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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白浪滔天


子都在金银河边守鱼坝。金银河过去可以通航,这些年由于灌溉面积大增,流量锐减,已不可上下游通行货船和木筏,而只有过河船矣!于是秋冬季农民就在河上截坝,用来捉鱼。

        鱼坝选址,必在水流湍急而又开阔的滩口上,人们在河中先打一排木桩,再敷以竹笆子,下部码上鹅卵石,将河流腰斩。却让变宽的河水透过竹笆子下淌,形成了瀑布。这瀑布的高度虽然微不足道,却也波光闪烁,浪花飞溅,声闻数里,像个小水电站。鱼坝一侧留有几尺宽用来过鱼的口子,口子下面暗伏机巧:几只烟斗形状、口朝上方的榴桶在水底平躺着,一只比一只缩后些,张开巨口吸水。过往鱼儿,除少许特别机敏、贴着水皮儿急速擦过的以外,全被吸入腹中。桶尾套着一排圆椎形的长竹笼子,水扑腾腾地从竹笼缝隙中喷出,顺着槽沟汹涌泻去,鱼却在笼子里越聚越多。守坝的人就能从喧嚣的水声中听出笼子里鱼的多少,并听到大鱼挣扎的泼剌之声。

        守鱼坝的任务便是及时清除挂在竹笆子上的水草、青苔、浪柴等杂物,每隔一两小时从笼里取一次鱼。子都平时就靠在鱼棚外面看书。春阳晒得脸和胸脯暖烘烘的,稻草将后颈戳得痒酥酥的,鼻孔□□草味呀鱼腥味呀熏得闷沉沉的。眼也累了,就纵目四望。清凌凌的河水从脚边流过,“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流了多少年还是这般模样。稍远处泛动着一大片鱼鳞似的波光,整条河真像一条硕大无朋的鱼呢,其名曰鲲,这金波点点是它的鳞甲,那像油一样平滑发亮的水面是它的白肚皮呀。这鲲会化而为鸟,升腾飞举么,会么?对岸河滩上有薄薄的雾在上升,看去若有若无,曲曲折折,这乃是春阳所蒸发的,草茎所散布的,泥土所泄漏的,鱼儿所吐出的,就是庄子所说的“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透过去,远方的村舍树木都变了形,成了用虚幻的细线所勾画出来的颤动着的物体。河上时有白光掷过,这是从下游跃起射过竹笆的鱼,其弹射和溅落发出“嗖嗖”和“毕剥”的清脆声响。前述有些逃脱厄运的鱼,是机灵地从榴桶口上方贴着水皮儿擦过去的,而这些跃过篱笆的鱼也同样逃脱了厄运!间或又有白鹭飞来,停在木桩上,半天不动。于是子都也悠然自乐,神情惝恍,俨然已成了太古时代与世无争、忘怀得失的无怀氏之民、葛天氏之民了。噢,心头那个闲适呀!

        子都知道这筑坝之法源于上古。《诗经.谷风》中就有“毋逝我梁,毋发我笱”的句子,弃妇要求新人别去她建的梁,别去开启她捕鱼的笱。梁就是鱼梁、鱼坝,笱就是捉鱼的竹笼子。

        这天日落时分,杨灵和柳石从对岸涉水过来,先在水口边站着。柳石指着其中一个笼子叫道:“在动,有鱼!”子都说:“不忙!过一会取。”柳石不听,踩进引水槽沟,将笼子尾部卡在木桩上的三角叉松脱,从榴桶上退出笼子口。子都忙道:“要旋一下!”意思是抬起笼口时要施用巧力旋转,这样鱼才跳不出来。柳石哪里懂,只将笼子上部猛地抬起。这一瞬间,就有两条尺多长的细鲢鱼射出来,在空中弯成弓形,优美地落下;又弹起来,“啪”、“啪”掉进沟里。秦益和杨灵顺沟撵了一段,水流汹涌,哪里抓得着?子都将柳石着实埋怨了一阵。

