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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柳暗花明


艾雪去了两天,所办之事均获成功,感到很兴奋。

        她首先要办的就是那桩戒指玉器的公案。她去寄卖行,拿出子都开的单子一查对,果如子都所料,那玉器和戒指就在柜台里。她便从公安局打电话到大明,叫来了寄卖东西的古书记女人和儿子,由两个青年干警出面,将母子二人带到公安局一间审讯室内。可怜母子二人哪里到过这种地方,心是慌的,盘问时破绽百出。两个干警就厉声说:“哼,老实点!这几件东西在公安局早已备了案,正在追查!这是大明公社几个知青偷来的,对不对?”母子俩听见矛头指向了知青,便战战兢兢地回答:“对,对……”又问:“那你们是怎么拿到的?”母子俩面面相觑,因为这受贿的事关系到古书记的政治生涯,如何说得?其中一个干警就用缓和的语气对妇人说:“你男人古书记我倒认识,一起吃过饭的。这几件东西的来龙去脉你既然说不清楚,就算了,我们不再追究。我们要调查打击的对象是那几个偷儿、知青!过来签个字,回去吧!”母子俩只得在审讯记录上按了手印,慌忙走了。三件东西遂到了艾雪手中。

        她要办的另一件事,是通过熟人关系,去安办替杨灵和他们知青组多要点补助,这事也办得很顺利。

        回卫生院时杨灵不在,医生说他已基本痊愈,由护士陪着散步去了。艾雪出去找了一会不见踪影,就来到镇上护士的家中。护士推开窗户指着远处河坎上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说那便是杨灵,已经在那里坐了两个小时了,像石头人一样不动。

        杨灵听到她的脚步声回过头看。艾雪故意一躲。杨灵道:“小艾同志!”

        艾雪在他身旁的石头上垫张手帕坐下来,笑着说:“你就叫我艾雪,或者叫小艾,好不好呀?单位上的人都这样叫我。”杨灵点头说:“嗯。”“你叫看。”“艾——”艾雪起身站到他面前,弯腰对着他的脸,拖长了声音:“——雪——”

        杨灵被她逗得笑了一下,说:“艾雪。”艾雪头一点一点地又说:“小——艾——”杨灵遂跟着说:“小艾。”艾雪拍着手笑道:“好啦,就是这两种叫法,多随便!再叫别的我就不答应你。嘿,我问你,你刚才并没有看见我就知道我来了,是听出我的脚步声呢,还是……还是你碰巧正在想我,想到我这人很坏,不好,所以一下子叫出来?”杨灵道:“我听出了脚步声。”“那你对其他人走路呢?也能听出来?”“嗯。”艾雪不觉叹息一声,道:“你呀,真是个怪人!”便又说:“我这次回城里,事情办得很顺利,带给你的尽是好消息,你听了包管高兴。想不想听呀?”

        杨灵脸朝着金银河。此时转身看着她,目光明亮有神。

        艾雪故意放慢语调:“哈,想听?但是我不能白说,你也不能白听呀!”“呃,有条件?”“当然!我提要求,你完成一样,我说一件事情,怎样?”“好。”“第一件嘛,嗯……我想想条件。好了,早听说你会口技,你打回鸟语,吹只曲子我听!”

