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折翅而返

孙猴、靳老五、永昌、六指、笑娃、狗娃子、小和尚、火眼、小宝等半夜动身。小和尚没出门就在拉肚子，范正勇说那你就不走了吧，他犹豫说我东西都收拾好了嘛……我、我想妈妈呀！范正勇只好帮他背行李，送他一截。到了集合地点，靳老五、孙猴惊喜说：“范正勇，你也来啦？你的身体……”范正勇低头说是来送小和尚的。问怎么不见笑虎？孙猴说：“问五哥嘛，他们一组的。”靳老五说：“走，走！”原来靳老五嫌笑虎太高了，一米九五，路上太打眼。而且半夜出村，遇到放夜水的，熟人隔老远就晓得是他，不是熟人以为撞到鬼了。所以尽管笑虎把细软都收拾好了，靳老五思之再三，没叫醒他就轻手轻脚走了。

        原说马不停蹄赶路，不料小和尚走一阵就要拉一次，只好等他，结果鸡都叫了才走出十多里。他后来拉得都虚脱了，在月光下一飘一飘的。他起先每拉过后走回等着他的队伍，还苦笑一次表示自己能行，后来连苦笑的精神都没有了。这次拉过后撑了几下才站起来，站起来头朝下打了两个蹿，不知是害怕自己得了什么大病，或对拖了大家后腿觉得不安，坐在地上哭了。此时天已经亮了，路上有了别的行人。靳老五对孙猴道：“危险！只有叫他不走了，跟范正勇回去。”孙猴道：“怕个！这条路哪个敢拦我们？除非他自己不想走了。”问小和尚：“你走不走得动？走不动我们换着背，我先来！”小和尚顿时就不哭了，把眼泪鼻涕抹干净，甚至也不要范正勇扶他，一晃一晃坚持自己走。永昌递了个苞谷馍馍给他边吃边走，慢慢竟打起了精神。

        中午时分，快要走出县境了，却被森工局的检查站拦住盘问了一次。通过后大家议论，我们又没带斧头锯子，明显不是去砍伐木料的，怎么会被盘问？议不出个所以然。又走一会，火眼突然停下脚，朝前方一道山梁上扬了扬额头：“你们看，那里有个人！”只见有条小路通向山梁，顶上一棵孤独的树，树下有个细小人影。大家站着眺望。靳老五说：“不要站，不要站，走！”永昌说：“那像是札的口子？”（扎口子是观察哨或侦察兵的意思）空气顿时就紧张了。孙猴说：“不管，我们走快点，绕过那边山嘴就安全了。”有人道：“他走了！不见了！”“遭了，报信去了！”永昌说：“现在只有分散了走，在拖木镇外面的路口碰面——喂，大家不见不散！”于是九个人分做三拨，孙猴、靳老五和永昌领头。孙猴、六指和狗娃子是一个组的，孙猴因小和尚病兮兮的，想带着小和尚，叫狗娃子跟永昌或靳老五走。狗娃子口吃说：“你咋不叫六指，跟、跟五哥……走！”嘴翘得老高，像要咬六指一口，六指往孙猴背后躲。小和尚见了说：“猴哥，算了，我就跟五哥一路。”

        靳老五辨好方向，带火眼和小和尚向山里躜行，走了一个多小时，竟来到一座清波浩淼的湖边。湖里飘着白云，四周绿树环绕，耳边鸟鸣啾啾。三人虽走得皮塌嘴歪，却也在湖边站了一小会，对这难得的美景啧啧称赞。见湖岸有品字形三块石头，像用来野炊的，走拢看全无烧火痕迹，有野炊也是很遥远的事呢。三个便一人坐块石头，就着清冽的湖水吃带的干粮。吃完像中了瞌睡虫，小和尚、火眼眼睛就闭上了。靳老五对自己说不能睡，危险，摸烟抽。烟没有完全点燃，抽两口就熄了。靳老五拿着熄了的烟，颈子一软，头一垂也睡了。忽从林子里钻出一队民兵，靳老五先醒了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小和尚、火眼跟着坐起来，周身都还软绵绵的，遂束手就擒。

