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字库的前世今生
柳石却在南街口外的字库看热闹。
所谓字库乃是一座六、七米高,中间实心的塔形建筑,造得古香古色,底座凿有莲花和彩俑,塔身、塔檐上也有彩绘。顶层六角飞檐上有风铃数枚,这风铃好怪,在大南风中只是无声地摆动,北风吹拂,它才发出细碎的乐声。人说南风太猛,把铃声吹散了,吹上天去了。它的建筑年代因清庙无志,上面又无碑文之类,故不可考。子都在其正面发现有几匹汉砖,但这显然是有意嵌上去的,不能据此说它建于汉代。临解放前不久,本地一个父亲是盲人的乡绅曾集资修缮过,故而看上去还新。这塔形建筑的功用是焚烧字纸,据说过去读书人所废弃的字纸,专要拿到这里烧化。知青闲聊时对此质疑:扳起指头数过去全清庙乡识字的人,恐怕两只手就足够。近代尚且如此,历史上这里恐怕也不会是诗书礼乐之乡,何以会专为烧字纸而建造字库?就有人提出大胆合理的设想:会不会是因诸葛亮经此南征,后人所修的一座纪念性建筑?知青们对这个说法比较满意,觉得在此落户和生活更有意义了,拿小刀在上面乱刻画的势头为之收敛。
本地人崇拜这座字库。民间传说盲人之所以眼瞎,乃是前生糟踏字纸的报应,所以清庙和附近几乡的盲人,趁着今世,对字纸都倍加爱惜,以图来生。他们到处收集字纸,在这里磕头焚烧。然而,旧社会此地很难见到纸片,真不知这许多四、五十岁前世糟蹋字纸的人从何而来?知青说:“可能是因为清庙有座字库,所以别处要投胎当瞎子的鬼,都投到这里来了。”又有的说:“怕是鬼魂在阴间添了儿孙,鬼儿鬼孙纷纷投胎呢!”听的人哈哈大笑。实际上,风沙大,卫生习惯差,这才有可能是金银河盲人和眼病患者多的原因。致瞎的原因主要是一种俗称“飞丝”的东西作怪:秋天,人在野外行走,或在晒场簸扬稻谷,忽有白色异物扑入眼帘,顿觉目痛难忍,并很快在眼球上结成一层白膜。就要请有经验的人用烧过的鞋底针挑破,把白膜剥掉。稍有迟缓,或怕痛不肯剥,或没有剥尽,眼就要瞎。飞丝是啥?一种神秘物。有的说是老鹰的粪便,有的说是一种毒蛇皮。噢,国家的科学暂时还没有余暇来研究此物,这就加重了盲人是遭天谴的迷信。盲人既多,字库就不冷清。字库是盲人的命,是他们的来生。
这里时时都可以看见几个盲人,在用敏感的手指摸索莲花和罗汉浮雕,脸上浮起半是欣慰半是迷惘的表情。冬天逢着天阴,北风飕飕,行人冻得疙疙缩缩,穿得比普通行人更破烂的盲人们却聚在此处聆听风铃,一个个面露微笑,胸中似有一盆炭火。听风铃絮语,如闻仙乐呀!百听不厌,万听不厌。据说去冬有个会算命的盲人听着听着哭了,说风铃有变徵之声,其悲音乎?
因各地拆庙,弄得山神土地无家可归,求神拜佛者无处奉香,就有些明眼人到字库烧香叩头,将它的功能扩大化了。唉,因此而导致了字库的悲剧么?破四旧字库首当其冲。
炸字库的时间定在赶场天,太阳离落山还有两篙竿高时,这时过路和围观者少一些,减少误伤的可能性。因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这些在任何时候干,包括在夜里干都行;革命是暴动,要造成声势,让四乡群众乃至县上知道清庙中学□□干了这桩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业,所以在赶场天场将散未散之时爆炸最合适。众盲人自然不允。几十个脸孔黧黑、衣衫褴褛的盲人在字库周围坐了三圈,面容阴沉蕴怒,誓死保卫这座神圣建筑。站在他们阵营的还有一些农民,主要是盲人家属,他们手执扁担锄头,怒目圆睁,在字库北风头排成了一堵厚墙,俨然盲人们的坚强后盾。
清庙初中□□小将和三个老师、两个校工组成的造反兵团一律戴着绿军帽,佩着红袖章,排成了五排,每排二十多人。前排举着十幅画像和十几块语录牌,尾排有数杆造反的红旗招展。炸药、□□和钢钎、铁锹等物藏在队伍中间。
知青《银锄战斗队》却聚在字库南风头,充当第三种势力。他们劝□□采用拆毁方式,反对使用炸药,因为使用炸药不光容易伤人,飞起的石雨还将危害附近的碾房和农田。但是□□既拆不来,也不耐烦拆,觉得这样远不如炸有声势,双方争执了一阵。《银锄战斗队》因是中间派,所以只是随意站着,不成其为队伍,但他们实际上是偏向盲人一边,不准□□采取武斗。
字库离公路十几米远,站在公路和周围田坝观看的人上千。柳石站在《银锄》边上正和刘志昆等人议论风铃夜哭的传闻,——所谓风铃的变徵之声现在已传说成风铃的哭声了。柳石笑问刘志昆迷不迷信,刘志昆道:“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很怪,这话我早就听说了,不是现在要炸它了才传出来的。”
