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一声“小艾”差可慰
杨灵想出院,艾雪建议他再住几天,费用反正安办可以报,等伤养好,组上也安排好了回去。杨灵躺着无聊,因医生不准看书,就瞅着窗外的梧桐出神。
四座墓有两株梧桐。每逢桐树开花,娘就说:“冻桐花了!”意思说暖洋洋的春日要回冷几天了,真是的,每言必中!一阵春雨,遍树紫色的花朵纷纷扬扬,零落成泥。隔不久又落一地的梧桐子。满街儿童就用桐子开仗,手扔那是轻的,用弹弓就十分厉害,脸上一打一个肿包。上幼儿园的杨媛常遭野孩子欺负,挨梧桐子打,还被追着喊:“资产阶级!资产阶级!”杨媛就哭。他义不容辞地要保护妹妹,守着两座弹药库,子弹很充裕,他眼力和打弹弓弹不虚发的本领就是这样练成的呢。
此时窗外梧桐的新叶,早发的如巴掌大,碧如翡翠,尚能透光。小的才像铜钱,毛茸茸的,肉红色,像布满了毛细血管。妈妈说,俗谚“房前不栽桑,屋后不插柳,窗外不种鬼招手”,鬼招手就是梧桐。噢,也许是叶大招风,明月之夜,窗前常有镶着霜雪的阴影在摇晃,所以它得了这个怪名称吧?有回他与子都谈及这个,引发子都一番感慨,说是中国文人与老百姓的审美趣向有一条鸿沟,文人喜爱梧桐,说凤凰非梧桐不居,古诗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梧桐庭院溶溶月,杨柳池塘款款风”,都流露文人对梧桐的爱心。又如文人喜菊,而民间爱牡丹。文人咏赞鹤鸣于九皋,民间称颂松鹤延年。……此刻无风,梧桐枝叶看去纹丝不动。“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句古训不科学,其实植物也有自己的运动。但它含的哲理却深奥得很,好多官场中人和学界名流因为吃不透它,遂在一次次运动中栽跟斗。小老百姓也是这样。我们搞试验田也是这样……脑中就浮现出被毁的实验室和麦田,头又痛起来了,像戴着个紧箍帽儿,遂停了不再想。
杨灵之所以想走,并非自我感觉好了,而是惦着队上的试验田。据说那块杂交育种田并未全毁,抓紧这几天给去雄的母本小麦授粉,也许还有希望。他还担心欠艾雪的情太多,尤其害怕自己最终会得罪她,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四清时农村干部被她整得够呛,背后咒她找不到男人,要守活寡,他早有所闻。
院子里静悄悄的。他穿好衣服下床,慢慢走出去。
卫生院位于一座小山的半腰,与谷风镇隔一道山梁,所以环境幽静,听不见镇上的喧闹。出了卫生院,野外春阳普照,鸟声喧啾,但觉暖意盈怀,竟有初夏的感受。坡地的小麦正在灌浆,菜花黄过谢了,结起一簇簇小羚羊角似的荚。眼前一头水牛在耕田,它鼓着青石块似的肌肉,前脚踢起的浑水稀哩哗啦冲刷着下腭,每一阵浪涌之后腭下就形成了许多脏兮兮的水的胡须。牛不知疲倦没有痛楚,反而惬意地摇头晃脑,像在体会劳动的幸福呢!杨灵就想起了类似的芸芸众生和孺子牛精神,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忧伤。老使牛匠也在蹒跚迈步,他满脸沟纹,颈上起一些鸡皮皱,腰内别根烟竿,牛鞭子捏在掌犁的右手里,故而形同虚设。牛也日怪,眼睛一直朝左后方斜睨,看见使牛匠左手只有缰绳,它就慢吞吞地走步。一只彩蝶逗开了杨灵的视线,彩蝶翩翩飞舞一会,因见他一动不动以为是根树桩,就落在他身边几朵野花上采蜜。杨灵不由想起自己那些精美的标本,叹了口气。他身体丝毫没动,手就擒住了这只彩蝶,拿着观看,见它黑底上又有蓝粉和金粉,勾出一些五彩缤纷的图案。凝睇良久之后他凭着肉眼似乎也看清了彩蝶翅膀的奥秘:翅上的鳞片,形状各异,上面有很细的脊纹,像许多小小的三棱镜那样折射阳光,呈显出美丽的色彩。而经他手捏的地方,粉末脱尽,图案消失,成了一片死色。他丢下这只被捏得奄奄一息的彩蝶,脑中又出现了实验室、标本室被捣毁的惨状,他叹口气又往前走。沿石板路绕过山嘴,局狭的眼界变得开阔。脚下便是谷风镇街道和铁路工地,稍远处是波光粼粼的金银河。他在路边石头上坐下来。
这谷风镇虽是区政府所在,但街道简陋。对于大明来说,其方向与县城方向相背,且距离又远,所以大明的人十有八九从未到这方来。杨灵却来过两次,一次是慰问铁道兵,一次是过河到对岸的新台知青农场去玩。此时他居高临下地看,竟产生了一种幻觉,感到眼前的残破景象在伸延开去,扩大了,扩大成无限……复又缩小、缩小成遭□□的小小麦田和实验室。忽然像有根钢钻在伤口处钻了一下,使他痛彻心髓,几乎又要晕倒,他头枕在膝盖上休息了许久才缓和过来。于是他迫令自己想点有趣的事。
大队社员前年曾来这里慰问过铁道兵。知青们在途中大吹“火车一响,黄金万两”的牛皮,对社员讲通车后带给本地的种种好处,慰问队伍中人人欢欣鼓舞、情绪高涨。接着以知青为主的演出队开始表演节目,台上台下的气氛达到高潮,还欢迎解放军演了几个节目。后来教导员答问时,说这条铁路虽然谷风段才刚破土,但那些关键工程已经竣工了,全部工程量已完成百分之七、八十,计划明年全线建成通车。谁知“明年”就——
那回慰问活动还有另一幕喜剧。
大队慰问团约有一百人,二三十挑担子。慰问品是鸡、鸭、鹅、鱼,还有黄豆、花生、甘蔗、糯米等,多半是生产队拿钱按比国家收购高一些的价从社员家里买的。除挑子外还有敲鼓的、打彩旗的、举画像的、挥语录的、甩空手的,路太远,有的知妹甩空手走都喊脚痛。到达后先读慰问信,送慰问品,铁道兵部队经过了推辞,遂收下。众人事先都晓得解放军素有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纪律,既然上面通知慰问,就得送物呀,可是解放军付起钱来,这帐就不太好算。按集市价呢还是按国家收购价?其中黄豆糯米等,国家收购价又分统购价和征购价。按国家收购价亏了百姓,解放军不会;按集市价又失去了慰问的意义,队干部不会。况且称斤论两的,也与慰问不符,反而对拥军爱民的传统造成损伤,一路上几个干部和一些知青都在想这个问题。谁知解放军稍微客气一下就把慰问品收了,后来便开欢迎会,共同学习语录和两报一刊最新社论,教导员作关于修铁路重要意义的报告,等等,始终没提钱的事儿。众人在临走时虽然还是笑嘻嘻地又招手又呼口号,肚里未免犯嘀咕,觉得这支部队有点那个。谁也想不到后来收到慰问品的竟会是知哥!