        孙猴、六指和狗娃子在小路上绕来绕去走很久，又登高观察，没有再发现札口子的情况。三人计议刚才是太多疑了吧？六指道：“龟儿火眼说大树下站着的，是个人，我恍眼也看起像……可能是株小树。”狗娃子嘀咕：“锤子！那永昌又、又说人影子不见了！”孙猴笑道：“实际可能是转个弯，变了个角度，两棵树子就合起了。”狗娃子说：“饿惨了，想吃东西！”他们以为路上找吃的不难，干粮带得少，这大半天早已告罄。三人便下到公路，径直往拖木镇走。

        到了拖木镇，外面路口上有家小馆子，三个都饥肠辘辘，才要坐进去，前面传来了锣鼓声。六指便迎上去问一个牵马的人：“大叔，那边在做啥呀？”牵马的汉子说：“公社门口在开知青的欢迎会啰！还有阿咪子在那里又唱又跳的啰！”狗娃子在馆子里看有啥吃的，不过面食之类，听了想开欢迎会必有吃的，出来问孙猴：“猴哥，去不去……看？”孙猴道：“看啥子？”“街、街上。”

        六指不放心又问开馆子的：“你们公社又来了新知青？”“不晓得呀，只听见那边在唱歌打锣。”孙猴道：“怪事，新知青来了必然从这里过，都不晓得？”六指到底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说：“锤子！总不会是一群警察民兵，在那里唱歌跳舞吧！”孙猴哈哈一笑，便领头向前走去。

        走进小镇，果见公社管委会门口围了个圈子，真有几个彝妹子在那里又唱又跳！走拢了，似也无人注意他们。一看圈子里，哪有新知青，坐的却是永昌、笑娃、小宝三个，及乡村干部模样的人和当地农民、彝胞。永昌等也唱着歌，孙猴、六指的目光与之交接，见笑娃笑了一下，就跟哭一样，从来没有见过笑娃这种笑容。六指便觉有诈，暗中拉了孙猴一把，想赶快溜。哪知狗娃子已经拱进圈子。一个坐着的干部模样的人马上站起来说：“哈，又来了几个知青，欢迎呀！”人群响起了掌声和“呜哟，呜哟”的叫声。事已至此，孙猴和六指便知此时转身是下策，飞跑更是下下策，背上有可能被彝胞和民兵的□□打开花，只好歪起嘴角笑着，进去坐下。几个穿戴漂亮花哨可手脸黢黑的彝妹子马上就来拉他们跳舞，因孙猴是六人中最魁梧的一个，有两三个彝妹子同时来拉他。孙猴遭姑娘一碰脸红得就像猪肝一样，忙说跳不来舞。他一边在彝妹子中间挣扎，一边瞟着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见他们的脸都是板着的，不由暗暗叫苦。旋又横下心来：我信你们把老子的□□咬了！遂假戏真做跟着彝妹子跳锅庄，跳得乱七八糟。其他人也被拉起来跳。其中永昌的舞姿稍像样一点，其他几个连乱跳都不会，只能用群魔乱舞来形容，不断响起彝妹子脚被踩痛了的叫声。只好又叫他们唱歌，唱的却是近年最流行的任何人都会唱的《戴花要戴大红花》：

        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听话要听党的话！

        这歌适宜反复唱若干遍。但他们第一遍还没有唱完就哑了，全场都哑了！人群闪开个缺口，走进来一群穿绿军装的，前面一个戴肩章的，是一根杠两颗星，单对孙猴宣布逮捕，马上就用棕绳捆了起来。

        孙猴在被抓住的瞬间狂躁挣扎了几下，随即就冷静了。“总不会抓去坐牢！”这是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他遂故意显得轻松，目光从六指、永昌、笑娃等脸上逐一扫过，以安抚大家。并说：“喂，中尉，棕绳细了，要遭我挣断的哟！”故意挣了两下。这中尉捆人无数，对此倒有几分意外，瞪了他两眼，厉声道：孙广厚因为破坏知识青年下乡运动，予以逮捕——押下去！

        中尉目光这才转向了其余五人。这五人中永昌、六指稍镇静，二人发现其他军人手里并没有拿绳子，想我们可能不会挨捆？其余都吓软了，还在等棕绳来捆自己。中尉叫他们站成一排，先点了名，宣布说：“你们五个是受蒙蔽的，依法不予追究，遣返回本生产队去，务农！”

