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没等到白虹贯日，顾焰先病了。

        顾焰病得来势汹汹，大大地出乎了周慈的意料，他一直躺在床上，面孔比平日还要苍白几分，简直有了森森的鬼气。

        周慈并不愿意肩负起照顾这么个人的责任，但她根本毫无办法，待在他身边，时不时要探出身去看看顾焰是否气息尚存。

        这片地方虽小，却也四季分明，到了流风回雪的日子，凉意侵袭到他们屋子里，偶尔让周慈也搭了个冷战。

        周慈用幻术变出来了个假炉子，但也用堆起的树枝生了火，这样顾焰既能看见寥寥的青烟，又能切身感受到一点暖意。

        也许对顾焰的病情而言是杯水车薪，但总归让顾焰在难得清醒的时候露出了转瞬即逝的笑意。

        二十一世纪的正常医生基本都不会否认，良好的情绪有益于病人康复，周慈虽然在哪个世界都和医生沾不上半点边，但这点事还是清楚的。

        她一直都很耐心，然而这耐心的反面则是淡漠。

        周慈并不想否认，她曾在一段日子的朝夕相处中对这个顾焰产生了微妙的好感，虽然知道他在自己的未来做过多么不堪的事，她却都想过也许在某个关键的时间节点能改变顾焰的想法，改变他的决定，甚至扭转时空改变过去。

        毕竟她都莫名其妙就到这个超越她世界观的地方来了，可以证明修真界一切皆有可能。

        可她却明白了自己的判断是多么浅薄，万事万物都有其自然规律，改变顾焰，她怎么不去想着改变万有引力！

        何况，自打她不再吃异界带来的食物，做噩梦的次数也少了很多，这两者的联系不消多想也能明白。

        顾焰骗了她，诱导了她，对于被欺骗一事，她感到无比地愤怒和恶心。

        周慈也在自省，她惊讶地发现，原来影响她对顾焰印象的，全是自己的感受，知道原本的顾焰作恶多端又如何，真让她气不过的，还是顾焰骗了她，可能让她小命不保。

        所以说，周慈想，如果自己打不过他，如果要在这么个心思不定的人身边，哪有功夫去考虑什么好坏对错。

        一切的落脚点又变成了她的初心，她要变强，世人眼里名门正派的首徒也罢，令人唾弃的与魔族联系不能斩去的妖女也罢。

        总而言之，如果她没有强到能保护自己的程度，一切的情绪，都显得不是那么有必要。

        想起修为的强弱，周慈不免就要想起原主的身世，又要犯起难来，目前混血对于她而言仍是一种诅咒，在藏书阁里没有找到她需要的东西，按照原书里后来原主的水平，应该远远不足作为秦霁或者顾焰的对手。

        顾焰并不知道周慈有心事，这回他没有装病，委实是撑不住了。

        他不理解。

        顾焰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会生这场病，从有意识开始，任何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难得品尝到了失控的滋味，他并不太开心。

        但本来要更不开心的，可周慈在他身边，就像有了只猫儿或者狗儿在身侧，虽然他不是会刻意去碰猫猫狗狗的性子，但有时候…

        他会想摸摸周慈的头发，周慈的身上有淡淡的少女的香气。

        真是奇怪，为什么在这样的地方，没了修界那些据传有养眼奇效的灵丹妙药，周慈依旧是这样的模样。

        顾焰后来想，周慈也是个小姑娘，年纪不会大过十八岁，寻常人家的女孩子这个年纪在做什么？做什么的都可能，唯独不大可能和他一起被关在这么个那个老不死的为了封印他做出的鬼地方。

        这真是缘分。虽然周慈没告诉他她到底因何来到此处，但他们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他会知道。

        顾焰心里从前甚少有男女之别，什么美不美人的，他没有概念。

        他自幼就生得好看，及至稍稍长开了一些，更是容颜姝丽，甚至有男子消息闭塞，逃过了他恶名的，见了他要与他结作道侣。

        顾焰对美人兴致缺缺，他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世上也鲜少有人比他的容貌更盛，但即使是他，也对照镜子这件事兴致缺缺。

        什么事是有意思的呢？

        发了疯一样地修炼各种奇技淫巧，在羽翼未丰之时藏起獠牙，强大起来后撕掉伪装，让曾经看不见他的人匍匐在他脚下。

        虽然他完全无所谓被人轻视，但看见自以为强大的人对他露出无法克制的惧色的感觉很不错。

        激怒那些自诩清高冷静的义士，令他们露出绝对不愿意在人前露出的神情，冲动之下说出他们隐于心底最阴暗的念头，毁掉这些无趣的人经营了大半辈子无趣的名声很不错。

        以上种种，顾焰基本都做过。

        只是十分不幸，他没什么机会践踏别人的真心。

        能入他眼的人是很少的，那些被他的容貌所诱惑，被他虚妄的名声所勾引，主动来接近他，声称愿意臣服在他脚下的人，没有一个能令他对他们的兴趣持续到想要费心思作弄他们的那一天。

        那些人只是蠢钝罢了，倒不配用真心这两个字。

        周慈似乎并不知道他的过去，开始的时候他并不只觉得周慈排解了他在这里的无聊，当个白纸一般的小动物逗弄也挺有意思的。

        虽然周慈上了他的当，但他可以大发慈悲地不把周慈归类到蠢货这个范畴。

        这个年纪的寻常少女，单纯一些，又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

        等他出去，他要教她如何在世间看人心幽微难测，只有他可以骗她，其他人不可以。

        周慈当然读不懂顾焰心中这些弯弯绕绕，她也不想懂，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是在这里嗝屁了，我怎么办！我又不知道怎么出去，难道要我一个人在这里守到die不成？真是服了，在外面变成老妖精了不死，非得死在这里让我难堪！”

        她望了望顾焰一眼，见他脸色着实难看，下意识地觉得不忍，立即别过头去，脱口而出：

        “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这句话简直是在问顾焰是否有什么遗言要告诉她，周慈心中一沉，觉得自己过于失礼，也是怕顾焰生气。

        但出乎她意料，顾焰面无怒色，只是似是挣扎了许久，才有同她说话的气力：

        “小慈，我与你也算缘分匪浅，你对我是怎样的看法？”

        周慈心说那她能有什么看法，她敢有什么看法？在顾焰面前，她根本如同提线木偶一样被玩弄。

        然而顾焰难得展现出如此平白的脆弱，周慈便努力地去思考，她想起原主幼时见到的顾焰，那张脸比此地的顾焰褪去了几分稚气，是周青遥也看不透的高深。

        原主对此人有何看法，周慈更不好推论，拥有二十来年的清醒与仇恨做个明明白白的鬼，或者稀里糊涂地过许多年平和幸福的日子，直到最后一刻才明白活在欺骗和利用之中，这两者哪一个更好，是见仁见智的话题。

        周慈收回思绪，对着顾焰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

        “你如今这个样子，真有办法思考吗？好好养着伤，精神一点再和你说。”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周慈没有理由不希望顾焰活下去，他能活着，也是她活着出去的希望。

        所以这番话，周慈总归是说出了一些真情实感。

        顾焰能明白周慈的用意，快要失去全部血色的嘴唇浅浅弯出了一个弧度，在无法克制自己失去意识以前，他本能地望向了周慈的脸。

        房舍简陋，周慈没有梳妆打扮的环境，又为了他忙前忙后，几乎已成了一个蓬头垢面的样子。

        但蓬头垢面，不掩国色。

        原来到了他以为的生命的最后一刻，顾焰清晰地感受到的遗憾，并不是不能再在修界或人间为非作歹，而是不能再和周慈把日子过得更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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