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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可爱的群群


今天冒世叫钱皮单独往北到上游去巡水,他自己在村南放田水。这一大片田地,阡陌纵横,水渠交错,钱皮对任务还糊里糊涂,冒世就叫他独当一面。心想他是故意给自己出难题,且不管他。

        老猿和一群娃儿——有几个是他的学生——在前面泥塘捉鱼。今天是星期天,老猿在田野闲走,像李贺那样口袋里揣了纸和笔,有灵感或有诗材好记下来。他经过这里时,趴在牛背上的女孩群群向他告状:“袁老师!袁老师!他们把水拦断了,下面我们家,还有刘兴荣家在放自留田,都没有水了!”这群小孩儿也高兴叫:“袁老师,我们捉的小鱼、泥鳅,送给你吃!”老猿走拢看,泥塘里有些小鱼小虾活蹦乱跳,拖泥带水,银光闪烁。泥塘边搁半只破筲箕,里面小鱼虾也在蹦跳,大约有二三两。这些小鱼虾和娃儿们的脸一样都脏兮兮的。老猿也喜欢玩水和捏泥巴,笑道:“行啦,我要放水了!”“莫慌呀,还没有捉干净呀!”老猿遂脱了胶鞋、挽起裤脚下去,东按一下,西按一下,抬头说:“群群你也来嘛,来帮忙捉完了,好放水呀!”有几个娃儿是光屁股,群群不好意思,听老师说,她于是也嘻笑着跳进来了。群群完全是凑热闹,要在烂泥塘里抓鱼虾,一要眼疾手快,二要不怕脏,糊成花脸也不在乎。小男孩自然有这种本事,他们再长大一点就往大沟里、河里捉鱼去了,女人都只在灶台上和鱼打交道。群群脸上刚溅一点稀泥就缩手了,又舍不得上去,在泥塘里转来转去看。等战斗结束了,破筲箕里的小鱼小虾和泥鳅儿增至六七两。孩子们说:“袁老师你拿回去呀!”群群说:“袁老师又不做饭!”孩子们就叫道:“袁老师,我家去吃!”“袁老师,我家去吃!”老猿看见钱皮,晓得他是棠棣一队的新知青,就指着钱皮对孩子们道:“他是新知青,我们把鱼送给他,好不好呀?”

        钱皮远远走过来,先看见趴在牛背上的群群,群群九岁,是棠棣一队农民杨志受的女儿,细眉大眼,皮肤白。钱皮下乡后对环境很麻木,偏觉这小女孩有点意思。群群看见他过来,却装成没有看见的样子。钱皮心里冷笑,故意在泥塘边站一会。他对孩童的嬉戏全无兴趣,哀莫大于心死,钱皮的童心早已死了,他站着不走先是和群群“斗气”,为何如此他心里也说不清楚,或没有意识到。接着他就想起前晚上农民河里炸鱼、吃鱼的情景,那些炸死的尺多长的鱼……又想起儿时的五祖祖在门前小河里划船捕鱼,有次他跟随五祖祖去,五祖祖大鱼留着卖,泥鳅和小鱼小虾,还有两三条筷子长的半大鳝鱼,拿回家弄给他吃。五祖祖从坛子里抓半碗泡姜、泡辣椒,切碎了用少许油煎一下,然后舀瓢水在锅里熬汤,再把鱼虾倒进去——还是活的,只用清水洗一下,也没有剖开。这鱼虾好好吃!汤好鲜!回家说起,妈妈问没剖的小鱼,吃着是不是有点苦英英的?他说不呀,不觉得!