        这话大出意外，可谓拨云见日，火眼、笑娃、狗娃子都像在刑场上听到了大赦令一样，激动得打抖。六指冷冷说了声：“走哇！”要领头走。“莫走莫走！”一个干部说，却是拖木的武装部长，“跟我去吃饭。”

        五个都很惊喜，同时饥饿感也猛袭心头。遂跟随部长进了公社院子。大家第一眼就看见孙猴被捆在院子中央一棵柳树上，马上跑拢去，被部长喝住了。只得隔几步远站着，叫道：“孙猴！”“猴哥！”对部长道：“把他解开嘛，他也要吃饭！”孙猴昂头站着，听到“吃饭”二字，神气才变了，叫道：“饿了！饿了！部长，解开让我吃饭！”部长冷笑道：“哼，你也想吃饭？我看你还没有饿，你还拿不拿脚扫人？”孙猴喘气说：“我不扫人了，我要吃饭！”大家因见孙猴脸上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子，又见他膀子上一道道被绳索勒出的深沟，六指忙道：“部长，你要把他松了，不然我们不吃饭！”部长道：“哼，你们还想管他？他是自找，他自己说棕绳他挣得断，所以换的打湿了水的细麻绳，他越挣，绳子越朝他肉里钻！”

        屋里桌子上堆了一大盘冒热气的荞面馍馍，一钵酸咸菜汤，几只土碗，叫进去吃饭。五人虽然都饿得吞口水，但互相看着，都不肯进去吃。部长说：“你们吃不吃？不吃收了！”永昌道：“那，你们不给他松绑，那也要给他吃，我们才吃。”部长冷笑道：“他刚才扫了老子一腿，饿死他！”把裤脚捞起来给大家看，果然有条青痕，已经肿起来了。旁边有人道：“部长当了二十年兵，换个人，当时倒下就爬不起来了！”

        永昌趁机把旁边火眼的手掐一下，低声说：“你装饿晕了！”火眼发愣，永昌又快速扫他一眼，歪歪嘴角。火眼仓促间也不懂永昌的用意，只好横着心，低头退了半步，哼了两声，声音像哭一样，然后一下就直伸伸倒在地上了。永昌马上扑上去抱着他，拼命叫：“火眼！火眼！”叫得声泪俱下，“他是饿倒的！部长，他都要饿死了呀！”部长有点讶异，赶快抓了个荞面馍馍，掰了半边亲自去喂火眼，但火眼紧咬着牙齿。大家七嘴八舌道：“火眼，你吃嘛！”“许云，你张口嘛！张口嘛！”永昌瞅空子不断朝大家挤眼睛，六指马上意会了说：“咦，部长，你不给孙广厚吃，他肯定不得吃！”小宝和狗娃子还哭起来了：“呜呜，许云，你死不得呀！死不得呀！”

        部长虽然很狡猾，对此场面有疑心，但他又晓得党的知青政策和“教育大多数”的政策，而且让这几个知青吃饭是上级指示，真有人在他手里饿死了怕不好交差。就道：“好好，你们拿个人去喂他吃！”听了这话，狗娃子和笑娃赶快一个捧几个馍馍、一个端了碗酸咸菜汤去喂孙猴。永昌悄悄对地上的火眼说：“你莫忙。”火眼紧张半日，真的觉得要饿断气了，永昌还叫他装，他心中一酸，烂眼角上挤出了两粒泪水。永昌连忙叫道：“火眼眼睛睁开了，眼睛睁开了！”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坐到桌边，把荞面馍馍递给他吃。火眼吃得馍馍上都糊起鼻涕眼泪。

        六指和永昌也跟着狼吞虎咽，于是喂孙猴的两个也同时把馍馍往自己嘴里塞。正在这时靳老五、小和尚和小宝也押解到了。其中对靳老五也是“逮捕”，但不像孙猴捆得那样凶。

        这事实际是靳老五和永昌最先策划，对此除了孙猴清楚，六指也清楚。六指过后对当时捆孙猴不捆永昌很不以为然。孙猴反而大量，对六指笑道：“我和五哥在省城就上了黑名单的！永昌是个红五类，还比我们哪个都聪明，跟我们混，算是不错了！”六指听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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