        两人说饿,子都便从火堆的余烬下面掏出些巴掌长的烧鱼来吃。两人吃得咂嘴,连说好吃!子都笑道:“农民说鸡鸭蛋面,比不上火烧黄鳝,真的是,而且烧鱼更好吃。”柳石笑道:“我刚才放跑了两条鱼,你就唠叨半天,说给生产队损失了好几块钱。你烧的这些鱼,也至少值两块钱。就当那两条鱼是烧来吃了嘛!”子都道:“我这是拣已经翻了白肚皮的,明天就不好卖了。”杨灵道:“刚下乡时,双旋顺手牵羊掰了几个苞谷,你还黑起脸批评。”子都微笑不语,隔一阵说道:“我吃鱼是向队长学的。守坝的头晚上,队长来陪我,他背个小背篼儿,从里面取出锑锅,几块干柴,还有花椒、盐巴。他烧燃火叫我捉鱼,要二两一条的。我问他要好多,他不开腔。我有点纳闷,想拿秤称,他走来拿去就丢进锅里。鱼下锅就乱跳,赶快盖住,劈哩叭啦煮起来,然后加花椒、加盐,闻起好香!这时我已经猜到了他的用意,坐在边上默看着他,想他平时在众人面前一本正经的样子,而这时火光照红了他的脸,笑咪咪的。煮好了叫我一同吃。嗨,我觉得那次鱼肉之嫩,鱼汤之鲜!后来再吃,总比不上那次的味道。而且我还觉得那是人生小小的一课,印像太深刻了。”

        子都晓得他俩是从县城回来,就问他们进县城做啥。他俩对望了一下,杨灵便说:“这件事我们对陈哥都没有讲……”

        子都问:“啥事,连他都保密?”

        杨灵说:“是担心他的脾气,怕他冒火。”

        柳石说:“我们还怕他跟夏梦蝶说。跟你说了,就只有我们三个人晓得,绝对保密。”

        子都诧异道:“到底啥事?”

        杨灵就把那晚得到玉器的事说了,却对情节稍有改动,说是在盗墓贼斗殴,凶手逃离之后,自己才在草丛中拾到的,以免听者误以为是他惹出的祸事。

        子都惊道:“怪不得公安局抓到凶手后,还把双旋找去,再三盘问他拾到什么东西没有,因为是他第一个到的现场。双旋急得赌咒发誓都还是不信,差点哭。据说是看艾雪的面子,因为他才救了艾雪,才算了,不然可能还要到组上来搜。”

        二人听了颇觉吃惊。柳石道:“咋回事,这玉未必要交?这是古墓,墓主不晓得,坟坝叫谢家坟园,实际是个乱坟坝,这玉器还给哪个?未必然重新埋进土头去呀?”

        子都道:“还给哪个?还给国家!土地是国家的,从土地下面挖出来的矿产、文物,都属于国家。这种古墓的陪葬品,又是玉器,当然算文物,按理就应该交给国家。”

        杨灵和柳石面面相觑,不做声。子都又问:“你们进城是想把玉卖了?”

        杨灵道:“说对了。我们想卖了,卖的钱去买实验用品。哪晓得寄卖行说要公社一级的证明,只好回来,想明天去开证明。”

        子都道:“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开腔。你们想用它买实验室设备,是件好事情,化腐朽为神奇嘛!”

        柳石道:“我有个办法。艾雪在县城熟人多,听说她舅舅还是官。杨娃,你叫双旋陪你去找她,请她帮忙,根本用不着开公社证明。”

        子都笑道:“馊主意!艾雪这个人脾气怪,她如果来个公事公办,玉就完了。……嘿,说了半天,什么玉器,我连影儿都没看到。”杨灵就把所背的挎包顺过来,先掏出个黄缎子的小卷儿,捏在手心里。又摸出那两件玉器,递给子都。子都拿着细看,竟是一只镯子和一枚葫芦形的线坠儿,绿莹莹的,光鲜可爱。这种东西以前只在博物馆里见过,隔着玻璃柜。把玩一会还给杨灵又问:“你那只手捏的啥子?”