        钱皮正沉浸在儿时的美味中,忽听说要将鱼虾送给自己,忙道:“不要不要,你们辛辛苦苦捉的——不然,我拿钱买。”对老猿笑了笑。他看老猿不像知青,但又带省城口音,觉得奇怪。老猿上来先在沟里洗了手,站起对钱皮笑道:“我叫袁鸣三,白鹭滩十队的。我们见过面的,没有机会招呼。”钱皮这才确定他是知青。

        群群把盛在破筲箕里的小鱼虾在沟里淘干净了,拿来递给钱皮:“拿去,不要钱——这么多娃儿,你钱给哪个呀!”钱皮见群群刚才对自己还不理不睬的,现在态度变了,受宠若惊说:“呃,我现在要去巡水呀!”老猿说:“你去。你们组上还有两个人,是不是?群群送到你们组上去。”钱皮道了谢,瞄一眼群群就走了。

        老猿还想玩,他见路边有一柄很大的向日葵盘子,对这群娃儿说:“嘿,我们来修个水碾,好不好呀?”孩子们都拍手说:“好呀,修水碾,修水碾!”老猿就去拾向日葵盘子。孩子们弄根小竹竿来,插在泥塘中央,用手掘一条沟。老猿把手上的向日葵盘子穿在小竹竿上,松松的能够转动。一切妥当后,孩子们争着去扒开沟口的泥,叫道:“啊!水来了,水来了!”一股浊水顺小沟流进来,冲得向日葵盘子旋转。群群坐在塘边,高兴得双脚跟在塘壁上敲打,跟着大家喊:“啊,啊,碾盘转了!碾盘转了!”

        这晚上开队会给四类分子打分,打分有“老实”、”比较老实”、“不老实”三个类别。队上十三个四类分子有十二个都获“老实”或”比较老实”,这些人对罚做的义务工、罚交的肥料、罚栽的树、罚缴的鸡蛋等都是完成了的,只有超额多少之别,比如每月罚交自家猪圈的粪肥两挑,有人竟交了四挑五挑。(粪肥又有干稀之别,对此有的地区用科学仪器“粪表”做鉴定,这里只用肉眼。)此外,规定将写有“某类分子”的白袖笼子套在衣袖上,这基本上也都做到了。有的怕违规嫌麻烦,干脆将笼子缝在衣袖上——衣服反正又不换洗。获“不老实”的只有一个,叫冒世清。冒世清解放前在l县城开印刷小作坊,濒临破产,解放了听说农村分地,欢天喜地回来,当个农民。自合作化以来他的怪话就多,例如他曾向年轻人吹嘘:“过去宛丘差不多家家都有烟(大烟)盘子,现在待客请吃瓜子,过去嘛,请你躺下来抽烟!”又如他曾对村里姓周的地主分子说:“唉,你再剥削我们几年都好啊!”四清运动联系他以前长期在城里呆过,先给他戴“历史□□”帽子,觉得不妥,改成“坏分子”。四清他自杀过一次,被认为“性子烈”,所以□□中连造反派对他都比较宽松,“放他一马”,还是不想随便就出人命。他这回之所以“不老实”,主要是因为他不戴写着“坏分子”的袖笼子。

        当时茂生和瑞莉态度很激烈,坚持要冒世戴上袖笼子。主持打分的副队长杨志受对冒世道:“你听见没有?现在是真资格的□□下农村来了,你滑不过去了,从明天起你一定要戴上!”瑞莉从一个富农衣袖上把笼子取下来交给他立即带,他不接。瑞莉厉声问:“你带不带?”他说:“错了。”瑞莉皱眉:“哪个错了?你承认错了?”“写错了。”周围一片哄笑。有人笑道:”他说他不是富农!”瑞莉倒被弄得下不了台。茂生叫道:“现在不管上面的字,就看你的态度!”从墙边拿根扁担过来:“你真的不戴?”他道:“你把我打死嘛!”低声添一句:“你不要我把好听的说出来。”“啥好听的?你说!”茂生高喊道。

        瑞莉向钱皮转过脸来,跟钱皮交换一下眼神。钱皮对冒世充满同情心,正在欣赏他的犟脾气,看茂生和瑞莉如何下台。此时瑞莉向他抛来恐慌求援的眼神,他不由暗喜:哈,冒世这家伙,他有什么“好听的”说出来?他手里有何把柄?是知青偷菜?茂生和瑞莉偷过菜,(钱皮没有偷过!)但这算得了什么?哦,可能是杜医生的问题,冒世城里熟,一定晓得杜医生是□□!茂生已显得色厉内荏,吼一句就不吼了,只严厉盯着冒世。

