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罗家院子有喜了
转眼到了五月中旬,田里秧苗已经转青、分孽。在金银河平原上纵目望去,唯见一片碧绿之色,在风中微微起皱,看不到一丁点儿白水。前年知青刚下乡时,盛开的石榴花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迎接他们,如今村里村外又烧起一朵朵猩红、热烈的火苗儿。花开三度,提醒知青下乡已经两个对年了啊!罗家院子厅堂屋梁上的燕巢,这些天看不见两只燕子亲亲热热比翼双飞的景象,只有只燕从檐下忙进忙出。陈闻道笑说:“燕子有喜了,这是雄燕为妻子觅食,雌燕在巢内孵孩子呢。”接连几个清晨,天井上空传来喜鹊清亮的叫声,水秀拍着手儿笑道:“嘻嘻,组上有喜啦!”不多言的杨灵也对陈闻道打趣:“陈哥有喜了吧?”又过两天,真传来了县上批准陈闻道参加回城汇报团的好消息。此前,在获得公社提名之后,陈闻道见事情已十拿九稳了,县上批只是过场,就赶快给高教授写了信。高教授回信对他下乡以来在三大革命运动中取得的成绩表示祝贺,并要他多请一段时间的假,待汇报活动结束之后,到校外一个科研所去参加一个与农业关系密切的课题的研究。陈闻道兴奋得连续几晚上睡不好觉,遂决定不和汇报团同行,要提前回省城去,以便早日和高教授探讨学术问题。
小星一队知青组喜盈盈的,商量要在罗家院子热热闹闹请两桌客,一则纪念下乡两周年,二则为陈闻道饯行。女生说每人出十元钱,男生因惦着要攒钱买实验室设备,不大肯。杨灵和柳石就提议把组上所喂一头七、八十斤的猪杀了办席。两个女生道:“咦,半大猪儿杀了,亏你们想得出!这猪杀了,也有三、四十斤肉,吃不完,这个季节又放不得,咋办?”男生道:“不可以借肉给社员?这段时间大家清口水滴滴,正没肉吃,现在借出去,过年还嘛,正好!”此议遂定。
这天逢场。头晚上杨灵和柳石在碾房碾米,清早挑米回来,杨灵便钻进黑屋子睡觉,柳石却又和水秀背背篼赶清庙买菜打酒。福秀吃过早饭就来了,和夏梦蝶先泡好推豆花的豆子,又一起忙着扫天井,抹灶头,在厅堂摆桌子板凳,准备待客。
不一会艾雪和单爱鹃来了,福秀只招呼了艾雪,不睬单爱鹃。单爱鹃心里明白,故意拿起她搁在板凳上的绣工,笑嘻嘻夸了几句。福秀对她还是爱理不理,后来就拿了刀和筲箕去园子割菜。单爱鹃问起陈闻道,夏梦蝶说:“听说省城来了一些干部,要在对面清庙筹办一所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你猜这支先遣队中带队的是谁?就是我们青训班的陆政委,团市委陆书记!子都在清庙遇见他,他约子都去驻地耍。子都昨上午就来约陈闻道,两个一同去了,原说当天就回来的。你不知道呀?”单爱鹃说:“哦,要办共大的事我知道,这两天公社干部也在议论,说这是干部革命化、劳动化的一条途径。嘻,这对知青也是个喜讯,真办起来了,大明和清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嘛,我们都争取去读共大!”又小声逗夏梦蝶:“陈闻道可以去当教授,嘻嘻,你就是教授夫人啦!”夏梦蝶担心艾雪听见了,怕高声和她辩,红着脸细声道:“哼,做梦呢!”
