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艾雪披着雨纱来

昨晚，杨灵因见陈闻道朝尹家坟园走去，觉得奇怪，所以就尾随在夏梦蝶后面，后来他便一直走入坟园。这里是生产队最大一片林地，对他来说是个小小的植物园和昆虫园，他常来这里溜达，观察生物，采摘标本，故对这片地方了如指掌。

        置身幽暝世界，他一点不怕。在他眼中，月夜与清晨相差无几，还更幽静。他走到坟地中央，看见陈闻道所扔烟头中，有一只还是红的。他听到陈闻道和夏梦蝶应答的声音，晓得他们相逢了，遂不再关心此事，只对月静坐着。开始他脑中只有月亮的斑影和空中飞动的光羽，这样过了许久，他又被草间的春虫所吸引。他聆听它们细声的吟唱，睁大一双夜眼，饶有兴味地观察那些摇曳多姿的细微的生命，见它们受着春气的感应，正在月光下忙忙碌碌。噢，这月夜的林地里也充满着勃勃生机。

        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鸟叫，两只鸟影从坟园西南角腾起，绕树几匝，无枝可依，遂闪着烂银色翅膀向河滩飞去。杨灵一惊，暗想那里有人，一定是盗墓贼。今年金银河盗墓之风炽盛，盗墓贼因所掘的皆旧社会地主的墓，所以胆子很壮，觉得此举就是在搞阶级斗争和破四旧嘛，而四清工作队对此也不大管。

        杨灵脑中浮显出坟园西南角那座古墓，墓碑被撬掉不知做什么去了，墓早就是盗过的。墓前一株大皂角树，树根有个大洞子。树洞背北风，放牛娃冬天在那里烤火，将洞壁烧成了木炭。老树半身已经枯焦了，但还有半身依然枝繁叶茂。这两年周围灌木长深了，放牛娃不再到那里去，于是荒草没膝，洞中栖着狐兔。

        他便悄悄走过去，渐渐听到了“抗抗”的挖击声，看见果有二人在那里掘墓，大树横杈上还骑着个放哨的。他蹲着观看，三人中有两个不认识，只认识树上那人是本队叫谢兴发的青年。这片坟坝就叫谢家坟，实际是个乱坟岗。三人像是接着昨晚的活在干，不多一会，掘墓成功。一人打电筒钻入，物件从里面递出来，接的人将其放在树洞边。杨灵潜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了其中两件玉器，仍躲在附近，要看事情的结局。他暗想：“分赃不平狗咬狗，玉器飞了，这三个家伙不打架才怪。”

        不出所料，这两件玉器的丢失引起了盗贼内讧。那两贼断定是谢兴发做的手脚，逼他拿出，闹到最后竟将他捅了一刀。两贼又在附近乱找一气，将杨灵的脚抓了一把，差点把他心都吓落。二人后来卷起其余东西跑了。

        谢兴发仍在痛苦地□□。他吃力地翻动身体面朝天躺着，从左胸冒出团东西，在突突地跳，喷出黑色的血液。

        杨灵心里五味杂陈，走拢去看他，手上显眼地拿着玉。

        谢兴发发黯的眼神惊讶、怨恨，声音沙哑地说：“杨娃，救、救我……玉，给你。”

        “你的祖坟？”杨灵莫名闪过一个念头，若是他的祖坟，玉便还他。

        谢兴发嘴嗫嚅而不答。目光渐变呆滞了，手够过来，要抓杨灵的裤脚。杨灵在他身边坐下，就让他抓着裤脚。手一松，断了气。

        此时杨灵栽着秧，一直想着昨夜的事，心里半是欢喜半是忧。他栽得快，一会就和夏梦蝶拉开了距离。夏梦蝶只得说：“你帮我一下，栽过来两窝好不好？我还有别的话同你说！”

        他情绪正好，就栽宽一些等她赶上来，两人并排着栽。

        夏梦蝶就说了关于回城汇报团的事，并说想让陈闻道当代表。她见杨灵神色兴奋，心里很高兴，便分析了陈闻道各方面的条件，需要在阶级斗争方面有所作为才行，要杨灵帮着出主意。