        杨灵就把手里的小卷儿在手掌上层层摊开,露出一串珍珠和一个金戒指,说道:“这是我家里的,下乡时妈妈硬要我带下来,说放在家里反而不保险。”

        子都拿过来看了看,项练上的珍珠,颗粒又圆又大,而且均匀。金戒指上镶有钻石,被落日的余辉照着,反射出绚丽而又神秘的光彩,使人心跳。遂问:“你把这两件带进城去做啥?也打算卖掉了买实验设备?”

        杨灵点点头。柳石道:“因为不晓得玉值不值钱。黄金有价玉无价,无价,到底是好多价。玉值钱,这两件就不卖。主要想买个显微镜回去,吓陈哥一跳。”

        这时从渔棚背后的鹅卵石滩传来了脚步声,柳石站起看,说:“是魏老三。”

        魏老三三十多岁,是个□□。家庭成分不好,解放前在外做工、读书,解放后参加工作,也从来不给老家写信。五七年突然回来,提了口旧皮箱,扛着个铺盖卷儿,还戴着顶□□帽子。回来住处就是老二家中划出几平方米一个小间,顺带把老母也划过来了,说是给他做饭。幸好空间高,他用箭竹编了楼,老母住下面,他住上面,通过半截梯子及一个小洞钻上钻下。他虽然日子过得紧巴,也许是为了弥补过去的不孝吧,侍奉母亲却很周到。间或有点肉,都剁细了,用刀背捶烂做肉丸子给母亲吃,自己只喝汤。他还自学针灸、推拿,治母亲头痛腰痛的老毛病。间或也对外行医,不收一分钱。他回乡之初,绝不谈自己的经历。忽一日来了人在他低矮的门楣上挂一张“光荣人家”的匾,大家才晓得他参加过志愿军。政府功是功过是过,这方面还是做得很周到。后来又据他说公社通知自己已摘帽。但是邻里间难免有争执,争执时对方就不去区分什么□□和摘帽□□,也有可能是嫌四字的贬义词说起来拗口,骂他:“你这个老□□,你还凶!你是想变天复辟呀?”气得他打抖。

        杨灵便收起玉器。柳石把戒指套在中指上玩,谁知套上了就脱不下,发起急来。子都说:“算了吧,这又不是偷的,怕魏老三看见?实在抹不下来,回家把指头剁了就是。”柳石转而嘻嘻地笑。

        魏老三是来买小鱼儿给老母亲熬汤喝的,每隔两天就要来买一次。大家招呼他坐下,杨灵说:“魏三叔,请你吃烧鱼。”就把火弄燃了,去浸在水中的箩篼里取两只翻白肚皮的鱼来烧。

        此地气候特点是冬暖夏凉,四季的温差小,但是昼夜温差大。这时日头落尽,河风吹着就很冷,大家围着烤火。

        魏老三因见柳石仍在褪手上的戒指,就说:“你刚才套进去的,能进就能出,急啥子?若是已经戴了几年,那才不好办。过去地主家的小姐太太,年轻时手腕上戴的镯子,长胖了取不下来,那才只有一直戴进棺材。三队早先有个女的,姓张,解放前当小老婆戴的玉镯子,解放后取不下来,硬往胳膊上头抹,热天也穿长袖子,怕露出来见人。后来她儿子拿凿子凿断了,才取下来。但是手腕上划了道深口子,过两天就得破伤风,死了。”

        柳石道:“哎,你是在吓我呀?你说它能进就能出,到底怎么出?”

        “你回去涂点菜油,一抹就下来了。”

        大家点头称妙,柳石又笑逐颜开地取出烧熟的鱼给魏老三吃。不觉就天黑了,魏老三提着买的鱼要走,说道:“子都,这坝该拆了,等到涨水,恐怕措手不及呀!今晚天空水汪汪的,星宿都在眨眼睛,后半夜怕要下大雨。”

        子都看看天说:“今晚有雨,不可能吧?”