        瑞莉又看钱皮一眼。他不得已上前喝道:“冒世,把套子戴上!”冒世不动,还白他一眼,钱皮看在与茂生友谊的分上,便给了冒世一拳。这于是引起一阵小小的骚乱,袖笼子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冒世流了一手掌鼻血,去拾地上的苞谷壳揩鼻血。这时群群缩在桌子一角写作业。这里有灯她所以在这里写作业,节约家里的灯油。她见了就撕张作业本的纸,而且是翻到本子后面撕的一张干净纸,揉几下揉皱了递给冒世。钱皮见了有些惊诧,他还觉副队长杨志受脸色也很难看,但其他人对此都没啥表情。群群的爷爷一直在抽叶子烟,群群离开桌子又回来都需绕过他的膝前,钱皮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为孙女让路的动作很爽快。群群对开会其实并不关注,只在钱皮打冒世时她才抬头看着,神色很吃惊。散了会出去,冒世在沟边蹲下捧水喝。群群说:“呀,才宣传了的喝生水要得血吸虫病!”冒世嘴都凑到手边了遂一撒手,这倔强汉子竟很听群群的话。群群从衣兜里摸出个毛桃子递给他,冷不防被背后一只手“啪”打掉了,是他爹。杨志受也许是当着钱皮才来这一手,群群手一缩吐了吐舌头。冒世对杨志受一翻白眼,把打落的毛桃子拾起来。

        故钱皮觉得群群有点意思。群群既然“捐弃前嫌”送小鱼虾给他吃,他和群群之间的忘年交就开始建立了。钱皮走不远就转回来说:“群群,我现在是管水员啊,你能不能给我当向导?”“当向导?”“就是指点一下哪些是队上的田。”“我放牛呀!”老猿笑道:“群群,牛我帮你看着,你给他当一回向导!”

        钱皮、群群在田埂上走着。群群说:“袁老师他们都来了几年了,你们现在才来。”“是呀,所以我们叫新知青,他们叫老知青。”“嘻嘻,老知青,又没有长胡子。”“群群,为啥别的队早就下知青了,一队现在才下知青?一队是不好客呀?”“嘻,你们是客呀?客还要下田?”“不叫客就叫知青吧,一队不喜欢知青?”“不是呀,公社说我们队上的四类分子多,怕把知青带坏了。”钱皮装成若有所思:“哦,原来这样,把知青都看成娃儿!”群群把他瞄一眼,嘻嘻笑个不停。钱皮问:“群群,这都好笑?”“嘻,你说是娃儿,其实四类分子才像娃儿。”钱皮愣了愣:“嘻,群群,你这话有意思!”“是嘛,都没有看见哪个四类分子在捣乱,只看见……”“只看见知青在捣乱!”“嘻,是你自己说的呀!”群群短短的头发,钱皮手在她头发上拨弄着,暗中欣赏她说的话,一切是反的,连小姑娘都懂得这个当代的真理。

        他们从白鹭滩过,钱皮道:“群群,这里叫白鹭滩,是白鹭多呀?我咋一只白鹭都没有看见?”“不光白鹭滩的白鹭多,就是我们队的田,白鹭也多,这两年才没有白鹭了。”“怪,是被知青吓跑了?”“咋被知青吓跑了?”“刚才不是说知青捣乱嘛!”“我没有说哇!”“白鹭到底哪里去了?”“遭枪打了。哼,大人都说白鹭肉是酸的,不好吃,可是他们一样要打。”钱皮听了眼前浮现出亭亭玉立的白鹭,倒真是练枪的好靶子呢,嘴角一扭笑了。群群偷眼看他,想好怪呀,他在笑?钱皮接着又看见武斗中被他打碎的那些脑壳,笑得脸壳起皱,还翻出眼白。小姑娘吓得打个哆嗦,怕挨着他走了,拖在后面。