        杨灵灵机一动说：“淘井嘛！”

        夏梦蝶一听觉得有理。可是和昨晚在陈闻道面前刻意表现自己的成熟与聪明不同，这时她偏用幼稚和迷惑不解的口气问：“啥呀，淘井？”

        “嗯！”“咦，你们去年不是碰过钉子，队上干部和社员都反对嘛！而且淘井也不算阶级斗争呀。”“咋不算？淘井是为了消灭血吸虫病。工作组不是说，消灭血吸虫病，旧社会几百年做不到的事，我们要在一两年内实现，目的就是要显示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因此这实际上也是一场阶级斗争嘛！”

        金银河流域是血吸虫病高发区。由于报上发表了关于消灭血吸虫病的七律二首《送瘟神》的关系，县四清工作团对灭螺和治疗血吸虫病非常重视。县卫生防疫站来大明检查，发现每条水沟都有钉螺，在有的沟每寸距离就挖出了好几个，密度之大使人吃惊。沟水渗入水塘，人吃水塘的生水怎么不得病？这里一些大人娃儿，上身瘦得像个骨头架，脚像干柴棍，但是肚皮滚圆，这正是血吸虫病的表症。

        夏梦蝶便笑着说：“哦，那好，我就没有想到。嘿，福秀是血防员，我叫她过来，问问她。”

        她就直起腰杆向远处张望，寻找福秀，找到后就注意看着她，等着她栽完手上的秧转身取秧的时候，猜她这时候必定会朝这块小田望一眼。果如所料，福秀取秧时刚把腰打伸，头就车过来了。见夏梦蝶在向她招手，连忙跑过来。

        夏梦蝶笑着让她下田在自己和杨灵中间栽秧，同时就对她讲淘井的事。福秀对知青和队上的矛盾，包括淘井，本来就是站在知青这边反对她爸爸的，她便高兴地和夏梦蝶、杨灵一起商量，还讲了县上布置灭螺战役的情况。她离开后，夏梦蝶和杨灵便觉得这事得抓紧进行，要抢在县防疫站下来宣传饮水卫生，上面布置灭螺战役之前动手，这样才能够成为典型，被树为学习的榜样，晚了就不吃香。夏梦蝶随后又提到队上的瞒产私分问题，问杨灵有没有线索？但杨灵不吭声，只是摇了摇头，使她感到要撬开他的牙关决非易事。

        下午下起了毛毛雨，栽秧地点也移到了尹家坟园南边的一大片水田。坟坡上和田坎边几株垂柳，柳条上渐渐结起了细水珠儿，变沉了，在小风中纹丝不动。鸟儿在毛茸茸的天空穿梭来往，甩下一串串清脆溜圆的鸣声。一两只鹭鸶在漠漠的水田上翱翔，落下来，单腿独立。这里人说鹭鸶肉是酸的，所以不打它，故它十分悠闲。杨灵注意看那鹭鸶，眼看累了它依旧那么静立着，雨丝使景物朦胧、变形，那鹭鸶在杨灵眼中也朦胧、变形，化成了其他古怪生物……。他又想起了躺在皂角树下的谢兴发。此事他与柳石说了，二人看两枚玉器，色泽莹润，估计很值钱，就商量去卖了买一台显微镜。先且不说，到时候让陈闻道惊喜。

        这时出了件意想不到的事。

        一头大牯牛踩着湿漉漉的草径，从尹家坟园的林中转出来，牛背上骑着个穿军装的姑娘。她头戴一顶轻巧的斗笠，身子在笠下悠悠地晃动。雨丝儿被林中旋风吹得东扑西闪，像缭绕在她周围的白纱巾。

        后面还跟着一头牛，两头牛中间是两个扛着犁耙的使牛匠。

        魏明芳看清了来者，就喊：“嘿，你们看，小艾来啦！”

