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逃脱
他丝毫不怕那大个子,声音更是清雅温柔。
被唤作师兄的胡子转过身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花楼,好似还没有哀伤够,又转了回去。
和气鬼慢慢凑过去:
“师兄宽一宽心,你我虽功不成而身退,但好歹压制了他万年,江山代有人才出,如今的世道自有克制混沌的法门,我们已尽人事,天命使然。”
“嗯。”圆脸鬼赞同道:“若他再敢惹出屹川之乱,自有天下英豪群起而诛之。”
和气鬼眯眯笑着道:“古云不破不立,依我看,这又何尝不是机遇。”
此话一出,众魂魄皆望向他,想听他如何圆了这幸灾乐祸的话。
和气鬼淡定地飘来飘去,嘴角微微上扬,好似被污浊的黑土埋葬万年,也未被衰气侵扰半分,他慢条斯理有如坐坛论道:
“你看,从地府借来这十万厉鬼本要投入那无间地狱,如今攒足功德得以往生;帝江被困万年日渐衰微,每化相一次,魂魄便受损一分,而混沌元神日臻成熟,早已不是她所能控制,未必会惹出祸端;当年师尊罹难,吾辈立下重誓,必将混沌带回伏法,后不惜自堕仙骨造此密境,然逆天悖法终受反噬之苦,这万年对于我们来说亦是生生煎熬,如今混沌出逃,我们也得了解脱,生死有命,轮回有序,后人自有后人的传说,你我还是放开手,去往那轮回盘吧。”
枯骨鬼火大胜,照得满室通明,四面八方传来暗哑低吟:“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幽咽声在黑暗中徘徊,似哀鸿遍野的战场响起了悲怆的号角,一腔热血暖不回满地枯骨,两手空空拾不起旧日豪情。
胡子前辈身影更加萧瑟,这悲鸣如暮鼓晨钟日复一日敲打着他,是他在轮回台说服师弟们堕仙自困于此,终于到了这一刻,他要为这一切挽上个不甚圆满的句号。
慢慢打起精神,像是终于攒足了一个勉强的笑容,他道:
“诸位师弟心怀大义信守诺言,为镇压孽障不惜弃了仙骨,来世还得从头历经轮回苦,实在是被我连累,我有愧于你们。寻音之言在理,生既是死死既是生,今天即是混沌的宿命,也是你我的新生,万年已矣,不该再多耽搁在此腌臜之地,你们去吧。”
“师兄”
墙内呜咽声又起,密不透风的石室冷风平地而起,疲惫的羁旅游魂乘风而来,化作点点微弱的冷光盘旋在他身侧,一圈又一圈,徘徊不去。
有谁唱起了故乡的歌谣,悲哀婉转,如泣如诉: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
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
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
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
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
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胡子身影更加透明,像是伫立在山尖上最后一抹雪色,执拗地守在料峭春寒中,他目光怅然又不舍,声音低沉唱和道:
“吾与尔遨以嬉兮,
骖紫彪而乘文螭兮,
登望故乡而嘘唏兮。
道旁之冢累累兮,
多中土之流离兮,
相与呼啸而徘徊兮。
餐风饮露,无尔饥兮。
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
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圆脸鬼垂泪而下,望着师兄依依不舍:“我们走了,师兄你该如何是好。”
胡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我既已造出三界牌如此不法之物,即便去了轮回盘,也断然无转世之可能,既选择逆天悖法,便要承担这后果,混沌已逃,我且再去寻,师弟们安心离去,生生压制它万年之久,已是无上功德,来世必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名为寻音的和气鬼慨叹一声,面容悲戚:
