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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


7孙猴名叫孙广厚,也是尹长江学生。他体育课单双杠翻上翻下,灵活矫健,课外还会舞刀弄棍,有孙猴绰号。孙猴组上男生孙猴、六指、狗娃子,都是大个子。六指肩宽背厚,浓眉大眼,焦黄皮肤。他下乡前进过少管所,初下乡趾高气扬,靳老五这样的油子都不放在眼里。但他却被孙猴武勇与义气相叠加的人品所折服,二人关系日渐亲密。六指左手姆指长个枝指,枝指一般是软的,他的枝指会动,还可夹支香烟。这只有孙猴可叫他表演,别人都避讳。

        狗娃子是从家里带来的小名,可能因为叫得贱才好带。他个子比孙猴、六指稍矮一点,脚和手掌大于常人。脚穿和笑虎一样码数的鞋子,手掌像专业篮球队员那样能抓起一个篮球。他像真的属狗,“又抓又咬”是说女人吧,男人打架哪有嘴咬的,可刚下乡时狗娃子急了、打不赢了就用嘴咬。他几年过后才像孙猴、六指那样成熟,这时打架不用嘴咬,并爱穿大裤脚黑色的裤子(俗称“反扫荡”),上面土白布褂儿,一副农民打扮,倒也有些风味。

        孙猴手下干将另还有火眼。火眼名叫许云,从小多灾多难。他五六岁时头上长疥疮,街上娃儿叫他癞头,冲他唱:“癞子癞,偷白菜!白菜开了花,癞子要当家!白菜长了虫,癞子耍灯笼!癞子癞,偷白菜……”七岁疮好了头发稀少,戴顶帽子去上学,在街上和教室里帽子经常被抢,在空中抛来抛去,伴随着哄笑声和他的咒骂声,他回去有时在妈妈面前哭。九岁又患眼疾,好了右眼皮仍有糜烂的痕迹。眼疾俗称“眨巴眼”,街上娃儿又冲他唱:“眨巴眼,烂罐罐,太阳出来惊叫唤!眨巴眼,烂罐罐,太阳出来惊叫唤!”“火眼的妈,弹棉花。脚也弹,手也弹,弹得他妈妈不耐烦!火眼的妈,弹棉花……”唉呀,连妈妈都被牵连进去了!这样火眼从小经常打架,倒也练就了一双铁拳,一身贼肉——脸瘦但身上有肉,谓之贼肉。另外他从小晚上流尿,妈妈想方设法买猪肚子炖苦藠给他吃了治病,这也传到学校去了,都叫他“流尿狗”,弄得成天蔫塌塌的。这还不算完,他十四五岁脸上开始长粉刺。学校虽然对青少年发育问题讳莫如深,学生仍晓得长粉刺跟性的发育有关系,背后叫他“烧魁”、“烧棒”,均“色狼”近义词,连女同学惹着了都这样叫他。气得他含血喷天,含泪吞进肚皮,想的就是有朝一日要把这些人——抢他帽子的,叫他眨巴眼的,叫他烧棒和流尿狗的,一个个都弄来剐。

        一个少年受到如此多打击,焉能不自卑,焉能不怀恨,焉能不厌世,他读初二就报名下乡。他和范正勇、何光德分在一个组,但三个合不来。何光德瞎说他害眼病是看了女的屙尿,农民听了当然感兴趣,不断追问细节。何光德说不圆了,推给范正勇说,范正勇添枝加叶说得逼真,火眼晓得后恨之入骨。火眼下乡不到一月就跟范正勇、何光德打了三次架,这样公社只好将他调往另一个组。范正勇生病那夜,火眼也在场。几人按着给范正勇打针,火眼按他的上半身,手拐子刚好压着胸口,致使范正勇在幻境中嚷道:“狗日的,我恨你!我恨你!”“放开,放开!我要冲锋!我要立功!”还好,后来范正勇只晓得火眼也参加了抢救,跟火眼就和解了。火眼刚下乡戴着解放帽,不久换成了这里农民戴的浅筒黑毡帽,在帽沿的夹层插几支叶子烟,一身油光光的衣服。“火眼”是范正勇先叫出来的,开始是贬义,但联系上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意义就变了。□□风生水起,火眼性格由隐忍、反抗变得活跃、凶狠、好斗。他双目炯炯有神,端的像对火眼金睛,加上爱努着嘴,皱起眉头,有种逼人的威仪,孙猴对他的倚重不在六指和浪子之下。

