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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陈闻道内心的积郁


第42章陈闻道内心的积郁

        知情人打趣说这组上五个知青互相“怕”:柳石、杨灵怕陈闻道,陈闻道怕夏梦蝶和水秀,而夏梦蝶、水秀又怕柳石和杨灵。成了一个连环套儿,扣得紧紧的,神散而形不散。

        其实,这五人之间的关系,又哪是一个“怕”字所能概括的呢!在杨灵、柳石眼中,陈闻道学问渊博,不仅在科学知识方面其他知青难以望其项脊,就是社会上三教九流那一套,他晓得的也不少,再加上力气几乎又有他两人加起来那么大,所以两人对他只有顶礼膜拜的分,把他的话句句当圣旨。陈闻道烟瘾大,又认定要买八分钱一包的《春耕》牌香烟,两人就经常为他跑断腿,有时大队代销店和奔土崖街上没有,甚至专门过河去清庙买。后来陈闻道学会了抽叶子烟,柳石就常向农民讨要烟叶,杨灵负责裹烟。这裹烟是门技巧,如何撕破,如何相叠,哪样的在里层,哪样的做□□,要内行才裹得巴适匀净。最后一道手续,农民都要在尾子上舔口水,然后巴紧。杨灵就把口水免了,一样裹得紧紧的。他还能裹一些新花样,如纺棰形的,漏斗形的。陈闻道在公众场合将杨灵裹的烟卷叼在口中,就像抽雪茄一样的神气。陈闻道也经常像大哥哥那样,跟他俩讲些做人的道理,知识方面更是启发开导,有问必答,能使他俩口服心服。但是陈闻道胸中埋藏着一股抑郁愤恚之气,有时无名火起,对他俩也曾拳脚相加。所以杨灵、柳石对陈闻道的心态,要用敬畏二字描述才恰当。

        杨灵颇有些不同寻常处。他会打鸟语,模仿各种鸟儿的鸣啭,无鸟之处,鸟儿也能被他唤来。他眼疾手快,打弹弓能百步穿杨。但是陈闻道禁止他打鸟,连打麻雀也不许。有回劳动歇气时,他单独坐在树阴下,学着周围的鸟叫。一只好看的雀儿落在附近:黑羽毛,上有白色的小斑,黄褐色的胸脯像绅士似的挺着。它机敏而又畏怯地左顾右盼,一双纤细的小腿颤抖着,在原地跳着打转儿。杨灵暗中摸出弹弓,欲发之际,小鸟“扑”地飞了,却是陈闻道走来撵飞的。杨灵红着脸低下头。陈闻道虎着脸说:“把弹弓折了!”他遂依言把弹弓折成两段。但是杨灵的本性难移,有回他悄悄打回来一堆鸟儿,其中主要是麻雀,还有一只点水雀,一只灰喜鹊,让水秀背地里弄来吃。殊不知水秀那天正气几个男生,要挑他们内讧,故意让陈闻道发现了。陈闻道这次竟动了怒,重重打了杨灵一记耳光,脸上几根红指印隔了两天才消失。杨灵当时差点哭了,跑到村外土崖边坐着。水秀远睹他的背影,回来说他小半天没动一下,喊吃饭也不答应。陈闻道遂感到懊悔,走去在他旁边坐下。半晌,问他:“杨娃,你打鸟语,能把雀鸟唤到你身边来,你懂不懂是什么原因?”

        杨灵不吱声。他又道:“是因为你学得很像,所以鸟儿信任你,把你当成朋友。雀鸟肯和人作伴,这在我们这里罕见得很哪!可是在有些爱鸟的国家,这种情况随处可见。在那些地方,你在大街上散步呀,溜达呀,随时都可以和鸟儿亲热一番。你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何消打鸟语去逗?鸟儿自己就会从树上落下来,在你周围蹦蹦窜窜,等你拿面包屑喂它。甚至在广场上,雀鸟也在游客脚边跳来跳去。——嘿,你以为我讲的是天方夜谭吧?”

        杨灵抬头问:“你说的是哪个国家?”几个北欧国家名字在陈闻道舌尖上转了一圈,没有说出来。他道:“确实有这样的地方。那里公众的文化教养高,所以决没有什么汽枪英雄,弹弓豪杰,因为大家都晓得,人也好,雀鸟也好,其他弱小生物也好,都是自然界这个大家庭的成员,都是靠大自然的赐予生存的,人没有虐待其他生物的理由嘛!”