艾雪从没有上楼去过,就说上楼去看看女生寝室和实验室。从天井右侧往前,走完上厅堂的几步石梯,右手就是通往楼梯口的小小甬道。艾雪走在前面,听见单爱鹃嗤嗤的笑声,回头看,见单爱鹃正朝夏梦蝶挤眼睛,便问:“啥事?”单爱鹃忙道:“艾姐,你让夏梦蝶走前面吧!”艾雪笑道:“哟,还有秘密?”夏梦蝶笑道:“不是秘密,是……”单爱鹃忙笑着摆手:“不说不说!”艾雪又问:“是楼梯……”单爱鹃抢着说:“楼梯也是好的,就是有点闪。”“那我就偏不客气,走前面喽?”单爱鹃笑道:“艾姐,我可是请了你走后面的呀!”艾雪遂不理睬,快步登上了吱嘎作响的楼梯。楼梯道很昏暗,上完最后一级,右转跨出小门,忽然一片阳光照着脸,使人眼花。艾雪陡见正前方不远,明晃晃一条长蛇从屋梁上垂下来,竟有茶杯粗细,头昂起,口吐血红的信子。定睛看时,见旁边廊柱上也缠着一条蛇,上半身斜刺里伸入走廊,一动一动。还有条蛇盘在斜前方的门上,蛇头被亮瓦下一道光柱射着,眼露凶光。
艾雪尖叫一声,跨出门槛的一只脚又缩了回去。但她毕竟受过专门训练,很快镇静下来,并且看出三条蛇都是假的。又见那门的上方还有一只扇翅舞爪的鹰,作扑蛇状,更显出这些都是标本。
两个知妹拖在后面,这时抢着走上来,忙说:“艾姐,是假蛇!你吓着了?对不起啊!我们想你是公安局的,可能不怕。”艾雪笑笑,说:“是杨灵搞的吧?早就听说他做了些标本。他为啥安在这里吓人?”边说就走拢去,细看蛇是真蛇剥制的,舌头是安的红色塑料片,蛇体内可能穿有铁丝,故而悬空的一截在风中动个不停。夏梦蝶说:“他们安在这里,是为了吓那些娃儿。实验室是敞的,连门都没有,白天没人,一些娃儿跑进去捣乱。陈闻道和杨灵就做了这几条蛇标本,布置在门口,从此不光娃儿,连社员都怕上楼来了。这里的人特别怕蛇。”艾雪笑问:“你们不怕?”夏梦蝶说:“开始也害怕,后来就习惯了。”单爱鹃笑道:“艾姐,夏梦蝶和水秀支持陈闻道他们搞科研,不惜担惊受怕,牺牲自己。不过嘛,她们现在反而觉得几条蛇,还有那只鹰,像在保护她们一样,除了知哥中的贼,农村的贼肯定都不敢上来。”大家都笑了。
她们便踩着吱吱扭扭的楼板去看对面那间实验室。这时杨灵也跟上来了,他因听见有几个人的脚步声向实验室走去,遂起床走上来看。
他一眼瞥见姑娘们和蛇都沐浴在阳光下。那条盘着的花蛇像飞起来了,罩在姑娘们的头上。他脑中浮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世界上为啥要有蛇和女人?据说上帝造的蛇造成了始祖的犯罪,然后才有了人类,感谢蛇!本来人只有善,只有天真烂漫,也就是什么都没有,后来才有了思想和性格,也感谢蛇!上帝创造女人是为了驱赶亚当的寂寞,并协同他劳动。可是历史上的女人们,除了生育就是嫉妒,惹是生非。生育不是可以通过单性生殖来完成么?生物界有众多的例子嘛。心想事成的上帝,他原本可以不用女人分娩的方式来繁衍人类的呀!就算按照达尔文进化论,走单性繁殖这条路,通过变异、遗传和自然选择,也一样可以进化成高等动物。不过陈哥说动物的单性繁殖早在三十年代就试验成功了,乃是母体的单性繁殖,男性反而被置于可有可无的地位,噢,这真令人沮丧!至于人们说女人是花朵,是上帝用来打扮人类的,这更好笑!生物界本有千姿百态、艳丽芬芳的花,不至于诱惑人、使人产生邪念的花,还需要假花?似花非花?这中间另有奥妙吧?花朵不过是植物的生殖器官,难道女人也就是人类的生殖器官,上帝真的做这样的安排?唉,我的头脑在转什么圈子呀,这完全不属于科学问题。哼,这几个女人,虽然各有个性,而且身份不同,其实她们身体里的胚芽,或者叫染色体吧,完全是相同的,她们的背影都像蛇。能识破这一点的男人非常之少。
他这样想着,姑娘们已经走进了实验室。背后响起福秀的脚步声,福秀将什么东西插在他衣领上了,在偷偷笑。他取出来看见是一枝石榴花,心不在焉地把它揉了。