        小艾叫艾雪，是大队四清工作组副组长，年龄最小，又是唯一的女的。她虽然颇有几分干部架子，但妇女们对她还是显得很亲热。

        牯牛慢条斯理地走近了，细雨中露出一张黄黄的瓜子脸儿：五官清秀，柳眉细长，目光灵动。漾在嘴角的笑容，似有若无。眉尖儿挑起，分明含有一股娇气，一股傲气。

        小李和魏明芳、夏梦蝶等忙迎上去招呼。她笑道：“听说你们队开秧门了，可能不光全公社，在全县都是打头炮。二队两头牛闲着没事，我带来支援你们，还有使牛匠也来了。今天来晚了，明天早点来！”

        魏明芳就要扶她下来。她笑道：“哎，你让开，马跑着我也能上下，不用说牛这大笨蛋了。这里窄，我再骑几步，到那边宽处下。”边说就用绳子在牛屁股上敲了两下，大牯牛就笃笃笃地小跑起来。大家知道她是省公安干校学生，非同一般姑娘，就都笑着闪开。她姿态自如地坐着，扭头与栽秧的妇女们打招呼，说着话儿。

        她骑的是条缺鼻儿牛。牛鼻前端因其脾气犟、不服从牛鼻绳的摆布而磨缺了，鼻孔红红地呲着，总像在淌血，鼻绳只好套在嘴侧，这就更难牵制它。缺鼻牛跑了几十米远还不歇脚，抬着头在远望什么，大家都觉得奇怪。它突然离了路，蹦过一方草坪，跨进田里，继续朝前冲，艾雪险些被颠下来，众人齐声惊呼。只见前方一道土坎上，霍地冒出个庞然大物，却是本队一头名叫二黑的牯牛。二黑毛色油亮，脖颈有水桶粗，它挣脱了犁头跑到土坎上昂首站立着，摇晃着一副巨大的盘角，显得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艾雪受牛一颠，“哟”了一声，慌乱中忘了施展所说的“马跑着也能上下”的本领，在两牛接触之前及时跳下。这很可能是她穿着鞋子和长裤，面对稀泥田犹豫了那么一瞬，而这瞬间的犹豫就丧失了机会。

        二牛先在田中交战。四只大角前冲后突，一对肥硕的屁股左转右旋，每一次顶撞与转身都激起大股的泥浪，田里如扬沸汤。继而又纵上田坎，在土丘上凶狠地对垒，盘角持久的磨擦碰撞，其声哗哗，似见火星。艾雪趴在牛背上，腿夹不住宽大的牛背，亏她仍像只壁虎那样紧贴着。

        众人都看傻了，晓得艾雪的性命危险，只能干着急。几个男工持扁担锄头围上去，但是都被两头牛的红眼珠子唬住了，不敢靠拢。

        牛鏖战几十回合之后，双方前额、耳朵都挂了彩，缺鼻牛的颈项也淌着血，二黑带血的盘角随时可能把艾雪挑翻。缺鼻牛前月才阉割了，尽管胸背仍很宽肥，但是颈项细了一圈，缺乏后劲。几番恶斗之后，它被对手抵得倒退，终于败了阵，扭头就逃。这下艾雪更险！缺鼻牛窜上草坪，二黑在后穷追，艾雪趴成大字的身体已经明显歪斜，眼看支持不住了。

        这时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因为下雨，双旋放牧的马群提前从河坝上来了。双旋因被艾雪训过，有点恨艾雪，但他此时目睹险情，仍旧热血上涌，大喊快给他一把锄头。他接过递来的锄头，一夹马冲上去，照二黑屁股上挖了一锄。二黑被激怒了，转过身来，双旋便调转马头跑。不料马的后腿滑下田埂，蹬不上来，眼看二黑快冲拢了。众人正在惊惶，忽见二黑一声哀叫，头晃得像拨浪鼓。又见杨灵拿着弹弓，脸色苍白，又安上一颗石子，防备一眼受伤的二黑向他冲来，就要弹它另一只眼睛。双旋的马纵上田埂，众人喊：“跑尹家坟！跑尹家坟！”双旋策马往尹家坟飞跑。二黑一只眼珠子瞪得像小红灯笼，一只眼珠子吊着，在后猛追，一马一牛消失在丛林中。大家都松一口气，晓得牛在乱坟岗转身困难，要撵上双旋根本不可能。

        忽听林中传来双旋的惊叫：“哎呀，这里杀死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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