        孙猴组上喻小泉和罗云秀两个女生,罗云秀就是九妹。喻小泉十七八岁,鹅蛋脸儿,身段好,水色也好,性情也温柔。九妹小两岁。他们住的房子,原来一家三代共有五口,经历1960年的灾荒后,剩下辜婆婆一个,是队上的五保户。房子进去是堂屋,左边厢房住的男生,右边住的女生。辜婆婆住堂屋背后一间小屋,这原是用来堆杂物的,窗口就是墙上挖个洞,竖着插根木条。知青来后和辜婆婆摆谈,才知这是她家的房子。别的人都不觉得啥,独有孙猴感到不安,问辜婆婆:“你咋住背后的小屋?”辜婆婆说:“你们从大城市来,是稀客呀!我住哪里都一样。”“那我们住在你这里,该哪个给你房租?”辜婆婆惊讶:“啥子叫房租?”不知是旧社会农村根本就不兴房租,还是解放已久把房租这个词都搞忘了。喻小泉说:“辜婆婆是五保户嘛,队上拿粮给她吃,连供应的盐巴、煤油,都是队上给她买回来,不就相当于房租?”孙猴说:“哪里,这些她都是应该有的。城里的人有退休,农村不兴退休,这就是农村的福利。”喻小泉说:“你说这些,也像有道理,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过。”九妹说:“他家在省城就是房东嘛,靠收房租,所以他想得到这些,我们咋想得到?孙猴,你既然想得到,那你就拿房租给辜婆婆嘛,而且你家也有钱。”孙猴笑着说:“大家住,我出钱?也行,只要我们是一家人,你们都跟我姓。”九妹说:“嘻,我们都跟你是一家人,你想得美!”上前揪他的脸。

        孙猴便对六指和狗娃子说:“诶,我们和辜婆婆换房子,我们搬到后面去住!”二人一听愣了,六指阴着脸,狗娃子说:“锤、锤子哟……”孙猴说:“说换就换!”进屋收拾东西,又叫喻小泉去跟辜婆婆说。

        六指跟进来说:“那黑屋子里咋住人?”“住进去了,我们把窗子开大点。”狗娃子说:“锤子,开啥子窗子,黑点好些!”孙猴说:“那就不开,免得折铺盖扫地。”二人只好跟着行动。哪知辜婆婆竟硬不肯换。队长晓得了也来劝止,暂时就罢了。

        孙猴因下车伊始就惹事,被县安办和公社视为“重点”,黄兴虎经常关心这个知青组的情况。黄兴虎晓得这次换房风波后,倒也诧异,觉得孙猴不单纯。他来表扬了孙猴,并叫队长给这个组的男生另找一处住房,好让辜婆婆搬左边厢房住。队长将此事拖着,以为黄兴虎过两天就忘了。哪知过几天黄兴虎又问起,遂将队上一间空屋修缮了,作为男生住房。男女生虽然分开住了,还在一起吃饭。

        这天下午收工后,九妹在一户农民家坐一会,在这家菜地里割了把韮菜带回去。她抄近路,从菜园地矮墙的缺口跳进院子,旁边挨着就是女生房间的窗子,只见喻小泉站在屋里,被人拉着手,那人的身体被窗帘遮住了,只露出半截衣袖,是个男人。九妹有点好奇,心想一定是孙猴,原来他们这样,唉呀还真没想到!孙猴要抱喻小泉,喻小泉半推半就的。孙猴摸她的脸,喻小泉把脸偏过来,看见了九妹。九妹刚要躲闪,见喻小泉向她快速眨了眨眼睛。九妹一兴奋,弯腰拾起地上的细竹竿,伸进去,估计是孙猴脑壳的地方,“啪”就是一下。孙猴手马上缩回去了。“嘻嘻”,九妹笑着挑开窗帘——我的妈呀,是黄社长!她丢了竹竿就跑。黄社长叫道:“九妹,你跑啥子?”她听黄社长叫她九妹,便站住了,膝盖仍是软的,怕转身。窗户里的声音继续说:“喻小泉,你刚才反映的情况,你不要背思想包袱……”她这才转身,看见黄社长和喻小泉的表情都很自然。喻小泉又向她眨眼睛,弄得她不光不明白她眨眼睛的意思,连刚才看见什么都变糊涂了。黄社长不慌不忙看一眼九妹,就出来走了。“喻小泉,你背了……思想包袱?啥……啥子事?”九妹进去结结巴巴问。“不晓得。”喻小泉说,没事人似的走到厨房去烧火煮饭。

        过了几天,这天女工在田里薅小秧。薅小秧是拔秧田的稗子,秧田水早放干了,秧子又是很绵软的,女工都拿小木板或草墩儿垫屁股,坐在秧田里薅。手懒动懒动,嘴里说着闲话,也有吃几颗葵花子的,也有给娃儿喂奶的,是最惬意的活儿。喻小泉说痛经没有出工。

        九妹薅一会儿秧,蝴蝶飞来了,跑去扑蝴蝶。蚱蜢跳到衣袖上,一抓飞了,又跑去追蚱蜢。蚱蜢跳进草丛去了,草丛开着些黄的、紫的小野花,在轻轻摇晃。九妹回去坐在秧田里了,还看着小花出神,回过神看手上,唉,拔的哪里是稗子呀,都是秧子!悄悄看旁边的女工一眼,吐了吐舌头。旋又想着那天的事,怎么可能!是我的眼睛花了?到平常歇气的时间,薅秧不兴歇气,九妹仍跑回去了。这回窗帘拉上了,她从缝隙看进去,看见黄兴虎搂着喻小泉在亲嘴。她揉揉眼睛再睁开,真的在亲嘴。

