷风镇,打算在看了杨灵之后,就从这里去县城。
子都对世事尽管看得散淡,又是诗人,去县城是为写诗找素材。两人陪杨灵坐一会就匆匆走了。
下午,一些知青和社员来看杨灵,陈闻道是第一次来。后来子都和柳石也从县城回来了,谷风镇卫生院里十分热闹。大家聊天时,有人就提到了队上给知青修灶屋的事。艾雪曾对杨灵说罗家院子里什么事也发生,因大家约好了,在他伤未痊愈出院之前,不让他晓得受灾的情况。但由于没有对每个来的人都及时叮嘱,所以有人就说漏了嘴。杨灵听了这话脸色发白,把艾雪看一眼,艾雪忙把话岔开。柳石和子都也意识到这一点,就换了个话题,绘声绘色地讲今天进城去的经历。
也是他俩的运气,今天正遇上中央制止武斗的一个文件向全国广播,所以城内局面平静。子都和柳石骑马经过军分区营地时,恰好解放军宣传中央文件的汽车正驰出营地向县城缓缓进发,车上高音喇叭轮番播送着文件和语录歌曲,其声震耳。他俩在守山护林时认识了军分区的几个连排长,就将马匹留在营地,搭宣传车一路春风开进县城。两人先去县安办。安办大概是城里唯一还有人办公的机构了,因纷飞的战火中仍随时有知青进城,或由省城回来,安办无人就会找到家里去,故几个工作人员只好轮流应卯。柳石交了公社盖章的杨灵医疗费补助申请,工作人员说先已接到大明公社打来的电话了,情况属实,柳石很快领到了钱。他俩又奔新华书店。新华书店所在的西门坡是武斗最激烈的地方,老远看见书店新楼被炮弹轰垮半边,子都就叫起苦来。走近了,始见面前横着两道封锁线,两边各自垒着许多沙袋和汽油桶,中间开阔地带躺了几具。子都就问这边的,中央文件来了,停了火可不可以过去?说自己是去给学校取书的。对方问:“你们是知哥?”二人点头。“知哥他们可能不打,刚才就过去一个知哥,说是去找书,你们等会看他过来不。”
等了有半小时,果见破楼里走出一人,抱着一大摞书。他先举起一本书在头上晃了一阵,猜他意思是要申明自己与打武斗没有关系,然后就大踏步走过来。柳石迎着问:“你是清庙的?面熟。”那人也说:“面熟!茶馆头见过。”遂互相拍了一下肩膀。几个战士就说:“嗨,你先穿的是条新裤儿!”他便骂道:“狗日的黑□□,知哥吃知哥,把老子外头笼的一条新裤儿打来吃了!”大家问怎么回事,他解释道:“我过去看,书店底楼是空的,那群虾子,听口音都是知哥,说后面旧楼有小说书,叫我去任挑任选,扛一麻袋走都可以,但是要先交十块钱。老子说没得钱,他们硬逼老子把外面一条新裤儿脱了。我跑到后楼一看,才晓得上当了,好多屋是空的,地上只有烂纸。我在有书的几个墙角翻了老半天,日他妈,就只有这本书,老子管他是不是小说,就抱了一摞。”子都马上抽一本看,是《欧阳海之歌》。那知哥说:“他妈!给你们一人一本。”子都、柳石遂各拿一本。
子都因见此人不算斯文,便试探着问:“你看过很多中外名著吧?从今天情况看,说你爱小说如命,一点都不算夸张。”这知哥腼腆地一笑说:“不是我爱看小说,是组上一个知妹爱看。她赶场听人家说城里新华书店遭炸了,遍地是书没有人管,拿麻袋扛都可以,还有些安逸的书,就叫我来拣几本小说。后来她听说武斗凶,炮弹打得像下雨,又叫我不来。我说哼,炮弹下雨,我看是牛毛毛雨!我就要来!我今早上出来从她门口过,看见她眼睛红了,肯定怕我死。我回去包管她就要笑!”子都和柳石听了都十分感动,目送他去了,见他屁股上歪着一块大补丁,上有墨迹,竟是块缝包裹用的白布。
