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荷包蛋
秋霞和林芬住在街背后。从一条巷子直走进去,平坦行一段,上十多步梯坎,再沿着屋角和大树左拐右旋,来到处陡峻的石坡前,上一坡约有七十度的石梯,路的右边有座石头垒的拱形小门,竹篱笆上爬满了绿色藤蔓,春天也就是豆角、牵牛花了。进去有斜对的两幢房屋。一幢是朱三娘夫妇的,一幢是她们。中间有一小块空地。
这小院从外面看,座落在一块椭圆形灰白的岩石上,四周绿荫,尹长江笑说有诗意。绿荫和石岩上露出一部分瓦檐,颇像只蜗牛,知青称之为蜗居。
尹长江是秋霞和林芬读民中(民办中学)的老师,他带了十多个学生下乡,街道的报偿是他待业的两个双胞胎妹妹都分了工作。尹长江瘦高个子,白净面皮,高中毕业后当过矿工和车工,喜欢舞文弄墨,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东西。尹长江和秋霞坐在小院说她的名字:“你的名字取得好,取春霞就很俗。”“啊,那春霞为什么俗哇?”“春霞的感觉就像桃花,你说如果取名叫‘桃花’那俗不俗?哈哈!”秋霞觉得他的说法牵强,笑着斜他一眼:“那秋霞呢?”“秋霞呀,秋霞呀……那就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很艳丽,很明亮,使人神情气爽……就像石榴花。”
“像石榴花?”秋霞尖声应一句,“咯咯”笑个不停。蜗居小院里开着两株石榴花,秋霞和林芬房间窗台上也放着瓶石榴花。长江被她放肆的笑弄得很尴尬,等她笑完了才说:“我喜欢石榴花!青春似火,石榴花正像一团燃烧的火。你可能想,连桃花我都说俗,石榴花不俗?哈,人不俗,花咋会俗?”说着他走到窗边,拿起这瓶石榴花,背着的,但秋霞看出他在花上吻了一下。
表露含蓄而又直白,秋霞侧脸去看树上的石榴花,等他继续说。尹长江放回花瓶,回头问:“呃,林芬呢?”秋霞道:“哎,她在后面栽菜,我都忘了!”长江笑道:“难怪刚才你手上拿把小锄头儿!”“我回来拿小锄头,你来了,就搞忘了!”
蜗居屋后近山,山根边上有一小块菜地,林芬在栽茄秧,抬头看见长江和秋霞,笑道:“嘿,尹老师来了!”用手背揩脸上的细汗。她早听见尹长江说话的声音。长江笑着说:“我来浇水。”去拿地沟里的瓜瓢。这里水瓢都是用葫芦瓜剖开做的,比木瓢轻,而且耐用。秋霞蹲在另一厢地里栽辣椒秧。长江说:“你栽密了,一排只栽三窝。”秋霞吐舌头道:“密了?我还怕稀了!”
秋霞初来不会做饭洗衣,也用不来针。后来会做饭了,但有时饭要烧糊。会洗衣了,但每月供应那一块肥皂洗不了两次,肥皂用完了就找农民施舍皂角。有回她缝纽扣,针从背面穿不进扣眼,尹长江看她笨手笨脚的样子,痴迷得像看一幅画,读一首诗。秋霞冷不防穿过扣眼,是另一个扣眼,指尖按在那里的,刺出了血。长江赶紧给她找药棉花止血,说:“我来帮你缝!”她硬不肯,仍自己缝好了。尹长江拿过去看了说:“你缝得太死了,我来教你。”拿剪刀剪了从来。完了秋霞拿过来看,果然和衣服上的其他纽扣钉得一样。她留意看尹老师衣袖和裤腿上补的疤,平平顺顺,针脚也细。“咦,尹老师好能干!”“我该和你分在一组,好照顾你。”尹长江不经意说。秋霞斜睨着眼珠:“尹老师,你组上的周瑛、冯学敏,你给不给她们钉扣子呀?”把长江问哑了,一笑了之。下乡之初,这样温馨的场面在他俩之间屡现。算秋霞青涩的初恋吧!其实这和亲密之间就隔一张纸。
尹长江从高一开始投稿,他将所发表的东西剪贴成一本,便于携带。下乡后当了《l县群众报》的通讯员。尹长江对“通讯员”这个职务保持冷静,省城他就兼过好几家报社的通讯员,晓得这只是报纸联系群众和抓新闻的一种方式,一种不花钱或花钱少的方式。可他又想,因“知青”这种特殊身份,从“通讯员”这步阶梯进入报社,这也是可能的呀!
