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守山护林
“联总”在军分区支持下组织了武装护林队。军分区为此还发给护林人员津贴,管每天的伙食。“联总”头头张毕发更对参加护林的人许诺,所拦截的木料除一部分归公外,余下的人人有份。于是大明一些农民和知青,昨天尚在砍树,今天摇身一变就成了护林人员。杨灵和柳石也去参加武装护林,领到了枪。陈闻道本来不愿参加,因张毕发说这乃是驻军下达的任务,基干民兵才有资格参加。陈闻道很看重这项政治待遇,毅然丢下科研及对运动的畏惧心理,参加了护林队。但他仍有顾虑,不肯摸枪,就戴个部队所发印有“值勤”的红袖笼子,专门在山脚照看截下来的木头。
武装护林旗开得胜,头天就将大规模乱砍乱伐之风弹压下去。不料在柳石和水秀之间却发生一件意外。
这天黄昏时候,护林队下山了。跟上山来玩耍的水秀,在经过山民的茅舍时,顺手抓了两把晒在篱边的皂角,塞进挎包。杨灵和柳石在林中搜寻野物,看见了她这个小动作。柳石钻出将她拦住,手握半自动□□道:“小偷儿,把皂角摸出来还人家!”
水秀就像个小男生,满头短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闪着一双调皮的眼睛,她故意不睬柳石,快步往下冲。柳石叫声:“嗨!”把枪尖一压,枪口对准了脚。水秀尖叫一声煞住脚,跳起尺多高,躲到路边。猛想到他怎敢开枪?我真是太胆小了!旋又站回路中间,大声说:“呸!大偷儿,少假正经!你们偷鸡偷菜,偷共大的化肥,还来管我呀?”柳石、杨灵吓了一跳,虽然近处无人,但是空谷传音,很远都会听到,忙低声呵止她。水秀仍不依不饶:“哼,组上的柴早没了,这几天尽抱人家的柴烧,你们屁事不管,装不晓得!你们咋要吃偷柴煮熟的饭哪?你们抓生米吃嘛!”
柳石厉声道:“你少说废话!山民好穷,这点皂角就是人家买盐巴的钱,给娃儿交学费的钱,你也忍心偷?我要你送转去!”水秀犹豫了一下,气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说:“我偏不!”猛然一冲把柳石推开,塑料凉鞋一路脆响着跑下山去。
柳石喊:“站住!数一二三不站住,就请你吃颗花生米!”水秀头也不回:“胆小鬼!你开枪呀,你开呀!你不开枪是虾子,虾子没得血!”——她的碎花衣裳在青枝绿叶间翩翩飞动——“柳娃,你娃儿快点开枪呀!”
柳石气炸了肺。杨灵举枪道:“我来吓她一下。”柳石忙说:“我来!”争功似地把杨灵拦在身后,斜举起枪,“叭!”
“啊唷!”水秀抱住腿喊了一声,倒在地上。
柳石面如死灰,勉强说:“装的,龟儿会装!”跑拢看时,她的左小腿已浸在血泊里。柳石腿一软蹲下了,颤抖着说:“秀秀,我、我只想吓你……不是故意的……”撕一片衣袖给她包扎。水秀只是哭,背过脸不看他。包扎时浑身抽搐,又喊又叫,原来她刚才只是被枪声和血吓哭的,这时才真的感到痛。杨灵眼尖,从伤口和柳石举枪角度判断是子弹反弹所致,果然在路边岩石上找到了弹痕。便说:“秀秀,他不是安心朝你脚上打。”把石头上的弹痕指给她看。水秀和泪瞥了一眼,仍哭叫不已。杨灵扶她到柳石背上,背她走,她才不叫了,只是小声啜泣。
到公社诊所检查,弹头是从小腿肚上擦过,缝了两针。背回罗家院子,两人忙又分头去找好吃的。杨灵从社员家买了一小篮子鸡蛋回来,见柳石正走出院门去抱柴禾,脸上愁云已经散去,又换上那副笑悠悠的脸谱。杨灵诧异道:“咦,你才吓得要死,这阵又笑?”柳石忙“嘘”一声,低声道:“我刚才借了把挂面回来,她已经自己洗了锅,烧燃火,水都快烧开了。伤得轻。”杨灵埋怨道:“小腿肚上有根筋,伤了要残废,成个跛子。”柳石笑道:“你莫吓我。嘿,就是你说的开枪吓她。”杨灵冷笑道:“真由我开枪就没事了。哼,吓你,弄不好你要服侍她一辈子!”“嘻嘻,你说哪里话,又不是我老婆。”“嘿,说不定她就是你老婆!”柳石就笑着擂了杨灵两拳。