        这时夏梦蝶、柳石和福秀也来了,于是陈闻道兴致更高了,侃侃说道:“报上把鸟类划分为害鸟和益鸟,真是荒唐!所谓害鸟,像麻雀吧,它也吃虫子,对农业、林业一样有益。最难得的是,麻雀喜欢跟人打伴,它一年四季都陪着我们。在冬天,候鸟通通飞走了,你看见晒坝上有几只麻雀跳来跳去,感觉怎样?环境多了点生机,生活多了点乐趣吧?有的国家,从保护自然生态系统这个目的出发,对狼这样凶恶的野兽,在一定范围内,也禁止捕猎。你们想,一旦飞禽走兽被捕杀光了,局面多可悲,孤独的人类说不定会变得更暴戾更凶残,回复到人吃人的岁月去!所以呀,人们由打鸟到普遍爱鸟,这是文明发展的一个标志。哦,你打死的那只灰喜鹊,是人类发展林业的好助手。灰喜鹊在不同的季节开不同伙食,冬春两季它主要吃树种,吃下之后,消化了种子的皮壳,种核随粪便排出来,种子刚出苗,就施足了基肥。哈哈,妙不妙?夏秋两季它又大量捕食蝶呀、蛾呀这些害虫。尤其是松毛虫这家伙,毛有毒,其他鸟对它都不敢问津,干流口水,唯独灰喜鹊敢捉它,把它当成美味。——唉,哪晓得,它今天反而成了秀秀菜板上的美味了!”

        夏梦蝶忙说:“好啦,你别说了,杨娃今后肯定不会再打鸟了。杨娃,回去。”去拉杨灵,杨灵避开她的手,自己站起来。

        福秀看见他脸上的指痕,惊叫道:“哎,是刚才打的呀?”把陈闻道盯了一眼,走拢去细瞧,还伸出手指要抚摸,杨灵尴尬地闪开了。若是别的姑娘,定要吃他白眼,因她爹是队长,所以不好得罪。福秀偏和他挨着走,掉在后面。陈闻道被福秀这一叫,十分扫兴。过一阵他为了打破难堪的气氛,就继续说道:“嘿,说起松毛虫,连上山打柴的农民都恨它。但是恨归恨,吃归吃,松毛虫做不得菜,遭殃的还是鸟类!”柳石接道:“农民嘛,目光短浅!”又笑道:“下乡前看报纸听广播,尽说贫下中农的觉悟有好高好高。”陈闻道点头道:“不止农民,实际上是整个国家,可悲可叹!”

        夏梦蝶皱眉道:“咦,你说啥呀,柳娃说错话你不纠正,还反而说是整个国家!”

        陈闻道发觉说走了火,这么大条汉子,浑身都抖了一下,心里很紧张。他两眼透过镜片儿反复打量夏梦蝶的表情,见她眉头皱一会又舒展开了,这才于心稍安。一路上也就钳口不言了。

        柳石有回也挨过揍,是因水秀的事情引起。柳石接到一张水秀的十元汇款单,见附言上有祝贺的话,觉得奇怪,水秀在这里,有什么值得家里祝贺的呢?过几天又有水秀的信,偏又被柳石拿到了,他和杨灵就先拆开看。

        水秀顶大方,她将这十元钱拿来做生请客。她上午赶场买回一只鹅,两斤肉,绕道去请了二队的知青,回来便在厨房里忙。柳石、杨灵不断窃笑。

        席上大家笑着向水秀祝贺生日。柳石端着酒杯,笑嘻嘻地说:“哈,秀秀的好事成双!又过生日,又被评为了公社的先进知青,大家祝贺呀,干杯,干杯!”

        水秀满脸飞红,狠命瞪他一眼,把头垂下了。

        夏梦蝶道:“柳娃,你咋乱说!你为啥讽刺人家呀?”柳石一脸滑稽相,说:“嘻嘻,我说的正经话,咋叫讽刺她?秀秀评了先进,喜报都送回家了,你是公社团委副书记,还蒙在鼓里呀?”说毕又怪声怪气地笑,嚷着要给水秀敬酒。水秀推开他道:“疯子,你喝醉了,满口胡言哪!”

