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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陈闻道的哼哈二将


这天清早,一队三个知哥去踏看龙井,一方面是想淘井,同时还想捉蛇改善伙食。陈闻道身材高大,皮肤焦黄,背有点驼,隆鼻梁上架了副眼镜。跟随其后的柳石和杨灵均比他矮半个头,像他的哼哈二将。

        这井位于村东北角的一片小树林中,接近山边,井内是个蛇窝。它本是口好端端的甜水井,困难时期,有的人饿得投井,以求超升。给此井另一重创的,是从南方麻疯村逃出来的一个麻疯病人。据说这人除衣衫褴褛之外,倒也方面阔耳,面目和善,而且肤色鲜好。他坐在井边歇气,与几个打水的人说话,还喝了其中一人桶内的水,所余半瓢,泼在井中。忽一人发现他没有眉毛,——据说麻疯患者两个特征,一是肤色好看,二是没有眉毛——就惊叫道:“啊呀,麻疯!”这几人吓得丢下水桶就逃。至于麻疯为何将饮剩的水泼向井内,有人解释说他是要将麻疯“过”给别人,这样自己即可痊愈。但他究竟向井里泼没有呢?疑者问:“要泼,他咋不顺手泼回你桶头,单把麻疯过给你一家,这样不显眼嘛,何必往井里泼?”争论中,当时在场的人中有两人,包括桶中的水被喝过的那人,说泼了的,语气铮铮然。另两人则说当时眼睛也是睁着的,但是没有看见。争论结果众人宁信其有。从此村民们莫说来这里打水,连抄井边上山去的一条小路也荒废了,基本没人到这片小树林来。甜水井变成了蛇井,社员遂呼之为龙井。

        进小树林走几步就看见了龙井,从井筒内笔直伸出一大丛刺棘,像个箭壶,又像鬼怪竖直长出的头发,叫人望而生畏。三人小心翼翼地走向井边。井台上布满斑驳的地衣和苔藓,连附近的树木也被厚厚的苔藓包裹着,树干被弄得疙疙瘩瘩。杨灵眼尖,瞥见树枝上缠着一条条蛇,肥茁茁的,很安静。他虽然害怕,却没吱声。电筒光照亮了幽绿的水,水距井口丈许。很快发现了许多蛇,其中几条就嵌在离井口很近的石罅中,亮滑滑的,伸手可及。柳石和杨灵忙问是不是毒蛇,陈闻道眼睛看不清楚,便说:“先试一下。”他点燃了一束枯草,将这火把晃了晃,那蛇并无反应。杨灵问:“蛇不怕火光?”陈闻道笑道:“蛇是睁眼瞎,可是毒蛇对热非常敏感。这蛇对火焰却无动于衷,是无毒蛇。还有,蛇是冬眠动物,在夏季特别活跃凶狠,到了冬天,连老鼠也能摆布它们。现在已是秋末,蛇的行动比较迟缓了,完全可以用手捉。嘿,我眼睛不行,你俩谁敢捉?”

        柳石抢先道:“我捉!”跪下一手拨开刺棘,一手探下,很快掐住一条蛇尾,猛然提起来。蛇受这惊吓,在空中将身子顺势曲过来,头昂起,眼露凶光。旁边已围了几个看热闹的社员,忙喊:“快抖快抖!蛇怕抖,几抖骨头就散了!”

        本地人怕蛇,说蛇“肉麻”,老远见了就要趋避。还传说蛇骨头是松的,故而吃过蛇肉的人,骨折不容易接上。柳石果然提着蛇尾巴猛抖起来。讵料越抖那蛇越有精神,昂起的头节节升高,吐出了血红的信子,直朝柳石胸前窜去。柳石吓得手忙脚乱,一下将它扔掉,正扔在陈闻道的脚边。冰冷的蛇身在陈闻道光脚杆上缠了一下,惊得他一蹦,又一闪,闪到刚走拢的水秀身后。水秀发声尖叫,一屁股坐在地上。冷眼观看的杨灵早抡起手中扁担,一下击中蛇头。那蛇只晃了晃,仍要去咬水秀,又挨一扁担。蛇遭此两击,遂改变方向,慢慢爬向井边的草丛。陈闻道早从水秀身后转出来,抓起社员手上一把锄头,几下将蛇头砸得稀烂。断头蛇仍在地上爬。