队上拨给知青的这间大屋已用晒席隔成了三间。最大一间做实验用,摆了些瓶瓶罐罐。一间小的作书房,另有一间小的是标本室。标本室用颜料涂成粉蓝色,清爽、明净。姑娘们进去,首先碰上的是一小群静立着的鸟:有纯黑的乌鸦,穿绣花衣裳的翠鸟,体态轻盈的喜鹊,像在引颈歌唱的云雀,全是造型生动的姿态标本。夏梦蝶和单爱鹃一件件指给艾雪看,对有的标本是如何制作的,还能讲出一段故事来。右侧壁上是许多叶脉标本和蝴蝶标本,这里平原和山上各种植物叶片,经脱去叶肉,漂白染色,也都成了艺术品:有的像银针,有的像玉笛,有的像颗红心,有的像柄杏黄色扇面,有的像条绿色飘带。——被一层薄膜蒙着,不然观者真会忍不住摘下来把玩。那几十只彩蝶也是在本地捕捉的,被封藏在玻璃纸与底板之间;但有的则采用了“印刷术”,将翅膀两面的彩鳞脱在玻璃纸上。这些死蝴蝶经过巧妙的处理,看上去竟也舞姿翩翩,毫不呆板。另一面壁搁了个简易的柜子,里面几层搁板,放着花卉的立体标本、几样干制的小动物标本和昆虫标本。其中几个晶莹剔透的“琥珀”标本,是用松香包埋的萤火虫、金龟子等小昆虫,艾雪不禁拿着轻轻抚摸。福秀过去虽然来看过,被杨灵盯着不敢去动,这时也一个个拿起来,摆在手心上左看右看。
艾雪拉开下面一个抽屉,有一幅用鸟羽粘贴的人像,拿出来看,是个女的,齐耳的短发,戴着军帽,口部以下尚未完工。单爱鹃凑过来看了,问:“你们猜是哪个?”夏梦蝶笑道:“还用猜?”艾雪心里一热,疑惑地看着她俩。单爱鹃道:“我们一起说——”两人齐声说:“丁——秀——军!”说毕笑了。夏梦蝶又道:“真怪,他平素对女生冷冰冰的,但是对丁秀军又这样崇拜,不知他心里是怎样想的?”艾雪说:“这也不奇怪,做和尚的还崇拜观音菩萨呢,观音菩萨不是女的?”大家又笑。
艾雪后来又去女生寝室坐了坐。凭窗望出去,东北边有一片分割成小块的稻田,是队上各家的自留田。单爱鹃看了一会,指着其中一块问夏梦蝶:“两棵柳树挨着的那一块,是你们的自留田吧?”夏梦蝶点头说:“嗯。”单爱鹃又问:“比别的田像要绿一些,是先栽呀?”夏梦蝶说:“不是先栽,是拣的秧子,陈闻道说可能是新品种。”
自留田因是各家自己育秧,投入的粪肥多,秧长得快。集体的田尚未栽完,队上就抽两天时间让各家栽自留田。知青因自己没有育秧,夏梦蝶和水秀就去讨人家的剩秧,讨来的剩秧只栽完半块田。男生就说:“空就空着吧,等队上的田栽完了,有剩秧我们再栽。”社员说:“那都要得?到秋天你们一块田的秧子青一半黄一半,咋割?而且万一队上没剩秧咋办?剩秧如剩草,缺秧如缺宝,剩秧连牛都不吃,只好码田埂。遇到缺秧,有时要到几十里外的山后去买。你们给队长说了,到队上秧田去扯来补完吧。”夏梦蝶说:“现在还不知队上剩秧不剩秧,我们先栽了,以后队上缺秧怎么办?”社员说:“嗨,你一分把田的秧算啥子?队上几百亩田,撒秧时,谷种计算得宽,每年栽到尾后,栽秧的见秧子有多,她就一窝栽十几苗,结果秧子哪有剩的?你们先扯点栽,万一以后队上差这一两分田的秧,社员只消一束少掐一根苗,也就够了。”
这话虽然有理,但夏梦蝶仍觉不妥。杨灵就对柳石说:“前天我们在河坝,看见有条水沟遍沟是秧子嘛,你当时还说可惜了。”柳石说:“对呀,那是四队的田!剩秧如剩草,肯定是多余了不要的,走,我们去捡!”陈闻道说:“屁话!四队才开秧门,就来多余的秧?”杨灵、柳石就哑了。陈闻道却又说:“可能是品种不好,淘汰了的。我们这点田,就不管它是啥品种了,既然是丢在沟中的,那我们去捡。”三人果真就下河坝去捡秧子。秧子担回来,天已黄昏,全组人一齐下田,赶着把自留田补齐了。
此时福秀却对夏梦蝶说:“梦蝶姐,那半块田的秧……”原来昨天有两个女社员从知青自留田经过,议论说这秧咋像稗子?话传到小林娃耳内,这小林娃和知青最要好,就说她俩散布对知青科学种田的流言蜚语,把她俩训了一顿。福秀就想把这事告诉夏梦蝶。
夏梦蝶问:“啥呀,那秧子?”福秀忽又害怕知青也会认为她是在乱说,就把想说的话咽下去了,笑笑说:“没啥,我们下去吧,好多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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