        深夜时分,仍旧是繁星满天。魏老三早走了,杨灵和柳石也钻进渔棚睡了。秦益又坐一会儿,见星星都亮晶晶的,几乎不再眨眼睛,天又刮起了南风。此地的北风主雨,南风主晴,故毫无下雨的迹象,于是他也放心地睡了。

        第53章战风浪

        凌晨时分,杨灵正在梦周公,恍惚觉得身下冷浸浸的。用手摸,抓到一些滑腻腻没骨没形儿的东西,从指缝溜走了,——水!他陡然惊醒,翻身坐起来,推醒柳石。外面传来一阵异样的声浪:沉闷得像远方的雷鸣,清脆得像玻璃器皿打碎了,动荡得像火车驰过身旁。两人忙蹿出去。

        怪,晨星疏朗,残月在天,天空已泛出鱼肚白。莫不是天上的银河打翻了?大水竟铺天盖地而来!浑稠的水中裹着些角角杈杈的东西,绊着脚,撞着胸,戳着腰。他俩感到晕头转向,大声喊:“子都!子都!”

        子都先惊醒。他发觉涨水,钻出棚子一看,忙又倒转去叫杨灵和柳石,还抓住两只脚分别猛拉了几下。不巧这两只脚都是柳石的,分得远而已。子都见柳石已经坐起来,便转身跑出去了,哪知他倒下又睡。

        此时杨灵定一定神,看见子都就在不远处,正从水里拔什么东西。他正要呼柳石一同过去,忽然想起了黄挎包儿,叫声“哎呀”,忙折回渔棚。渔棚口已被冲成歪嘴,钻不进去。二人并力把支架掀翻,又扯开草苫。杨灵摸到了挎包,提起来,一捏东西尚在,忙背在身上。他俩继续在水中翻寻,捞出了毯子、衣服、书籍、碗,抱着上岸。忽听身后“哗”一声响,急回头看,坍塌的渔棚被大水席卷而去。

        他俩把东西抱上附近一块高地,又马上向子都奔去。子都正在拔榴桶,榴桶平埋在水下,被石块和木桩卡得很紧,桶沿又长着青苔,他一人哪里拔得动。二人赶到后,刚开始一齐用力,柳石突然叫:“哎,松了!”子都叫:“没有,再使力!”柳石叫道:“戒指松了!”杨灵和子都大惊,忙叫他把左手举着。五只手用力拔,终于拔起一只。接着又拔起一只,扛上岸去。

        这时天已大亮,他们坐下歇气。一人远远跑来了,竟是魏老三,说道:“我一夜都不放心!天麻麻亮就起来走到河坎上看,硬是涨水了!晓得我跑拢都晚了,还是想来看看你们。嗨,你们算有本事,拔上来两个榴桶!”说完就赶快在岸上烧起一堆火。当地农民有惊人的取火本领,能在光溜溜的河滩掘出几块树皮、木片,或在荒芜的田边地角用手连抓带搂地捞几把野茅草,然后打燃火石,红红的火苗子就升起来了。魏老三能当着河风把几块湿柴点燃,这更是自愿军和农民生涯加在一起创造的奇迹。三人中子都穿条短裤,杨灵和柳石都是□□,此时大家才感到河风很冷,互相嘴皮都是乌的,忙围过来烤火。

        却见埋榴桶处成了河心,水流湍急,有些飘木、树根之类的东西,被波浪推得颠颠晃晃,昂头藏尾地快速飘下来。子都指着道:“那里还有两个榴桶,咋办?”柳石问:“榴桶值不值钱?”子都道:“榴桶是用整段好木料挖成的,鱼坝就数这东西值钱,别的都无所谓。”柳石抖擞精神道:“那走,我们又去!”魏老三吃惊道:“不能去了!太危险!”柳石笑道:“怕啥子,我们三个水性都好!杨娃,你把这个先搁好。”把戒指交给杨灵。杨灵转身去拿黄挎包儿,打开翻两下,手便颤抖起来,寻来寻去只有两件玉器和一条黄缎子,裹着的珍珠项练不见了。他一阵心疼,走回来一屁股坐在火堆边,头搭拉着。柳石叫:“杨娃,你不去?”他不回答。子都道:“他身体差,不行了,我们去吧!”