        杨灵就先打鸟语。学画眉叫,珠圆玉润;随后又吹了在知青中流传的《世界名歌》中的一只曲子,歌词是海涅作的:“也不知为什么原因,我心中总觉悲伤。那一个古老的故事,它叫我不能遗忘……”哨音抑扬宛转,疾徐自如,有很强的乐感,明亮浑厚犹如黑管,低回缠绵时又像洞箫。吹完后,艾雪还觉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她迷住了,许久才说:“噢,神了!如果录音下来,会以为是乐器。你怎么练成的?”杨灵道:“哄妹妹。妹妹小时爱哭,我跑到公园去学画眉叫,回来吹给她听。邻居有个人会用口哨吹歌曲,还能用牙齿喷水,两股水线从他牙缝里喷出来,射到几丈远。我们看见他拿杯子含一口水,就吓得跑,又跑又笑,很有趣的。我就跟他学吹曲子。”艾雪感兴趣地盯着他,沉默了片刻,笑道:“早听说你厌烦女的,但对你妹妹怎么不厌烦?可见厌烦是假的。”杨灵不语。她又道:“你刚才吹的曲子太忧郁、太伤神了,这反映了你的内心吧?灾祸已经过去了,你要振作起精神来!”杨灵点点头。因这话触摸到了自己的心事,目光扫过艾雪的脸上,觉得对方态度是很诚挚的。他很快又把眼皮垂下了。

        艾雪笑道:“哟,该我报告消息了。第一件嘛,就是你的金戒指和两件玉器我都拿到了。”杨灵惊道:“真的?咋回事?”艾雪就从子都找她说话起,把经过说了一遍。然后从衣兜里摸出个小包儿,打开看了,交给杨灵。杨灵接过仔细看了说:“我现在没放处,请你先捡着吧。”艾雪便收好了,说:“那就在你出院时给你。我再提第二个问题,这可是带思想性的了,你回答了,我再告诉你另一个好消息。”“提呀,只要我说错了不打成□□。”“没那么严重,而且你可以否认嘛,又没有第三者在场证明。——我问你,你当时‘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这本来是句口头禅,你却硬是这样做了。你仅仅是为了面子,还是因为你恨这些人?还是因为你一点不怕死?你是为其中哪一样?”

        杨灵慢吞吞道:“光为了面子。其实我差点就跪下了,故意要捱一下。”艾雪笑起来,道:“难得你老实。不过我还是相信子都的分析,他说韩信宁愿受□□之辱,因为他对前途是有信心的。而你不肯受辱,说明你对前途感到悲观。你不大的年纪,遭受的磨难够多了。他说你自尊心太强,自尊心强的人往往具有悲剧性格,而悲剧,这是说真正的悲剧,只有英雄才能上演。”杨灵因她说这是子都的高论,所以听得很专心。说道:“奇怪,我的性格,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他意识到了?”

        艾雪又道:“他还评价你动如脱兔,静如处子,说这是古人的境界,难得也在你身上统一了。说实话,你这种静的功夫,我今天才算见到了,也实在叫人惊讶,护士说你在这里坐了两个钟头,像块石头。噢,你为啥老是这样忧郁?”杨灵道:“说我悲剧,说我忧郁,其实我自己都不觉得,也许是旁观者清?大概,因为我从小到现在没有做成功一件事情,所以才这样。”艾雪点头叹道:“唉,这也是有志气的人说的话!你说,这两个小时你坐在这里看些什么,想了些什么?”

        他们处的位置靠近金银河峡口。上游东西对峙的两条山脉向南延伸,平原渐显局狭,终于在此处形成一个咽喉,扼住河水,绵延一、二百里的河谷平原也随河水走到了尽头。他俩坐在河东的这道崖坎上,河西岸的峭壁矗立在眼前,黑压压的,像伸手可触。下游不远处,河流的正前方又横着一道山脉,河水从这峡口中快速泻出,冲向那道屏障,终于乖乖地折向西走。咦,上游居民心目中那套永恒不变的山川格局在此竟来了个九十度大转弯!