“师兄不必为难自己,宇宙万物相生相克自有劫数,混沌既置身其中,便也跳脱不过,想那洪荒无数凶煞皆是在鸿蒙之初便因缘应生,都是寿无定数,如今幸存不过了了,故并没有真正的不死不灭,乃劫数未致而已,师兄尽力即可,莫要为难自己。”
一句话似戳中了胡子的软肋,他静默良久,看着墙上的鬼火一个个暗淡,尸骨化作灰尘掉落在地,最后现身的三个鬼魂也都化作冷光,向他道了声:
“师兄保重。”
冷光灿如萤火,围着胡子跳跃起舞,胡子前辈如坠入银河,被那些光芒牵起衣襟撩起长发。
他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诀别道:
“归去吧。”
长袖一甩,萤火没入墙壁,璀璨一时的牢笼落入一片黑暗,长胡子的背影萧索如风中枯木,从此他便真成了个孤魂野鬼。
“前辈。”筱语看着他落魄的身影担忧道。
胡子背对着她摆摆手:“阵法已破,你们遁地便可出了这地穴,且先去吧。”
花楼听到“们”这个字,似悬顶之剑终于收了刃,又见那姑娘还想说些什么,连忙上前拉住她,悄声道:
“人家正伤心呢,还是莫要多话,我们先走。”
说罢,急忙结印道:
“黄泉引路,黑鬼执灯,渺渺漫漫,阡陌交通。”
筱语最终也认同了他的说法,被他顺手一抓,两人眼前一黑,遁入土中。
花楼算好方位和距离,这一路遁去,必会在涅槃谷入口处遁出,黑暗中他拉着那姑娘的手臂,嘴角不知不觉向上弯去,默默盘算出去以后该如何对这落难的小可怜雪中送炭,争取博得她的好感,升华一下友谊。
到了一处,花楼突然停下,身后的筱语一个没留神撞到他肩膀上,花楼听见她仓促的鼻音便乐不可支,却又装作一本正经道:
“嗯,就是这个地方,上去我们就到谷口了,你可要抓紧我。”
“嗯。”
黑暗中她的声音很是低调。
花楼有心显摆,筱语法力散尽,这可是个英雄救美的好机会,落地的姿势可一定要举重若轻风流潇洒,然后还要好生谦虚一番,说句什么“让仙子受苦了”之类的废话。
谁知这看似万无一失的计划,终究还是出了岔子。
他本计划着陆在一片青天白日绿树林,谁知纵身一跃,却着掉进一片水泽之中,且这水质不是一般的差,那叫一个浑水滔天泥沙俱下,漩涡密布暗流汹涌。
花楼大惊失色,连忙转头去拉筱语,筱语也是没有预料到会有此一着,刚屏住呼吸,便被水流卷了去。
花楼空了手,心中也是一空,若还顾得上,真恨不得狠狠削自己几个耳光。
“难道是算错了距离,遁到了无渡河底?”
再想这些已经无济于事,他泥鳅一般蹿了过去,顺着水流方向四处寻找,还好天色渐明,迷乱中隐约能看到些事物,花楼游过了这片湍流,终于看到了那个单薄身影,正如水草般随波追流。
他如临大赦,加速游到她身边,见她半阖双眼毫无生气,连忙拉住她向岸边蹬腿。
水岸并不远,毕竟这是条狭长的山谷,花楼将筱语拉出来,放到一片青草地上,连连拍打她的脊背,听她又是吐又是咳,整个身子抖成一团。
她被水浸湿的衣料紧紧贴在身上,瘦削的肩胛骨支棱着,看着让人心酸不已。
山谷已然换了天地,云层依然厚重低沉,地面却抬高了,准确来说,是水面抬高了。
无渡河淹没了整个谷底,陵墓所在的方向,风阵已缩成一个庞大的水柱,电闪雷鸣夹杂在其中,接天连地直冲霄汉。
“动静不小。”
花楼背靠着树根,自己也累得筋疲力尽,他们所在的山坡正是凤凰山的半山腰,眼看着绿树林阴的谷底泛滥成一片汪洋,心中无限唏嘘。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上面来个人?”
花楼回想起和气鬼的话,又替神官们操心起来:
“不是说江山代有人才出,也不晓得今后降住混沌的是哪位英雄?”
他漫无目的地浮想联翩,见一旁筱语缓了过来,也随他一起朝涅槃谷看去,目光灼灼,不知在想些什么。
花楼想跟她套近乎,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你说混沌都跑了,那北荒正主沈客的乌纱帽还保不保得住?”
筱语正发呆,肩膀突然抖了一下,花楼见了连忙道:
“怎么了?”