        二人又“扑通”、“扑通”跳进水里,走几步身体已飘起来,便游泳;游几下腿搁浅了,又站起来往前冲。魏老三和这里绝大多数人一样不会游泳,他站在岸边激动地望着他们,直到他们扛着榴桶回来上了岸,心才放下。这里杨灵却拿眼睛瞟他,觉得他像另有什么原因才站得远远的。

        大家围着火烤衣服,魏老三独自去捞冲到岸边的坝桩。杨灵便告诉子都和柳石项练丢了,二人才知他神色沮丧的原因,也大为惋惜。柳石道:“唉,我当时像看见一条白色东西,挂在根烂木头上,抓一把没抓着,飘走了。怕是条小蛇,没有再去抓。”子都捶他一拳道:“算了,你这样说就更气人!”

        魏老三捞了些坝桩和竹帘子上岸,一身衣服也湿透了。杨灵盯着他,叫道:“魏三叔,来烤火呀!”他过来坐下,也脱了湿衣烤,表情有些发呆。柳石笑道:“魏三叔,我们抢二队的榴桶,是帮子都的忙。你捞那些东西,衣服打湿了,二队又不会给你记工分,完全是白帮忙,可能回去还要生场病!”他像没听见。右脸的腮帮又在神经质地跳,像有根筋在里面扯动。一根清鼻涕从鼻尖掉下来,拉了一寸长,他浑然不觉。

        杨灵拿棍儿把火拨旺,推他说:“魏三叔,你把裤子也脱下来烤!”魏老三“哦”一声,擤了鼻涕,说:“裤子不怕。”柳石笑道:“魏三叔,屁股倒不怕,经得冷,只莫把小兄弟冷着了!”魏老三笑道:“我老头儿不要紧,小兄弟没用了。你们年轻人,那才是个金包卵哪,莫伤了风!”仍不肯脱裤子。上点岁数的人,在人前打光屁股儿总有些不好意思。

        杨灵就朝柳石努嘴,说:“柳娃,魏三叔要着凉的,我们帮他脱裤儿烤干吧!”边说就将魏老三推倒。柳石只当好玩,就笑嘻嘻同杨灵一起把魏老三裤子扒了下来。杨灵抓在手里很快捏了个交,颇觉失望,只得就势拧了几下水,帮他烤干。觉得下裆处有股骚臭气直冲鼻子,强忍着。

        却听见从下游的对岸传来呼救声。这声音已持续一阵,因三人耳朵灌了水,魏老三耳朵又背,所以一直没听见。他们循声望去,那里正是清庙渡口,河中困着两个人,身子已淹了半截。杨灵道:“是大人和一个小孩。”柳石道:“走,去拖船!杨娃,这回你和我去,秦哥划不来船。”杨灵情绪低落,但是救人要紧,也就把肩上的挎包交给子都,两人朝渡船奔去。子都冲他俩背后喊:“嘿,光屁股!”杨灵就倒回来笼上裤衩。柳石不在乎,早跑远了。

        两人跳上船,但是没有篙竿,船老板惯例是把篙竿藏在河边苞谷地里,在没有苞谷地掩蔽的时候就扛回家去。他俩解开缆绳,先将船朝上游拖了一段,然后取下两块船板当桨,向西岸猛划。船驰近了,看清是一个中年彝胞和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柳石大窘,只好在船尾蹲着。

        这彝胞会说汉话,上船后连声道谢。原来,他昨天傍晚带女儿来到渡口,已经收渡,父女俩就在这里烤火取暖,然后席地而卧。一觉醒来,发觉涨水,退路已被一道湍急的汊河拦断。河水在惊恐之中越涨越高,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都快绝望了。