        峡口处有座尚未竣工的铁路桥,在河面上僵卧了近一年,这两天又有了活气,下边施工用的浮桥上已有汽车在爬行。噢,这峡口,这铁路桥,这西流的河水,显现出人和自然力在荒蛮地区的的较量,而这种天地山川变化的格局,上游坝子上那些走动半径不出十里的人是终身难见的呀!杨灵因此对眼前之景凝望了许久。此时他道:“我坐在这里一开始还在惦记队上的试验田,后来就被面前的山河吸引住了,而且心情变得舒畅。”

        艾雪的目光随他的视线在西岸移动,指着建在一处山脚下的房屋问:“那是知青的新台农场,你去过吧?”想不到她这一问,竟使杨灵打开了话匣子,说道:“去过。新台和这边东山坪不同,到那里建场的全是应届中学毕业生。在建场初期,他们背干粮翻几匹山去开荒,自己建房子,筑操场,那种气魄和干劲,就像当年的南泥湾精神。晚上他们在月亮地坝唱歌、弹吉他、朗诵诗。我和柳石那次去,去了就舍不得走,觉得那里的生活既艰苦又有诗意,简直是青年人最标准最理想的生活……唉,现在变了,一样还是那些人,听说已变得好逸恶劳,凶狠野蛮。那里现在也和东山坪一样了,以打武斗闻名,不种菜不种粮,吃国家,实际上是吃这里的农民,不懂是怎样变的!他们当年的规划,要在后山发展畜牧,要在那条小河上游蓄水建电站,要将下面那片荒滩围成良田。噢,看见没有,就是那一片。建水电站的条石本来开了些堆在那里,应该是灰白的,看不出来,已经变黑长草了,唉!”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是太虚弱的原因吧,脸上泛起了红潮。艾雪笑道:“哎,都说你金口玉牙不爱说话,但是我听你这样滔滔不绝的说话都至少有两次了,前次是在四清当中,在你们那间黑屋子里,记得不?你夸奖讲陈闻道,讲他下乡后做出的成绩。我印象中你有点口吃,其实你口齿很伶俐。好啦,现在该我讲第二个好消息了:我亲自去找了县安办,他们增加了给你们的补助费,除掉床、铺盖、蚊帐这些实物外,原定每人补助二十元,现在加成四十元。实物和每人那二十元已经领走了,每人加的二十元,我签字代领了。你看——”

        她笑吟吟地掏出一叠钱问:“给你还是给他们?”杨灵吃惊道:“咦,你真有本事啊!给秀秀,是她管家。”艾雪微笑道:“这点就算有本事?话还没说完呢,安办主任要亲自来慰问你,可能就在这两天。等他来了,你们实验室遭破坏,要重新购买实验设备的事,你可以提出来,请他解决。”“咦,这话当真?”“当真!”“那,那一定要感谢你!”“那好呀!喂,你是不是在想我同安办有什么关系,哪来这样大的本事?这呀,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三个消息,这才是最重要的,所以留在最后,好,你说了要感谢我,你先说怎样感谢,我听了觉得满意就行。”

        杨灵想了想说:“你帮我找回来的那几样东西,那枚戒指,我送给你。”艾雪心头一跳,却猜不透他这话所含的意思。看他神态平静,遂坦然说道:“哼,不要。接受你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成什么人了?”杨灵又道:“那两件玉器,你挑一件去。”艾雪冷笑道:“你好大方!嘿,这几样东西,子都说都是你从家里带来的,我晓得你们知青都会说谎。你现在老实告诉我,东西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杨灵皱眉道:“你说每个知青都撒谎?”“嗯!像你,更是撒谎的专家。你打死了益鸟给秀秀弄来吃,哄陈闻道说是斑鸠、麻雀。你和柳石帮双旋卖马肉,对买的人说是牛肉。这些算小事,再说大事,揭发小星一队私分的事,和陈闻道毫无关系,你偏要算在他的头上。你给罗队长看的魏老三的转业证,你把所属部队涂改了,后来我看那转业证,你改得并不高明,可能是晚上光线不好吧,罗队长才被你骗过了。哦,对不起,我揭你的疮疤了。其实撒谎是人的本性,说不清它是缺点还是优点。像马肉完全可以吃,马又是跌死不是病死的,你们撒个谎卖了钱交给队上,实际上是做了好事。又比如改转业证的事吧,你不来这一手,我可能都不在这世界上了,我的命是你给我的。哎,我这人很自私不是?幸亏你为我撒了谎,又不准你对我撒谎。我干脆说穿了,免得你再撒谎使我难堪,你也难堪,希望你爽快承认!那几件东西,戒指的确是你的,两件玉器,是当年谢家坟盗墓的人挖出来的!”