讲到这里杨灵想起陈闻道那次赶场在馆子吃面时的遭遇,便说一定就是那个邋里邋遢但是又很多情的知哥,子都笑着点头。子都又道:“我们进城后这段时间,城里还不断在打冷枪,当时又响了一串机关枪梭子。柳娃就要过去,我的确有点怕,脚杆打闪。”柳石笑道:“那其实是东门那边的冷枪,可能宣传车还没有开过去。我说,你看他为了爱情敢冒枪林弹雨,你为了教学生未必不敢冒枪林弹雨?何况球雨都没有!我脱下衣服,朝书店楼上那排黑洞洞,可能就是机枪眼子,舞了几下,就走过去了。”
王昌林和殷克强各提了一块肉来,双旋用衣服裹着两只来路不明已经拧死了的鸭子,就借卫生院的锅灶做饭,邀约医生护士一起聚餐。陈闻道一直沉默寡言,食欲也不好,只吃半碗就不吃了,走进去陪杨灵坐着。众人正吃得热闹,都没留意。只有艾雪注意到了,有些担心,想跟进去,心里又有个声音在说:“哼,连他的朋友都不管,好好坐着在吃喝,关你啥事呀?”便坐着没动。
这里王昌林就问双旋:“听说小刁、夜壶他们来行凶的头晚上,住在街上,喝酒划拳到半夜,是吧?”双旋说:“对头。我去街上买烟,碰到了,他们也拉我去喝了酒。”王昌林道:“你咋不来给柳石他们报个信?”双旋脸就胀红了,说:“嗬,你怪我?我咋晓得他们要来打嘛!”子都便问:“是古书记请的客吧?”双旋说:“我咋晓得是哪个请客?反正我看到古书记的,他还和大鼻子划了几拳。我喝醉了,大鼻子喊我睡他脚头,我和大鼻子都睡到中午才醒。”
这时艾雪吃完饭,搁下碗筷往自己住的房间走。子都跟了过去,叫:“小艾同志!”艾雪道:“找我有事?”请他进屋坐下。子都笑道:“四清时我有些误解,觉得你是干部、领导,我们是知青,下里巴人,对你敬而远之。现在我的看法变了,回想当时,在好多事情上,你还是帮着知青说话。现在更觉得你完全没有架子,像刚才吧,大家一起吃饭、摆龙门阵,你也像、像个知青!”艾雪扑哧一笑:“我像个知妹?”“嗯!”“哼,你是有事情求我,想拉我入伙呀,才说我像知妹?说嘛,什么事情?”
子都见她脸色变和缓了,感到高兴,就大胆说了自己对古书记的怀疑,实验室设备既然毁了,那几件玉器和戒指就稳稳当当归他所有。后来张毕发又叫开什么条子,真可笑,反而露了马脚。听说古书记儿子快娶媳妇了,他说不定就是急着要把这几样东西变成钱!
艾雪便问:“你觉得他会怎样拿去变钱?”“我想他不可能在农村卖,农民一来没有钱买,二来有钱也不会买,买来有啥子用?他很可能会拿到城头的拍卖行去。”“那你有办法没有?”“我哪有办法!这事在我心里憋着,很不是滋味,觉得对谁说都没有用,只有对你说。”艾雪笑一下说:“这样吧,你把东西的名称、样式写给我,我看能不能帮上忙。”
子都拿笔正在写,突然听见病房那边传出杨灵一声惨叫。两人赶快跑进病房,只见杨灵已昏厥过去,陈闻道站在病床边,两眼泪汪汪的,沮丧极了。原来刚才陈闻道告诉杨灵试验田毁了,实验室毁了,一切书籍、资料全毁了,标本也毁了,希望彻底破灭,天完全黑了。杨灵头上伤口处像又挨了一刀,痛得钻心,终于惨叫一声,又晕倒了。
经过一番抢救,到傍晚时分,杨灵才又苏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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