这时水秀跑来找到了柳石。柳石听说双旋被捆,虽然对眼前的热闹场面恋恋不舍,仍只得和水秀回到街上。但他一人怎么成得了气候?刚好碰上几乎是赤条条跑到三角地来买烟的小刁,一打听知道大鼻子等人在茶馆。柳石大喜,忙跟着小刁到茶馆来。
大鼻子这群人在□□中率先造反,他们的口号,不仅要砸烂□□的狗头,还要砸烂“凫上水”知青的狗头。所谓凫上水,就是表现积极、讨好领导。譬如清庙《银锄》,大鼻子等就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大鼻子肩膀宽阔,走路上身摇晃。说话声音低沉,像狮子吼。他沉默寡言的时候居多,这时候也更使人畏惧。此时他在牌桌边独坐一条长凳,坐腻了就在上面蹲一会儿,然后又坐着。其军师鹭鸶腿没赌,坐在一边看□□小报,嗑瓜子儿。
他们在茶馆后院赌了半日,厌倦了,就拿卖茶的老头儿寻开心。有人说:“哎,老头,你这茶,咋个二遍水吃起来就没味道了?”另一个接过去说:“哼,岂只是没有味道,还有股糊臭气色!怕是人家泡过的二道茶叶,你拿来晾干水气,在火上炒几锅铲,又抓出来给我们泡茶?”其他人就七嘴八舌道:“嗯,硬是!”“老头儿,是不是呀?快点交待!”老头气得鼓眼,半张的口中呲出几粒黄牙,喘息着,肉腮连同上面几茎短髭抖个不停。他喉咙里含混地叽咕了几句,车身缩进灶屋去了。这时夜壶从后门走入,他是去字库探看情况的,对鹭鸶腿道:“腿哥!他炸个球哇!盲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硬要炸,不出人命才怪!”鹭鸶腿对字库倒有几分爱惜,就说:“那好。”夜壶道:“好个球,炸了才好!”鹭鸶腿道:“啥子意思?”夜壶说:“《银锄》那一伙子人都在那里,我们要扫荡《银锄》,正是时候!”鹭鸶腿问:“他们是站在哪一边?”夜壶说:“他们表面上是在看热闹,实际上是卫护瞎子的,不准□□动武。”鹭鸶腿沉吟不语。夜壶朝大鼻子道:“豹哥,《银锄》一伙子人都在字库,下手哇!”大鼻子喉咙里“哦”了一声,脸都不转,仍全神贯注地出牌。鹭鸶腿说:“你慌啥子?等他们两边打起来了,再去不迟。”就有几人道:“腿哥高明!等龟儿子两边打得差不多了,我们去捡脚子!”鹭鸶腿就对一个小喽罗说:“你去看着,两边要打了,马上来报告。”小喽罗去了。
继而刁德一也离开了,精赤条条跑到三角地去买香烟,板凳位置被坐中位的人移过来填满。夜壶就走去挤了挤,尖起小半边屁股坐下,叫道:“老头,再泡碗茶!”同时就摸出一枚五分的硬币,棱起朝桌上一摔,硬币狠劲地跳起来,“啵”一声掉进大鼻子的茶碗。
老头儿送来茶碗冲上,大伙儿挤眉弄眼,看他怎样取那枚硬币。老头因见碗里只剩下残汤,就把茶碗侧着,露出了硬币边儿,伸一根骨节嶙峋的小手指,指甲足有半寸长,一拨,硬币就贴着碗壁上来了。两根指头夹着,摔了摔水。夜壶嚷道:“不要了,不要了!你指甲屎洗在茶水里,赔碗茶来!”众人一齐起哄,老头叽叽咕咕去换了茶碗,冲上水。大鼻子却把手指勾着敲敲桌子,说道:“夜壶,把这碗茶钱给老头。”夜壶不睬。大鼻子手在他后脑勺上一拍。夜壶惊叫道:“哎哟,豹哥!我没得钱!”大鼻子说:“没钱?我晓得你钱藏在□□里面,塞个卷卷,我叫个人摸。”夜壶道:“豹哥,我晓得,你肯定是看起了老头在灶背后烧火的女娃儿!哼,一副猴子屁股脸,送我都不要。”众人笑得拍桌子跺脚。大鼻子也咯咯地笑,笑过了拿两根手指卡在夜壶后颈上,卡得他低下头去,爹呀妈呀乱叫。众人都拍手打哈哈:“倒夜壶了!倒夜壶了!”大鼻子又拿烟头去烧他的小胡子,嗤地一声,一股糊臭味。夜壶惊风火扯地尖嚎起来。大鼻子道:“给不给?”“给给给!”“给五块!”“我的天,打死都没有,除非卖裤儿!”鹭鸶腿说;“好,给一块,给一块!”夜壶头被掐住了抬不起来,摸出张票子,却是两元的。大鼻子“刷”撕成两半,还他半张。老头不肯接那半张,一人就硬往他毡帽夹缝里插,说:“银行换,半张换一块!”
夜壶哪能白吃这个亏,过会就悄悄抓起一只茶盖儿,两只大姆指甲对拢掐住,一运力气,盖儿里面丝了条细缝,面子无损。旁边看见的人就笑着做怪象,又偷偷递一只给他,让他继续表演绝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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