第二天下午,从大队气喘吁吁地跑来一人,叫生产队昨日去慰问的那些人迅速往大队集中。原来铁道兵连长率几十名战士敲锣打鼓,又把慰问品送了回来。其中鸡鸭都喂得饱饱的,看去像肥了些。蛋的数量还有增加,是昨晚在军营下的。就是鱼死了没送回,算的钱。当时正割谷,大家从水田里直接跑到大队部,一双双泥巴脚杆站在土坝上,排成弯儿疙扭的队形,听读“致贫下中农的感谢信”,并接受礼品:用红纸条扎成一小摞一小摞的语录本和“老三篇”,还有两盒跳棋、两盒海陆空军棋、一个篮球、两副羽毛球拍和一打羽毛球,——后来大队就在土坝上竖了一个篮球架,用来投篮和打半场。原来这支部队因千里筑路,对于在各地开展拥军爱民活动早已形成了惯例,应对裕如。部队视时间为生命,其在土坝上不到一刻钟的活动程序乃是:列队,“共同敬祝”,学语录,读感谢信,回赠□□和礼品,辞退对方慰问品,呼喊口号,最后在语录歌声中向右转开步走。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转瞬结束。土坝上包括知青在内的泥巴脚杆望着迅速逝去的军人背影发呆,过会儿醒悟了,心里都热呼呼的,许多人眼里噙着热泪。
喜剧在解放军走后达到高潮。送回的鸡鸭鹅分不清哪些是哪个队的,哪只是从哪个社员手里买的,一时间你挑我拿,鸡飞鹅叫,吵声盈耳。多出来的十几只蛋不晓得是哪些人的鸡所下,有母鸡的人争了一会,然后抓阄。闹到天黑才基本解决了,但是还剩下一些,乃是勒令四类分子交纳的。研究中认为这些慰问品既已经过解放军的手,再无退还四类分子之理,由于知青在这次慰问活动中的表现很突出,就有人提议分给知青算了。也有人反对,说知青写慰问信、准备彩旗和排练节目等,这些都是给了工分的。这样争执了一阵,参加争执的干部都已经疲惫不堪,终于少数服从多数通过。内中小星一队知青就提回三只鸡、一只鹅、十斤糯米和五斤带壳花生,罗家院子像过年一样洋溢着欢笑的气氛。
杨灵正回忆着这些轻松的往事,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是护士。护士说:“咦,医生叫静卧呀,你咋跑出来了?医生和艾雪都在生气,叫你回去!”搀着他往回走,转过山嘴就见艾雪在卫生院门口站着。
快走拢时,杨灵见艾雪神色很严厉,有些着慌,目光显得躲闪。艾雪脑子里正盘算着如何责备他,却记起四清时她对本大队的男知青包括陈闻道和子都,都曾经训斥过,唯独对他,总是和颜悦色的,这是为何呢?这样想着就走了神,杨灵来到跟前了。
杨灵先发制人地叫声“小、小艾!”
艾雪在大明搞四清时,知青们都喜欢叫她艾姐,或叫她小艾同志,只有陈闻道才叫她小艾,显得亲热。杨灵过去几乎没叫过艾雪——在这里几天也没叫过她。现在听他叫“小艾”,使她心头一热,不仅准备好的训斥的话说不出口,还想起了昨晚的梦,血液涌上耳根,很快连双颊都红了。她平常很有克制力,轻易不会发怵和脸红,这突然袭来的红潮使她陷入窘境,几乎要转身跑开。而素爱脸红的杨灵乃是为了避免挨骂才脱口这样叫的,刚叫出口就觉得别扭,苍白的脸一下也红了。
护士瞧着这两张红脸,抿嘴一笑,进去了。杨灵口吃地说:“小、小艾同志,我不、不该出去乱走。”
艾雪稳住了情绪,扑哧一笑说:“瞧你这样紧张!就叫小艾嘛,又不是搞四清,何必还叫小艾同志!你看我脸也红了不是?你是头回叫我小艾,我感到好新鲜!”跟着又说:“好了,你现在回去安安静静躺着,要想早出院,只有听医生的话,早些把伤养好。我现在要回城里去一趟,有几件事要办,过两天就回来。你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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