杨灵说这话是有原因的,三个男生中,水秀待柳石格外不同,这只有陈闻道这种马大哈才觉察不到。水秀给陈闻道和柳石补衣裳,杨灵随便看一眼,见给柳石补的针脚就要细密些。他对那回水秀扯开柳石被盖,以及二人后来尴尬的神态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不肯点破,心头好笑而已。他还看出柳石有时也体贴水秀,有回柳石把自己的衣服端去洗,看见水秀的盆子里有几样要洗的衣服,就说:“我帮你洗!”走去一把抓起来。水秀惊叫了一声,跑去抢:“要死!谁要你洗呀,快给我!”柳石嘻嘻哈哈左躲右闪,不防被她一把抓住,扯落一地,埋头看时,水秀已飞快拾起几样东西装进盆子,却丢下一件花外衣,柳石捡去洗了。杨灵蹲在天井里补箩筐,一边拿眼角瞟这出戏,看见水秀惊惶夺走的衣物中夹有一条带状之物,猜那可能是女生专用的什么东西。后来柳石晾衣服,水秀来帮着晾,和他肩挨肩手碰手,使柳石每次碰着都像触电似的躲闪一下。
刚才在诊所缝合时,没有麻醉药,水秀痛得满脸是泪,浑身打哆嗦,将柳石的手抓得紧紧的。柳石也很紧张,双手把她的手握着。这样水秀的□□就逐渐减轻了。
此时杨灵因要参加晚上守山,匆匆赶到奔土崖吃部队备下的晚餐去了。这里柳石侍候水秀吃完东西,洗了脸脚,该背上楼了,双方忽然都感到不好意思。柳石想起杨灵刚才说的话,耳根一阵发烧,便道:“你等我去叫玉珍。”跑进天井一看,三户人家都已黑灯瞎火,——农民节约灯油,只要不打草鞋,就睡得很早的。只得还是自己背。
背的感觉也有异。早先背她在山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跑,能感觉到背上有一对肉球在搓揉,但是心无杂念,眼中所见,脑中所想,是血,是悔,是路。而现在他觉得背上痒酥酥的,连肩头都有发麻的感觉。眼前就出现了她平时“登登登”下楼的样子,看见她胸前像揣了两只活兔,扑闪扑闪地跳。心想她真是我老婆,岂不是就可以逮住它们看个究竟么?脑子里就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他实际上不识庐山真面目的的色泽、形状……背上楼,点亮了灯,感到自己脸在发烫,就想溜。问了一句:“你,脚还痛不痛?”
水秀说痛,问他医生开的止痛片呢?他忙下去拿止痛片和开水,上来见她又哭了,递给她药和开水,她也不接。她不断用手背揩泪,泪越揩越多,连胸前的被子也浸湿了。柳石忙找块毛巾递去,她还是不理,他畏葸地说:“秀秀,秀秀……”她这才接了毛巾,抹干泪水,然后吃了药。柳石想她肯定是因为伤口痛,恨自己打伤了她,才又痛哭,就低头说:“秀秀,你原谅我这次吧,我一定改。”水秀呜咽着问:“你改,改啥?”“我改,改我的脾气,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哪知她的话正触到了水秀的伤心处,她怔怔地还想听他说,但他语塞了。水秀终于“哇”一声大哭起来。
自从夏梦蝶走后,水秀独自承担组上的家务,虽然一天忙到晚,却很少叫苦和抱怨。三个男生过意不去,在钱字上被大家讥为吝啬鬼的陈闻道主动提出,秀秀干脆不出工算了,或者象征性地出点工,年终分配,男生每人把收入的三分之一给她。这样她的所得反而会超过男生。但陈闻道是掐算过的:水秀为人大方,她无钱则罢,有钱时赶场买肉买菜,掏自己的钱给大家用,一点不计较,所以男生即使把三分之二的收入交给她也不会吃亏。水秀却一口拒绝了男生的好意,说:“笑人呐,我有手脚,稀罕你们的钱!”仍照常出工,男生们遂不再提此事。
由于三人把精力都投到科研和试验田去了,对她很少有赞许和关心之词,她觉得男生眼中没有自己,这令她很伤心。她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因情绪不佳而懒得梳洗,邋里邋遢,他们对此熟视无睹。后来她花半天时间在家洗头、梳理,别上漂亮发夹,鬓边插朵塑料花,再穿上家里刚寄来的新衣裳。院子里写完字又在玩泥巴的久娃子见了忙叫他妈出来瞧,玉珍诧异地望着她笑,开玩笑说:“哟,打扮得像个新娘子!”中午收工时她故意在门口站着,三个男生鱼贯而入,都依次望了她一眼,竟与此前望她的神情一模一样。唉,多令她失望和懊恼啊!不满二十岁的姑娘,爽快、倔强,但是心里充满了温情。她觉得自己已经悄悄爱上了他们三个人中的一个,她多想真心实意爱上一个人,多想对方会主动来拉她的手,来拥抱她啊!