        柳石仍难堪地在船尾蹲着。彝胞忙叫女儿呆在船头,把脸背过去,好让柳石站起来划船。船拢西岸,柳石和彝胞跳上去拖船,杨灵下河去推。河岸呈犬牙状,拖船很辛苦,两个知哥颇想弃船不顾,又怕被水冲跑了船老板找着扯皮,只好咬牙硬拖硬推。小姑娘赶忙又跑到船尾去,一直面朝后端坐着,与杨灵脸对着脸。小姑娘生得眉目清秀,项上戴一枚银锁,右上唇巴了颗米粒大的红痣。她见杨灵瘦弱的肩头,一脸汗水,累得吓吓喘气,她嘴里就不停地念叨着,还几次俯身想替他揩汗。杨灵却不理睬她,她每次刚伸出手来,他都把头掉开去。

        岸边早聚了一大堆人。天亮后队长接到放牛娃的报告,说河里涨水,遂率领全队男工风风火火赶来拆坝。众人望见水势浩大,晓得所谓拆坝纯粹是马后炮,故而人人都背了背篼,手执带钩的长竹竿子,意在捞浪柴;倘运气好,还能捞到木料,甚至淹死的肥猪。在二队蹲点的艾雪也约了单爱鹃前来,之所以约单爱鹃,是晓得男工们在河边举止会很不雅观,她一个女的不方便。队长看见她有些发怵,她果然微蹙柳眉,批评队长未能提前拆坝,由于指挥生产麻痹大意,给集体造成了损失。然后表扬了子都两句。子都就介绍说一队的魏文侯冒险帮着拔榴桶、捞坝桩,魏老三也不好否认没参加拔榴桶,于是队长等都对他表示感谢。但艾雪因他是摘帽□□,只朝他点了点头,态度冷淡。

        杨灵和彝胞拖船过来,艾雪神情才缓和了。艾雪对杨灵的怪脾气早有所闻,所以四清几个月,她从没和杨灵说过话。前几天双旋救了她,而杨灵又救了双旋,她向双旋道了谢。曾想再找机会也向杨灵道谢,出于矜持而打消了这个念头。此次既然遇上了,她当然就热情迎上去同杨灵握手,笑着说:“哟,你一个星期之内,就见义勇为做了几件好事,应该表扬!”她又转身对大伙说:“社员同志们!我们小星大队这几位知青,经过四清运动的教育和锻炼,成长很快。他们在突发的洪水面前,临危不惧,奋不顾身地抢救集体财产,而且还救出了被洪水围困的彝族同胞,他们的精神和事迹值得我们学习呀!”

        在她讲话时,散去捞浪柴的人都连忙走拢来听,讲毕,队长带领大家拍手。单爱鹃小声逗旁边的双旋:“嗨,你昨晚咋不来这里睡?你参加了那才是双料英雄啊!”双旋说:“我、我当锤子英雄啊!”单爱鹃推他一掌说:“烂舌头,表扬你你还说怪话!”她手上拿着杨灵烤干的衣服,见艾雪离开杨灵和别人说话,忙上前去递给他穿上,笑着说:“表扬完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怕着凉。”

        杨灵一直在心疼项练,对艾雪表扬的话根本没有听。这时他听见艾雪在叫秦益马上将这场抢险写成材料,她拿去向公社和县上汇报,他才转而遗憾陈闻道做好事不在场,恨不得让子都把他和柳石的名字都写做陈闻道。

        那彝胞自我介绍名叫尔古,家住金银河西面的大山区。他又对杨灵和柳石千恩万谢,并坚持要打干亲家,把女儿阿果“拜寄”给他们,叫阿果给干爹叩头。大家这才发现柳石不在,就都去找,沿河长呼短唤,像在喊魂。这里尔古叫阿果先给杨灵叩头,艾雪说不兴叩头,行个礼算了,女孩恭恭敬敬行了个鞠躬礼。

        单爱鹃看见有丛毛蜡在晃动,还听见那里有声音,像人在笑,她便走拢去察看。忽闻一声粗鲁的叫喊:“不要过来!”她一呆,旋又明白过来,便笑着跑开了。双旋奔过来,只见毛蜡丛中露出一张脏兮兮的椭圆脸,一对黑亮的眼睛眨巴着,小声喊:“双旋,快点,把我的裤儿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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