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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心有千千结


第二天,日头老高了,艾雪还躺在床上生闷气。

        这些知青把杨灵丢给她已经好几天了。前几天她尚能谅解,因为他们组上遭受这么大的灾难,一切需要收拾料理,柳石要跑公社、上县城申请补助,陈闻道又神经失常。而她反正没事,到这里来就当散散心。她对卫生院的人说杨灵是四清时认识的知青,人家就笑着问:“光是四清时认识的知青?是不是表哥呀?”——可能因姑娘在恋爱时都爱将男朋友介绍成“表哥”吧,表哥乃是男朋友的趣称。她听了只是笑笑,晓得是打趣罢了,不可能相信她和这知青真有什么的。

        昨天来了这么多人,但他们仍压根儿不提谁留下来照看杨灵,好象由她照料杨灵是理所当然的事,真不知这些知青头脑中作何思维!昨晚五六个人在杨灵床边坐到夜深,她也没管,心想看他们怎么睡觉,就坐一夜吧!谁知都半夜一点了,柳石来敲她窗户,说:“小艾同志,我们走了!”她起来到病房一看,人全走了,气得她真想撵出去说:“好呀,我也走了!”

        她终于起床,慢吞吞地洗脸、梳头,心里盘算如何从这里脱身。走到病房,先从窗外瞟一眼,见杨灵坐着,背靠床头,面朝射进来的一大片阳光,身体一动不动。侧面看去,他那长而光滑的鼻子、长而浓密的睫毛、轮廓分明的嘴唇,再加上那副静穆的神态,真像个古典美男子的石雕像。她不由也痴立着,内心叹道:“唉,这个冷面冷心的人哪!”遂走了几步,又从另一扇窗看他,却见他眼角嵌着两粒清亮的光点,咦,那莫非是眼泪?这是个不会哭的人哪!她早听知青议论说杨灵没有泪腺,那次魏老三死,子都、柳石都哭了,而他和魏老三的关系最深,他当然很悲痛,可是眼睛是干燥的。噢,他现在为什么哭?

        她心中竟产生一种留恋的情绪,就暂时丢掉了想要丢他而去的念头。

        早饭后,艾雪对杨灵讲这些天有哪些人来看过他。指着床头玻璃瓶里已显得枯萎的紫色小花问:“你猜这是谁摘的?”“……福秀。”“听说福秀订了婚了,男的家就在清庙街上,小伙子很不错,是个裁缝。”杨灵不语。艾雪故意又说:“福秀好象还不愿意,是殷克强逼着订的婚。”艾雪过去对福秀喜欢杨灵这事,也和知青们一样抱着好玩和讥笑的态度,此时却对那小姑娘产生了几分同情,并对杨灵冷漠的神态很反感。她又从送来的东西中挑出一包精美的奶糖问:“你再猜这是谁送的?”杨灵不答。艾雪道:“你虽然不说,但是我晓得你已经猜到了。——喂,听见我说的话没有?”杨灵只好点头。艾雪笑道:“嘿,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只有她知道你喜欢吃奶糖,不然就是你知道只有她喜欢吃奶糖,所以也给你买奶糖,看一眼就晓得是她,对吧?”杨灵仍不说话。她又笑道:“那你为啥不吃?昨天他们来,我看见子都剥一颗要喂你,你摆手不要。你该好好吃才对呐!”边说就剥了一颗递在杨灵手上,看他嚼吃了。笑道:“来看过你的知妹,算算有十好几个,只有她当我的面坐在这里揩眼泪,临走时一双眼睛红得像樱桃。”杨灵脸上仍是一副似听非听的表情。艾雪道:“喂,你金口玉牙,到底说给我听听,她是谁?你不说我马上不理你,回县城去了,你晓得我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人!”杨灵只得道:“可能是单爱鹃。”艾雪得意地一笑,说:“哼,就说是单爱鹃,何必加个可能!”