        杨灵先被她说得头皮发麻,后来就冷静了,反问道:“哼,是那两个盗墓贼被你们抓住,招供丢了两块玉,是吧?”艾雪道:“就是。但是,这个案子刚刚暴露,双旋在谢家坟叫喊,记得吧,我过来问了你和双旋几句话。你太不老练了,我当时就猜到你和案子有牵连,我没有吱声。这既因为凭感觉,没有证据,还因为我……我想袒护你。”杨灵嘀咕道:“你为啥要袒护我?”

        他因为秘密被揭穿而感到心慌,遂温和地垂下眼皮,显出一种在女人看来是十分迷人的表情。艾雪的心跳渐渐加快了,忽然心血来潮,脱口道:“喜欢你!”

        杨灵像遭蛇咬那样轻轻打了个哆嗦,觉得毒液布向全身。但这是一条有个性的会解人意的小蛇,所传给他的除毒液之外还有什么……?他感到头晕目眩,赶快闭上眼睛,从额上沁出了细汗。

        艾雪见状慌忙捉住他发冷的手,又去松他的衣领,掐捏人中。见他微微睁开眼,脸上又有了血色,便说:“喂,你怎么啦?我刚才随口说了句什么话吧?喜欢这个词儿很普通嘛!我在四清中接触你们知青,觉得很有趣,多数都讨人喜欢呗!”

        杨灵默坐着,把手从她掌心中抽出来。艾雪又道:“我不该提盗墓的事。你放心,事情已经过去了。”“哼,是盗墓贼挖出来,我捡到的,不叫有牵连!那晚上……”“好了,这事要说就以后说吧,我现在不想听。我再提个小问题,你答了就算过关,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说,如果我是你们组上的知青,好不好呀?”“不懂你的意思。”“意思很简单,艾雪人还是这样,但是不在公安局工作,而是你们组上的知妹,和你一同下乡的,这样你欢迎不欢迎?”

        杨灵看到她脸颊微微泛红,眼中闪着热情的光彩,心忽然动了,想说欢迎,但他很快又冷静了,并且很干脆地摇了摇头。艾雪忍着气问:“为什么呀?”他安心要刺激她一下,好在感情上摆脱她,但是不能过分。斟酌着字句说:“呃,拿子都的话说就是,你呀,骄娇二气俱全。知青都有些怕你。”艾雪气得挑起一双柳眉说:“哼,我晓得有些人背后对我的议论,我无所谓!喂,我所谓的骄娇二气,在你们罗家院子没有流露出来吧?我是问你,不是问他子都!”杨灵晓得目的达到了,毕竟害怕同她闹翻,忙道:“问我,那当然欢迎你!”艾雪两眼瞠视着脚尖,似乎没听见他的回答。悻悻地说:“算了,你对我的看法,你欢迎不欢迎,都不要紧了,我算是把你认清了!剩下的那条消息,也已经没有说的必要。”说毕,起身就走。

        杨灵想缓和气氛,赶快跟随着,用温和的口气道:“小、小艾,我刚才说的话,只是想提醒你注意,说得不对的请你原谅。”艾雪边走边说:“原谅你容易呀,我已经原谅你了。但是那条好消息也已经没有了,丢了。”杨灵带笑说:“哦,但是它的内容,实际上还在吧?不会因为你生了气,它就不存在了,是不是?”艾雪冷笑道:“内容当然存在。它既同你有关系,还同我有关系,并且是由同我的关系决定同你的关系。既然你惹我生气,它对你就谈不上是什么好消息了。我这样说你懂吧?”杨灵无语。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卫生院,几乎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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