上前一看,却见她脸色惨白,下颌咬得紧紧的,一双眼雾气缭绕,花楼不明所以,忙去寻她脉象,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咋了?哪里不舒服?我瞧瞧。”
“不用。”
花楼在地室中屡次三番冒犯于她,虽不是故意,但也能感觉到她十分不悦,不敢造次,可又忧心她身体状况,遂二指并拢探了一下天灵,这一探可了不得,筱语额头滚烫,应该是发烧了。
“你发烧了,我们得寻点药才行。”
“不用。”
这姑娘执拗得很,挣扎着起身,踉跄着往山上走。
花楼忙拦着她:“你这内伤严重又发着烧,能走多远?我送你吧,你家在哪里?叶遥山?”
筱语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不知在生什么气,一字一顿重复:
“不,用。”
花楼明显感觉出了她的怒火,又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只得慢慢跟着,可这山水相连,往哪里走呢?
正愁着,忽见一朵云彩从黑压压的云层中脱颖而出,于那注满水的涅槃谷低空翱翔,花楼立刻激动地唤筱语:
“诶诶,好像是个神仙,没准可以帮你疗伤,我去唤他。”
筱语偏过头望去,泛滥的无渡河上,正有一团奇怪的云朵,海鸟般低空划过,似在找寻着什么。
花楼跳到高处,朝那云朵喊道:“喂,江湖救急,仙人留步。”
话刚落地,身后一阵沙沙响动,灌木摇摇晃晃,一个雪团没入丛林没了踪迹,花楼心道这哪儿来的白毛狐狸,瞬间又恍然大悟,环顾四周,筱语不见了。
花楼属猴,没本事在灌木中穿梭自如,却可以在树间攀援,可等他跳上枝头,哪里还有那狐狸的影子。
找了又找,也没个方向,又转了回来,拍着脑门懊悔不已。
这前脚刚落地,面前便多了个人,那人面上彬彬有礼,声音更是温润有余:
“道友刚才可是在唤我?”
花楼一看妥妥的是个神仙,宽袍大袖峨冠附带,眉眼清雅不俗,仙气飘然。
“啊是呀,我见仙人您独自遨游于滔滔大河之上,想必是个有情趣的,我此生最好风雅之人,便冒昧打个招呼,失敬失敬。”
面对气质不凡的男子,花楼总忍不住暗自比较一番,顺便装装样子,狐狸也跑了,还有什么急可以救?
“哦?”
那仙人望着他衣衫褴褛的模样,实在不知他好的是何风雅。
“道友玩笑了,无渡河水泛滥,殃及生灵,我辈岂敢作壁上观,此番前来只为救死扶伤、扶危渡困。我见道友形容落魄,是否刚刚逃难上来,可否与在下说道说道,发生了什么事,可见过其他幸存者?”
花楼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深入实地体察民情的神仙,见他满脸诚恳,不似做做样子,不禁把以往的成见都抛诸脑后:
“有您这般屈尊降贵敦本务实的仙人,真是北荒之福啊。”
花楼开始胡扯:“唉!也是我运气不济,我本是去林间找那树妖玩耍,谁知突然天降横祸河水暴涨,打山谷中央冒出这么大根水烟囱,差点把我卷了进去,我拼了老命游啊游,才保住这条小命,只可惜我同伴,一只瘦弱不堪的小狐狸,不识水性被洪流卷了去,救上来时气息奄奄,差点一命呜呼”
“你说什么?狐狸?什么模样?现在在哪儿?”
那仙人突然不那么斯文起来,上前一步握住他的胳膊。
花楼本来就是胡诌乱侃,突然被他打断,吓了一跳,也不知该回答哪个问题,只道:
“在在方才还在这里呢?我跟您打招呼的时候,突然就溜了,估计是脸皮子薄不爱见生人”
“你见它往哪个方向去了?”
神仙也有急眼的时候,花楼吞了口唾沫,给他指了个方向,那仙人瞬间消失了。
花楼呆了片刻,觉得这肯定是个悬壶济世的医仙,也未免太敬业了些,听闻有人受伤居然头也不回奔了去,只不过稍稍有一丢丢
“没礼貌!”
花楼在心中气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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