        正说着,就听见大门外单爱鹃的声音。艾雪走出去,见单爱鹃穿一件玫瑰红的外套,里面是白毛衣,领口露着几朵小绒花,很逗眼。走热了,瓜子脸儿红扑扑的,微微冒着汗气。单爱鹃正和护士说话,忙笑着招呼艾雪。因见她一直笑盈盈若有所思地看自己,倒有些不自在起来,又笑着问:“艾姐,他清醒了吧?”艾雪这才笑道:“他清醒了,正摆你的龙门阵呢,说曹操曹操到!”扭头向病房喊:“杨灵,你看谁来了!”看单爱鹃进去了,自己就到院长家里聊天去了。

        过了一会,单爱鹃来向艾雪告辞,时间之短大出艾雪意外。艾雪道:“忙啥呀,就要吃饭了,吃了饭走!”单爱鹃道:“不,我回去还有事情。”艾雪送她出去,见她神色宁静,并不知这是决断之后的那种宁静。问:“你明天什么时候来呀?”单爱鹃诧异道:“我没说明天要来呀!”艾雪皱眉说:“你不来不行,我得回单位上班呀!你晓得,四清中有两件事我欠了他的情,所以这次我接到柳石的电话就来了,照顾了他几天,我是来还他的情。明天我一定要走,你从明天起就来照顾他。”

        艾雪说的是真话。她出于好奇,同时也想试探一下单爱鹃和杨灵的关系。单爱鹃迟疑地问:“那,昨天下午他组上的人都来了,你咋不……”她这一问,又勾起了艾雪的不快,一时无话可答。单爱鹃见她沉默着,便问:“艾姐,他这里用的东西,都是你带来的吧?”艾雪道:“咋可能?我从县上带来!都是卫生院的。”但那缎面被盖、花床单、画金鱼的脸盆明明不是医院用品,艾雪因嫌卫生院东西不干净,这些全是她从院长的家里借的,她的否认反而增加了单爱鹃的猜疑。艾雪又道:“你明天一定来呀!”单爱鹃没说话,低头走了几步,忽然掏出手绢来擦眼睛。艾雪忙握着她臂膀问:“怎么了,鹃鹃?我知道你们好,所以叫你来陪他。咦,你俩扯皮了?”单爱鹃一手捏着手绢,一手藏在外衣口袋里不停地绞动。两只大眼睛成了泪泉,她任由泪珠不断线地淌下来,爬满脸腮。

        艾雪惊讶地问:“怎么,你们吵架了?”单爱鹃拭泪道:“哼,能同他吵架倒好啊!能吵架说明曾经好过嘛。我们哪里好过?他呀,他、他是个……冷血动物!”艾雪尽管也有这种感觉,仍觉得心尖好象被针刺了一样,打个冷噤。单爱鹃忙说:“哎,艾姐,你肯定没有这种感觉,对不起我说错了!”艾雪脸一沉,想问她“对不起”是啥意思,你说他是冷血动物和我有什么关系?又觉没必要,装没听懂就行了。因见她一只手始终在衣袋里翻绞,就在外面拍了一下问:“你手上捏了啥东西?”

        单爱鹃将手取出,给艾雪看手上捏成一卷的三张十元的钱,抽搭着说:“因为他穿的盖的全烧光了,连箱子都砸了,我送他三十块钱。可是临走,他、他硬还给我了。”艾雪道:“那,你就直接买成东西给他。”单爱鹃揩干净眼泪,抬头很干脆地说:“算了!”又坦诚地望着艾雪,一对漂亮的大眼睛经泪水洗过,更显得明亮和澄澈。“唉,我跟他真的只是一般的关系。我们从没有谈过心,从没有一起赶过场,赶过县城。只有一次,我们从清庙回来,船老板故意把船靠得很远,逗他背我上船,没想到他真的来背我,我、我当时好激动!但是我刚站上船,心都还在抖,他就离开了,他还要倒回清庙去有事,他走得飞快,根本不回一下头。我在船上望,心想他走拢那堆鹅卵石,走上那道土坎,总该再回头望船上一眼吧,可是……唉,我好难过。我总算明白了他并不爱我,说难听点他、他是在敷衍我,我伤心透了……艾姐你放心吧!我不是那种没有骨气的人,他现在伤基本好了,我再也不来看他了,我真心祝你们两个好。杨灵我刚才虽然说了他,但是他有好多优点,而且这世界上决找不到第二个比得上他的男子汉,艾姐你和他好相配!”说毕她亮闪闪的大眼睛又望了艾雪一眼,就毅然转身而去。