作为通讯员的长江挖空心思找素材写报导。有篇“通讯”题目叫《贫下中农的荷包蛋》,是编的故事,说自己生病躺在床上,隔壁贫下中农大娘端来了一碗荷包蛋……云云。凡有经验的人都晓得发表一篇文章是要惊喜两回的,见报一回,拿到稿费一回。这回乡邮员来他正在地里浇棉花水,乡邮员远远喊道:“尹长江!尹长江在不在?又有汇款!”同组他的学生张岳阳帮他跑去拿,叫道:“尹老师,他不给我,说知青中你的汇款单最多了,你该请回客!”尹长江笑着亲自走去,接过汇款单看了,是三元六角四分钱。他从裤袋里掏出几张票子,有六七角钱,笑着塞给乡邮员:“好,好,请你吃顿饭!”张岳阳笑道:“尹老师,你不请我们一回?”“请!”
次日赶场,尹长江花三块钱买了一斤多瘟猪肉,加上自己喂的一只鸡,用来请客。何谓瘟猪肉?正规猪肉国家肉店——农村就是毛猪站才有卖的。毛猪站收购农民的猪,农民按规定“卖一吃一”或“卖半边吃半边”。毛猪站卖的肉要凭证,专卖给公社管委会、学校、粮站、兽医站等单位的“国家职工”,大队书记都没有资格。农民万一想吃肉,就只能赶场买这种瘟猪肉——猪病死了,或将要病死赶快杀了,把肉拿到乡场上半遮半掩的卖。瘟猪肉一般是半大猪,膘很薄。如果是病死猪的话,因为没有放血,肉是红的。
长江所请的客就是宛丘大队他的十来个学生,其他学生因在别的大队隔得远就算了。大家先传看这张登有《贫下中农的荷包蛋》的报纸,六队的青豆看了,忍了忍,还是笑着说了:“尹老师,你隔壁住的是刘姐儿哪,你把她写成贫下中农?”刘姐儿过去是街上卖豆腐的,后来买了地,当了地主。太出名了,至今还叫她刘姐儿。长江微笑道:“实话说吧,是编的,想点钱用。”青豆笑道:“那,尹老师,你多写点!”秋霞笑道:“多写点,多请你吃两回!其实尹老师不光是想钱用,是想当记者,当作家。”长江笑道:“有那一天当然更好。”
林芬帮着做饭,这时过来说:“尹老师,你要当心,这篇文章不要给公社的人看到了,还以为真的有这回事情,你和地主划不清界线。”青豆说:“公社的人,咋晓得刘姐儿住在尹老师隔壁?”林芬说:“尹老师出名哪!”秋霞笑着补充:“因为两个都出名!”
长江暗中有点发怵。呀,隔壁是个地主,写稿时咋没想到?但他还是强作笑颜,把自己发表文章剪辑的本子拿出来给大家看,竟有二十来篇,《为了一个知青的生命》这篇最长,有三千字,其他都是千把字、几百字。报纸有省城的日报和晚报、采矿报、建筑工人报、教育战线报等。名字有的用长江,有的却是笔名。秋霞笑问:“尹老师,这怎么能证明就是你写的?”他正色道:“呃,我都有底稿,有报社汇款单。”又道:“你们想,不是我写的我这么珍贵的剪辑起来?再说如果要冒用,我不如把那些大报纸《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文艺报》上的文章剪下来?”大家听了都心服口服。
学生聚完餐走后,关于刘姐儿的事又浮上心头,使长江坐立不安。他想马上去公社解释一下,又想这不要弄成此地无银三百两。次日他驾牛犁田,脑筋还围着这件事转。不防犁头插得过深,牛不走了。他挥动鞭子,牛甩了甩角,用力一挣,“咔嚓”,犁弯断了。他只好让牛在地边啃草,要扛了断犁弯回去换。忽见林芬来了,站在田径上笑。
林芬问:“尹老师,你犁弯都犁断了,是不是还在想昨天刘姐儿的事?”长江听了半张着嘴,想说你简直是钻心虫呀,忍住了。林芬笑微微的,一定有好消息,他脸上也漾起笑纹。下乡后林芬和秋霞一个组,秋霞把林芬遮挡完了。此时他扛着烂犁头站在田里,才凝神看她,发觉她跟学生时代比,完全变了,变成个温柔成熟的大姑娘了。林芬见他短短半分钟,惊讶,微笑,发呆三部曲都表演了,打个抿笑,说她到公社去了一趟,便从衣兜里掏出张折叠得像块豆腐干的报纸,说是从公社报夹上偷偷取下来的,递给他。长江说:“谢谢你!林芬!”接过来,手和报纸都在抖。林芬看他激动得这样,便说:“好了呀,你去换犁弯吧,我走了!”转过身,婀娜的背影在狭窄的田埂上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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