        蛇皮是陈闻道剥的,然后大家去出工,只留下水秀当厨。中午吃蛇肉时,夏梦蝶害怕看,盛一碗饭,夹点其他菜就端上楼去了,几个男生吃得津津有味。水秀忙完灶上到桌边时,汤盆内已经所余无几。她噘起嘴老大不高兴,遂心生一计,说:“哎呀!”抬头望着屋梁发愣。大家忙问:“怎么了?”她道:“炖汤时我忘记盖锅盖,梁尘肯定掉进锅了。”所谓“梁尘”是屋梁上的烟灰等灰尘,据说蛇汤里掉进了梁尘,有毒,所以按规矩必须在露天里炖蛇汤。杨灵和柳石听后都马上瞟一眼陈闻道,看他脸上是否带有那种无所谓的笑容。不料陈闻道虽然满脑袋的科学,但面对生活的万花筒,感到糊涂的事也不少,一时竟傻了眼。于是杨灵、柳石也傻了眼。柳石瞪着眼吼道:“死鬼!我给你讲了要在天井里炖!”水秀还嘴道:“呸!你说得轻巧,像根灯草,你为啥不把灶头抱到天井去?两个肩膀抬张嘴,光会吃现成,毒死活该!”柳石跳起要打她,她便跑上楼去。柳石追上楼,她冲进屋赶快关门,柳石脚已经卡在门槛内了。她情急生智,嚷道:“哎,夏梦蝶在换衣服,不要脸的,你进来!”柳石明晓得她在撒谎,吃饭时间换啥衣服?况且门先是开着的,夏梦蝶换衣服,听见他追上来了会不关门?但水秀既然这样嚷开了,就不好进去,只得悻悻地把卡痛了的脚□□。水秀隔门继续嚷:“背时!肚子痛,痛死你!”

        柳石下楼,见陈闻道蹲在大门外水沟边,将两根手指探进喉咙,嘴里“啊啊”哼着,想刺激呕吐,杨灵在旁边愁眉苦脸地瞅着他。柳石忙也跑去,于是三人一字儿蹲着,都将手指卡在喉咙里苦苦□□。两个姑娘不知何时悄悄下来了,在背后笑得前仰后合。夏梦蝶一边拭着笑湿的眼睛,一边说道:“汤里哪有梁尘哟,人家秀秀把锅盖盖得严严的!”三人将信将疑。水秀道:“不信我吃给你们看。”她果然舀了碗蛇汤大口地喝起来。三人见了气得咬牙,笑也不是,恨也不是。

        此事过后不久,村里就起了流言,说蛇就是小龙,知青抓了龙蛇,冒犯了龙井,明年要遭干旱呢。陈闻道在地头故意装傻,说道:“干旱?井要干旱?哈哈,那本来就是口废井嘛,还怕它干?何况那井水又淹死过人,又有麻疯杆菌,这样污浊的水干了,让井底晒个太阳,紫外线消毒灭菌,好!好!”听的人只好苦笑,都不和他辩驳。晓得凡沾点科学的事,陈闻道捂着半张嘴也能把全县的人说成哑巴。

        一个叫小林娃的小伙子在地里问水秀:“你们打来吃的蛇有好粗?”水秀用手比了个圈说:“起码有这样粗。”社员们嗤嗤地笑。有人又接着问:“有好长?”水秀说:“好长,又没拿尺子量!”社员们笑道:“你也拿手比呀!”

        所谓“好粗好长”,“拿手比呀”,都是这里小伙子爱对姑娘媳妇开的下流玩笑。而且用手比蛇的长度,是犯忌的。这里对于蛇的忌讳颇多,据说谁要是用手比了一条蛇有多长,那蛇在夜晚就会爬来做你的枕头。若有一条蛇当着你的面朝上爬,这是在和你比高,需要赶快拾一块石子抛向空中,超过蛇,否则你必死;而在抛出石子后,死的是蛇。倘遇见蛇脱皮,也很不吉利,消灾的办法是抢在蛇皮脱完之前,脱光衣裳。故而在蛇脱皮的季节,凡是有可能遇见蛇的劳动场合,妇女们是不参加的。而惯于打赤膊的小伙子必要预先穿件衣裳,这样一旦有了意外,才有所脱,不至于撕身上的皮。

        夏梦蝶比水秀大几岁,又是高中生,自然懂事得多。她拉了水秀一下,制止她用手比蛇的长度。水秀偏不听,比了,又引起农民们一阵哄笑。直到几个男生都拉长了脸,尤其是柳石显出要打架骂人的样子,笑声才收敛了。水秀在事后也觉害怕,后悔起来。一连好多个晚上,两个女生都要将门窗关得严严的,又检查几遍之后才敢睡觉。她们又和楼下约好:若听见叫声,可要快些上楼来救呀!幸而始终没有蛇当枕头的可怕事情出现。

        对淘井的事,知青找队干部说了几次,干部们都不准,说自从那口井成了龙井以后,再无饿死人的情况发生。还说前几年来了个地质队,在小星大队的田野里轰隆隆开钻,不知搞啥名堂。这些人为了解决饮水,也想淘龙井,结果被蛇咬伤了两人。而且从那年起,大南风就刮得一年比一年猛,河滩地眼看都要被沙埋掉了,所以这口井如何淘得?由于知青说的回数多了,殷克强终于冒了火,呵斥道:“淘井个球!塘塘水咋喝不得?喝了没见死人!”于是此事只好作罢,大家依旧吃那带腥臭味的塘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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