        艾雪竟被她最后这两句话说懵了。这几天其他知青对她的态度也乱轰轰地涌入大脑。今天护士还告诉她昨晚柳石本说了要留下来照看杨灵的,水秀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只见柳石边笑边点头,就不再说留的话了。哼,她现在晓得水秀对柳石说些啥了!这些该死的知哥知妹怎会误认为她艾雪,堂堂的国家干部,竟会同杨灵、同一个知青恋爱?这简直是在故意贬低她呀!

        “鹃鹃!”她对着已经走出门的单爱鹃叫,上前捏住她胳膊。单爱鹃转身,目光犹是泪莹莹的,未等到艾雪对她发火,却已轻轻扳开艾雪的手,对她指了指不远处,只见有一人在那片田野上里踱步,看得出来衣着干净笔挺。“哪个?”艾雪问。“刘志昆,说了你也不认识。他们知青组搞宣传表演很有名,一直想我加入进去。”

        单爱鹃说完对她笑了一下,对她火辣辣的表情有些不解,但也不问,就转身走了。艾雪怔在那里,感到无论要辩解、要发火均为时已晚,尤其还当着个陌生人。咦,单爱鹃话一出口就应该打回去,骂她叫她到知青中去辟谣呀,自己刚才发怔的样儿,倒像是对她默认了!她懊恼地用脚尖踢路旁的草根,又把身边小树的树枝折断了无数,等情绪平静了一些才回去。

        这晚上她一直失眠,到鸡叫二遍了才入睡。很快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着大红衣裙,戴着盖头,咦,心旌摇晃,目迷五色,像是结婚?啊我结婚!新郎呢?他是谁呀?他在哪里?心咚咚跳着,红着脸儿偷偷撩开盖头,可越想看越看不清楚。一群女宾团团围住他,在对他曲意奉承呢,而投向她的目光和笑容都是假意的和敌意的。她恼怒了,心里喊:我是新娘,我才是,你们快走开,快滚开呀!可嗓子发不出声音。她忽然看清了新郎的脸,长而光滑的鼻子,薄薄的没有笑容的嘴唇,呀!是他,那个冷血动物!那个知青!这时梦醒了一半,她不甘心仍竭力往梦境里走,但是画面零乱、苍白,已经走不进去……。后来又断断续续地做梦,梦里全是他的影子,有往事的片断,也有意想不到的情景。他好看的、冰冷的嘴唇向她凑过来,她想推开却又乏力,可是她和他的嘴唇怎么也合不到一起,只感觉到对方的喘息和嘴里吐出的热气。后来他压着她使她□□起来。她醒了才发觉自己一手搁在胸口上,身上还穿着毛衣,罩箍得好紧。她赶快脱了毛衣解开罩,尽量舒服地钻进被窝,想补补瞌睡。可脑中一片清醒,她感到惆怅、惊讶,甚至害怕。天哪!这个幽灵般冷冰冰的影子整夜缠着我,莫非我真会爱他?继而又冷静地想:是不是我思想上冷漠他,感情上喜欢他?表面上想要离开他,骨子里在依恋他?从社会地位看瞧不起他,从年轻人这个角度看又钦佩他?她又反复回味单爱鹃的那句话:“这世上决找不到第二个比得上他的男子汉!”哼,说得太夸张,太过分,情人眼里出西施!可是又像有几分道理。她经过这样一番扪心自问和思索,得出结论:的确,我喜欢他,但是不会爱他,喜欢和爱是两回事。她复又问自己上次在大鼻子魔爪下解救他之后,他不辞而别了,你很气恼,但是如果只喜欢他而不爱他想他,你为啥又要满城去寻找他?她甚至又回忆起那回罗家院子杀猪请客,自己偶然听出单爱鹃是杨灵的女友,就莫名其妙地感到烦恼,竟拿小李出气。哎,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不最能反映你的内心世界呀?心灵深处那个“我”被问住了,就把头埋在被窝里时而悄悄地笑,时而轻轻叹气。忽然警惕起来,暗想我不要因此变得神经兮兮的,还是早些从这里脱身吧。