        杨灵冷言道:“他没醉,柳娃,你把信拿出来看嘛!”

        柳石得意地摸出个信封,说:“这是水秀姐姐写的。”递给夏梦蝶。水秀急忙去抓。夏梦蝶正色道:“秀秀,这信有啥看不得的?把事情搞清楚嘛!”水秀急得哭,冲柳石和杨灵骂道:“你两个黑心烂肝,乱拆信,不要脸!”扑上去要抓柳石,被大家拦着,她便呜呜哭着上楼去了。

        夏梦蝶匆匆把信看完,生气地说了句:“撒谎,骗家里寄钱给她!”也走上楼去。

        这里陈闻道一直阴着脸。柳石摇头晃脑地说:“嘿嘿,她娃恬不知耻,遭揭穿了!”他把“恬”说成了“刮”,但是陈闻道和子都都没笑,笑不出来。子都是自己来碰上了要走被水秀挽留下的,正色道:“唉,你们怎能拆人家的信?何况又是她的生日,她请客,忙了一天,你们还这样,未免不道德!”柳石道:“哼,她撒谎才不道德!这死女娃子,平时嘴巴厉害,又爱出洋相,所以我们今天当场出她的丑!”

        陈闻道遂将桌子一拍,喝道:“你们懂不懂,拆信犯法!”酒杯儿跳翻了几个。

        柳石顿时就哑了,杨灵像个木偶似的坐着。陈闻道叫他俩去跟水秀道个歉,柳石一向是把他的话当令箭听的,这回却反常,死活不肯。因陈闻道再三逼他,他反而委屈到极点,眼里包着泪花,猛站起来,往楼上冲。子都担心地拦住他问:“你去道歉哪?”他把子都一掀,叫道:“狗日的水秀,老子去揍她!”陈闻道抢前一步抓住他,怒吼道:“老子先揍你!”一拳打得柳石贴在墙上,哽咽着,泪如雨下。

        子都把陈闻道劝进黑屋子里坐下。子都隔了一会儿,始觉眼前稍亮,能够朦胧地看出对方的脸。见他气犹未消,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而且目光灼灼,像穿透了黑屋子,在凝视着过去。子都颇觉讶异,说道:“陈兄,你不应该打柳石,你有点小题大作了。”

        陈闻道不答。半晌,方用重浊的喉音说道:“卑鄙!可耻!”重重一拳捶在身边的木箱上,箱盖发出了破裂的嚓嚓声。子都吓一跳,心头也就明白了几分,遂不再言语,点亮了灯,拿起一本书翻看着。又过一会,才见陈闻道额上的细汗慢慢干了,情绪也平静下来。

        陈闻道轻声喊:“子都!”“嗯。”“你刚才说什么?我小题大作了?唉,你不懂得。你没有我这种经历,所以你不懂。一气之下,我觉得面前不是柳娃这家伙,我想起了那一帮人,那一帮横行霸道,拆我老师的信件,后来还检查我的信件的人。嘿,他们说高教授反对米丘林和李森科,你晓不晓得,这顶帽子好吓人!米丘林和李森科都是斯大林赏识的,反对他们,就可以说成是……高教授平时罕言寡语,这顶吓人的政治帽子,就是被人拆看了他同外国学术界同行来往的信件后,才扣上去的。若不是信件被拆,他挨不了这么惨,我也挨不了这么惨!”

        子都叹道:“唉,你原来是在发泄,一种变态的心理,不过我能理解。但是你注意到没有,夏梦蝶丝毫不觉得柳石有错,她肯定在楼上批评秀秀,你又硬要柳娃去给秀秀道歉,这样岂不扫了夏梦蝶的面子,给她难堪?”陈闻道一下醒悟过来了,连连点头,怪子都何不早说。

        柳石的性情很开朗。当晚在黑屋子里,陈闻道尚觉不好意思,避免与柳石的目光相碰,柳石倒先叫起“陈哥”来了。

        陈闻道在水秀上楼之后要柳石和杨灵去道歉,还打了柳石这件事,因陈闻道事后后悔了,秘而不宣,所以水秀本人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要不然水秀与陈闻道关系恐怕早就得到改善了,陈闻道又何至于长期在她面前低声下气保持低姿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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