        钱皮走着看沟里的水哗啦啦流,自己炸堤做的无用功,颇沮丧。他走拢一处沟口,这是一队和三队的分水口,水两家平分。却见一边的水口被冲大了,约有3/4水流向这边。他叫声:“遭了!”群群连忙跑过来看,说:“嘻,水都流到我们队了!”钱皮赶快走两步在一段草坡上挖带土的草皮,这是挡水专用。昨天冒世挖的草皮一块块方方正正,他挖的却是支离破碎的,就将此草皮垫在本队的水口下,可马上被冲走了。群群向他投去诧异的目光说:“这是我们队的水口呀!”钱皮道:“晓得!冒世说的是两个队平分。”群群说:“那,你多挖几块堆着,你再下去,我递给你。”钱皮依言,这才堵好了。钱皮左看右看,觉得两边的流量一样了才罢。群群说:“嘻,我们这里的,像你这样大公无私的人,没有。”钱皮道:“那知青呢?”“知青更没有!”钱皮笑道:“哈哈,看来文化革命真的白搞了!”

        背后忽然冒出个人来,是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想是三队管水的,刚才睡着了。他肩扛锄头,也像钱皮刚才那样,左看右看,然后对钱皮“嘿嘿”笑两声,这也是赞美的意思呢。

        群群感觉怪怪的,又开始挨着钱皮走。他们来到两个大队的分水处,一条大渠在此一分为二。沟边有堵老墙,墙内荆棘丛生,还残留着石基,他俩站在这里说话。“群群,这里过去好大一幢房子!”“嗯,是坐油碾。”“油碾?”“就是榨油的水碾呀!”“不碾米?”“嘻,一年四季都碾米呀,榨油只有两个月。过去这碾子最大了。”钱皮跨上断墙,看见里面一个灰白的大碾砣,跳上去站着,露出半截身子和群群说话。“啊,钱皮哥哥,有蛇!”

        对面说话群群本不用说“钱皮哥哥”,这声音在钱皮心上撞了一下,令他慌神。钱皮延缓几秒才诙谐说:“有蛇?还有狐狸啊!这里周围都是庄稼,又有路,放水的天天走来走去。”“没得哪个进去呀!”“不信!”“嘻,也有,就是你们知青!”一大一小相视而笑。群群一直害怕他笑,这回见他笑得跟大家有点一样。

        钱皮又道:“这碾子是解放前失火烧的吧?”“你晓得呀?”“看得出来。”钱皮从碾砣跳到墙根上,再跳出来。环顾空旷的田野,遥想当年油碾盘踞在此的景象,是很气派的呀!“群群,我想不是失火,是放火!”“嗯,是放火,你好会猜呀!”“因为如果是失火的话,这么好的位置,他怎么不重新修起来?所以是被人放的火,他不敢再修了,后来就解放了。”群群不说话光笑。

        “油碾的主人是大地主,栽秧季节,他霸着水要榨油,要灌自己的田,被愤怒的群众烧了的。”群群还是光笑。“是不是呀?”钱皮笑着问,他内心里希望被否定,这才证明一切都是被颠倒的,都是哈哈镜。“碾主——就是我们队的冒世荣。”群群不笑了说。“哦,冒世荣,和冒世清是弟兄吧?”“很远的,一个爷爷都不是。烧碾子的人就在三队,姓周,是冒世荣的佃客。”“嗬,东家跟自己佃客争水?”“不是争水,是争……”群群又笑了起来,八九岁的女孩对男女之事有点敏感了,话到嘴边没说。“争田?争地?”“嘻,他给你说——”钱皮转脸一看,冒世就站在附近,肩上扛把锄头。

        冒世歪了歪嘴角说:“争女人!”“哈,争女人?”“姓周的佃客拖了他几年的租子,冒世荣硬拿他没办法。后来佃客结婚,花轿不晓得咋的,就抬到毛家去了。”“哈哈,佃客就把他碾子烧了!那后来呢?”“后来就打官司,冒世荣也不对呀,抢了人家的女人,官司打来打去,都没有打赢。”“乱说,地主和佃客,地主会打不赢官司?”冒世斜他一眼:“说你是猪!官府又不是地主选举出来的。”

        钱皮先是一愣,跟着火气往天庭上窜。却见群群脸蛋发白,在偷偷看自己。哈,鬼丫头,你怕我揍他?他遂在群群头上摸一下。这一延宕,才觉得冒世骂自己是猪,骂得真好!实在是好!笑嘻嘻把群群小肩膀搂着走了,撇下冒世冷冷清清站在那里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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