水秀哭了一会,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柳石。她满腹的积怨还没有渲泄尽,又担心哭久了不理他他会走。哭道:“人家拿点皂角,你就那么凶,几个月没有供应肥皂了,呜呜……”柳石喃喃道:“我看见山上好几棵皂角树,明天去给你打。唉,山民太穷,你如果是拿供销社的,那我就不管了。”水秀止住了呜咽说:“好嘛,那过两天你就给我到供销社去拿肥皂,拿白糖!”柳石忙笑道:“等我当了供销社主任再说吧。”水秀噘嘴道:“哼,二辈子!”柳石又说:“秀秀,我过去爱管你,有时还骂人,对不起,今后我保证不骂你,也不管你了。”不料水秀反而又伤心起来,抽噎道:“我没说不要你管嘛,呜呜……我……我孤零零的,巴不得有个人管着我!”这话出口她自己也呆了一下,不好意思起来,忙透过泪水察看柳石的反应。柳石却没听出这话的弦外音,只感觉她对今天遭误伤,并不十分怀恨。他看见昏黄的灯影里,水秀圆圆的脸显得特别柔和。她眼皮儿垂下,泪珠在睫毛上闪烁,产生一种异样的诱惑,使他想上前摸她的脸,甚至想抱她。他心咚咚地跳,觉得自己真是异想天开,她一定会挣扎反抗,打他耳光。他好容易才克制住冲动,说了句“好,你睡吧”,慌忙走下楼去。回黑屋子里却睡不着,就又上山去。
护林队员有几十人在山上露宿。本来造反派头头和解放军指挥员一起研究布置,在上山的各条小径都安插了人,又派拨了巡山的。大家散着感到冷清,心想指挥员好傻,谁胆敢月夜盗伐,空空的斧子声不传遍几座山头才怪!遂聚在一堆聊天。后来许多人就裹着军大衣入睡了,几个知青还坐在那里。
这夜风清月白,月光在山梁上流淌,散播着匀匀的烟雾。一切都睡去了,又到处闪烁着夜的眼睛,那是许多流动着的光点,像雪霰。过去终年阴蔽的地衣、苔藓、蕨鸡、女萝,以及树根和腐叶土,如今都裸露着,张开大口吐气,算是见了天日。遍坡散布着白皑皑的、像没头颈项似的怪异之物。一串“咳咳”的声音从近处峭崖的阴影中传来,像老人在干笑,令人毛发倒竖,这是失巢后的猫头鹰在号啼。它一方面为巢穴被毁哀叹,一方面又因林中鼠兔暴露容易捕获而窃喜,因悲喜交集叫声才变得如此古怪。
双旋偏觉得这声音好听似的,用肘碰一碰杨灵说:“嘿,它叫了好久了,你答应两声嘛!”杨灵就应了两声,腔调也很怪。子都扭头看他,见他瞳仁绿莹莹的,反射着星月的寒光。
杨灵对陈闻道说:“咦,我听见这片树桩在哭。”披着月华的树桩在别人眼中是朦胧的,他却看得很清晰。它们高矮不一,面容煞白,油脂从碴口中喷出来,从年轮里渗出来,凝固了,像一堆堆干硬的泪水,嵌在一条条永睁着再也合不拢的眼缝上。
子都听了说:“唉,说明你的心在哭。”杨灵摇头说:“不,树木真的有哭声。我看见每个树桩上都坐着个小人儿,也许是冤魂。”柳石叫道:“杨灵,你看见鬼了!”陈闻道点头说:“他说的可能是真话。我大学的教授宿舍楼前有几株百年老丁香花树,抗日战争学校遭日机轰炸,炸成废墟,高教授说,他当晚听见丁香树哭。”子都道:“这恐怕是幻觉,心理作用。”陈闻道说:“哪里!国外研究已经证明了,植物同样有知觉和情绪。比如根部浸入烫水它会发出呼救声,会憎恨毁掉同伴的人。但是植物尤其是大树对痛苦的忍受力比动物强得多,沉静得多,嗯,或者说有少数动物,如象鲨鱼对疼痛的感觉不敏感,这与植物近似。所以树木腰斩之后有的还会抽芽。不过这一片松林注定是死了,正在挣命哪!杨灵鬼灵精,说听见一片哭声,可能不是诳语。”柳石道:“哈,这样说杨灵已经和高教授一样了?”陈闻道咧着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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