        九妹哪里保得住密,小圈子内的几个知妹先晓得此事,跟着孙猴也晓得了。孙猴这时爱情上还没有开窍,但喻小泉的温柔体贴已渗透到血液中。孙猴怒火中烧,问九妹,九妹道:“咦,奇怪,你直接去问她嘛,来问我?走开走开!”九妹和孙猴经常吵,孙猴在外惹事生非,但在本生产队口碑很好,组内就更不消说了,他和九妹的争吵乃至动手动脚,都以他的妥协告终。他遂用央求的口气说:“我不好去问她呀,把她问哭了咋办?”九妹说:“你晓得这个道理就好!这件事情你如果闹出去,你实际上就害了她!”孙猴脸色铁青,飞起一脚把板凳踢到院子里,碰到石头上化成碎渣。九妹大惊失色,赶快跑去找知妹中的大姐白素华。

        白素华来了问孙猴:“你和喻妹是不是在耍朋友?”孙猴问:“你说哪种情况叫耍朋友?”白素华和九妹互相看着笑。孙猴又说:“我的衣服都是她洗的。我也从来没有煮过饭,轮到我煮饭,也都是她帮我煮。”九妹说:“啥子?我没有帮你煮过饭?”孙猴不语。白素华又问:“那你对她?”“我不准哪个伤她一根毫毛!”“哼,就是这样?”“还要哪样?”白素华递眼色叫九妹走开了,道:“听说你经常拿钱给喻小泉用?”“哪个说的?拿过,没有经常拿。”“她还你没有?”“她家里穷,我不要她还。”“那你是不是想和她好?”“白姐,你啥子意思?”白素华笑了笑:“我干脆问你,你和她拉过手没有?亲热过没有?”孙猴脸红了,连忙申辩:“从来没有!”“我再问你,你想过没有,将来要和她结婚?”孙猴发窘不说话。“问你呀!”“没有!”白素华也稍稍松了口气,便说:“那我跟你说吧,农民中都在传说了,黄社长想要喻妹做他的儿媳妇。”孙猴眼一瞪:“啥子?他儿子还在读初中!”九妹在外面偷听,忍不住跑进来道:“哼,他使的障眼法!”白素华不理会九妹,又对孙猴道:“农村就兴这样,说的女大三,抱金砖。女大男,吃不完!说喻妹恰好大他儿子三岁。”

        喻小泉这时在村口洗衣裳。这里洗衣浸泡后用棒槌在石上敲打,如果衣服太脏的话,就用草木灰或皂角捶烂了泡水洗。有些人衣服穿烂为止,从来不洗,还讥笑别人的衣裳是洗烂而不是穿烂的。知青洗衣通常还是用肥皂。肥皂凭票,每月一家一块。知青一人一块,够用了。

        孙猴向村口走去,听见那里梆梆的捶衣声敲得很乱,他的心跳得也很乱。他急于向喻小泉表白,他要把她从溪水里叫上来,要当着别人的面和她拉一下手,然后——然后也不需要说啥子,我和她的关系,她和我的关系,就决定了。不过他依旧胆怯,恨不得一步跨拢,步子又小得要命,他走路从来不像这样慢。喻小泉低头在石板上搓衣裳,雪白的膀子,雪白的后颈,后颈上毛茸茸的发丝,这道风景并未养在深闺,一直露着,他今天才初识了这道风景。“喻小泉!”他第一遍叫得细声,第二遍才叫响了,声调怪怪的。喻小泉漂亮却不风骚,性情好,对人又肯帮忙,故人缘最好,知青都叫她喻姐或喻妹,只有孙猴才叫她喻小泉,“喻妹”他叫不出口。他响亮又憋脚的声音使喻小泉打个哆嗦。“啥子事?”喻小泉仰脸问他,见他不做声,就把手上的水甩了甩,又在围腰上抹了抹,从水里上来。孙猴一路想着的都是和她手拉手的景象,没有考虑要和她说的话。他在慌乱中扫一眼其他洗衣女,她们都有意无意在看他。嘿,我就是来做给你们看的!他想,但他从脖子到耳根都红了,手半伸半缩。喻小泉被他奇怪的神情举止弄得既害怕又高兴,她怕他问到和黄兴虎的事情,赶快说:“啥呀,你回去,我马上就回来!”说完又下小溪去洗衣服。他愣了愣,只好蔫塌塌走回去。

        喻小泉剩下的两件衣裳洗得就很马虎。孙猴的头脑和肌肉都吸引着她,她想如果孙猴向我求爱我就会答应,我就和他两个开伙食,心中立刻就有许多甜蜜的画面、甜蜜的感情涌出来了。旋又想如果他是问和黄兴虎的事情,那我坚决不承认,再问他为什么要关心我的事情?然后……然后说你如果不经常到处跑,你经常过来看我,这些流言蜚语就会消失的。她洗完衣裳赶快回去,孙猴不在,直到她睡都没有过来。

        不久孙猴领头逃跑,临走前给喻小泉留了张条子:喻小泉,我走了,因为这里太苦闷。今后我会回来看你。哪个敢欺负你,我马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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