        这时天早已大亮了,起来开窗见子都在外面踱来踱去,低头若有所思,心想这家伙又来了正好,出去。子都见她走过来说:“你猜哪个来了?”“他兄弟,白驹?”一猜就中,因为大家一直在议论这么久了,弟弟白驹都还没有来。子都解释白驹只是农忙时在队上出几天工,挣够分粮的工分,然后就不见了,自己正八方写信找他。

        艾雪还从子都等口中知道白驹武功了得,两个能担三百斤的农民压在身上,轻松一个鹞子翻身就起来了。这时她头脑中蹦出的第一个问题与子都心中所想是一样的。她问:“那你咋一个人在外面?”子都微微笑了笑:“才来一会。我出来,两弟兄可能有些私房话,我在不好说。”艾雪忍住亟想快去看一眼这传说中人物是五大三粗还是跟杨灵有几分相像,再跟子都说几句,说道:“我看你是想回避什么吧,男子汉,干干脆脆,有好多私房话说。”子都道:“艾姐是公安局的,对杨灵又很关心,我不妨打开窗子说亮话,我很担心白驹报复,弄出人命来都说不定。”“你应该在旁边劝,不该走开。”这是艾雪的心腹话,说了就向病房走去。其实子都当然劝过,而白驹一路都是怒气冲冲,满脸火焰在燃烧,平常见了子都话多,这次除了问情况外几乎不说话。

        白驹听见人声从病房出来,对走在子都前面的艾雪叫声:“艾姐!”声音快活明亮,这令艾雪和子都都有些意外。艾雪见他高矮和杨灵差不多,皮肤甚至更好,面若桃花,这用来形容女子的常带夸张,形容他却恰恰好。杨灵皮肤苍白,鹰钩鼻尖,神色阴鸷,白驹却是圆鼻头,神色活跃,两弟兄眼睫毛都很长,就这点都女性化。子都见艾雪在打量白驹,一边笑道:“以为是小鲜肉不是?金钟罩喂!”从侧面将白驹的衣裳一捞,现出肚腹以上一团团肌肉,令艾雪在惊讶的同时笑了起来,白驹这在平时是要冒火的,带笑对子都道:“去去!”把衣裳掩上了。艾雪借此就道:“金钟罩,冤家宜解不宜结!”白驹道:“艾姐,我来看我二哥,已渡过了危险期,亏得医生护士,子都大家,尤其是艾姐你,谢过了!”向大家拱拱手,“并回艾姐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家放心!”便退进房间里指着唯一的一张椅子说:“艾姐请坐。”三个都来到屋里。艾雪道:“不坐,你来了好……”白驹见她不说下文,便道:“我刚才问了护士说医生不在,问问艾姐,我想打电报请妈妈来照顾二哥,有没有必要?”子都一边道:“我已经说了,连这件事都不要对伯母讲,免得她担心。不然一直找不到你,我都早发电报了。”白驹道:“但现在已经好多了,这么大件事还是该告诉她,我妈的神经坚强得很!”艾雪道:“哎,这你问我,该问医生和他呀!”杨灵已坐起靠在床头上了,说:“不要叫妈来,给她说可以,就说我已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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