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周青遥迟疑了一会，连他都不能接受小道士如此跳跃的思路，斟酌道：

        “可此女若长成，在下未必有能力将她收服，她这样大的年纪已经记事，又如何保证她能听我差遣？”

        小道士细细喝他的茶，感受到小周慈欲从他膝上跳下来，又不动声色地将她按住，甚至在她耳畔轻轻说了句没事。

        倒也奇怪，他似乎天生有安抚人的本领，小周慈竟也不闹了。

        小道士对周青遥说：

        “她年纪太小，精神脆弱，心性不坚，本座施个小法术，就能让她忘了今日种种，到时你要如何做便如何做，谁敢说个不字？”

        周青遥知晓这位顾兄几乎是无所不能的，立即笑着道谢：

        “有劳顾兄了。可若是这小孩长大后无法结丹，或者由于其他变数，于我修行无益，岂不白白浪费了我抚育她的这些财力心力…而且到那时，我又当如何处置她？”

        小道士掩面而笑：

        “这孩子父亲既是魔族，修士们只会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到时你只需抖出这点，自有人替你除了她。她在苍山待着，你只当她如普通弟子处置，兴许她还能帮忙做些门派的杂事，何来浪费之有！”

        —原来小周慈是受了法术的欺瞒，才误以为周青遥真是待她还不错的舅舅么？

        画面忽地一转，周青遥不见了，只剩小道士与小周慈在不见天日的静室里。

        小道士眉目依旧温和，使原本锋利的轮廓都少了几分攻击的意味，他狡黠地对周慈一笑：

        “小姑娘，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小周慈懵懵懂懂地看着她—如果，如果真像舅舅说的一样，把一切都忘了，是不是就不会感觉到痛苦了呢？

        那就让大哥哥这么做吧，什么都不知道地快快乐乐活十几二十年，然后死去，反正人也总是要死的，能有片刻开心的时光，都已经十分不容易。

        周慈原本只是旁观者，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竟发现自己的意识竟渐渐与小周慈混合，一瞬间感受了难以言喻的锥心之痛。

        小道士慈父般地拍了拍小周慈的脑袋，说了几句那时的她只能理解三分的话：

        “忘掉才是最轻松的，所以我不会让你忘掉。你要记得，你的父亲是死了的魔族，你的母亲也死掉了，你这个舅舅想要你的性命，可是你只能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一切都要记好，不许忘记。”

        多年以后，周慈才明白，小道士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只是单纯地希望她痛苦的日子长一些。

        —一切都要记好，不许忘记。

        故事是怎么发生的呢？

        开始时，赤凰弟弟和游凤叔叔对她都很好。

        游凤叔叔把她养在自己的居所，不许她乱跑乱晃。

        魔域是很危险的。

        游凤叔叔这样对她说，她相信游凤叔叔的话，可这个年纪的小孩没有不贪玩的。

        小周慈被发现的那次表面上看是赤凰撺掇她一起去外面看看，但再回过头来想，其实都是迟早的事，她总不能一辈子藏匿于游凤叔叔的宫殿中。

        知晓这件事的魔族全部态度强硬，游凤虽有实权，但难敌众魔反对，只无奈从魔族给他的两个选择中选了一个，因为另一个是处死小周慈。

        —他选择的那一个，便是令小周慈去人间的名门正派，从小培养她做细作，以证明她对魔族的忠诚。

        控制她的药物被下在小周慈的元神之上，名叫双生蛊，这种药物必须由一位富有灵力的魔族将母蛊植于自己的身体之内，而对被植有子蛊的魔族有无边的控制权。

        赤凰自告奋勇地将母蛊下在了自己的身体里，之所以其余魔族允许他这么做，是因为双生蛊既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自然伴随着不管是对子蛊还是母蛊都难以承受的副作用。

        母蛊虽能控制子蛊，但那仅限于双方都活着的情况，若有一方去世，另一方也会不久于人世。

        别的魔族当然不愿为区区周慈冒险，只有在小周慈身份都抖落之前都一直喊小周慈叫姐姐的赤凰愿意这么做。

        小周慈来了苍山，但在苍山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周青遥在她面前装作亲切和蔼的舅舅，可他不知道，周慈只是装作不晓得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也战战兢兢地在他面前扮演乖巧谦和的晚辈。

        小周慈有了新的弟弟，他对小周慈没有赤凰那样好，却也不坏。

        所以小周慈在见到周青遥修行出了差错对周雪意撒火时想帮他。

        她带周雪意躲藏到主殿偏僻的房间里，像玩捉迷藏一样躲着拿着雷霆鞭的周青遥，周青遥一贯是只敢对亲近之人展示真面目的，而年纪太小的周雪意，根本不知如何反抗。

        所以周雪意幼时同她的关系不错，而后来周青遥应当是和他说了，不许他对自己过分亲近，于是他们只能保持着淡如水的表姐弟关系。

        再后来的片段不断在周慈脑海中闪回，每一帧都给她无边的苦痛—

        赤凰从不拿双生蛊控制周慈，来人间送解药只是为了看看她，等赤凰做了魔君时，立即便解了周慈身体中的蛊毒，又开始叫周慈姐姐，令众魔族都对周慈以礼相待。

        可是那时候，许多事情都已无力回天了。

        周慈已然错事做尽，赤凰不久后又在魔族权力争斗的漩涡之中丧命。

        她听闻消息赶来之时，连赤凰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只见到许多魔族身着白衣，去参观那壮烈的落棺场面。

        周慈并非是冷血冷心、断情绝爱之人，魔族要她做的事却迫在眉睫，不容反抗。

        赤凰总是宽慰周慈，等自己即位后便带她回家。

        回家对于周慈来说，真是太动听的字句了。

        等等吧，周慈想，她吃了许多魔族的忘忧丹，除非是极亲近的人，再不能影响她情绪分毫。

        在赤凰的棺木彻底于魔族陵墓中安放好时，周慈狠狠贯通了自己的灵脉，将忘忧丹的余毒排出。

        —原来杀那些人也不是一点都不难过的。

        但周慈想，重来一次她也要这么做，世上的人不就是永不停歇地在拼个你死我活吗？

        可赤凰死了，世上一个真心对她的人都没有了，天下之大，已永远没有了她的藏身之处，那这些事虽然没有做错，但也没有意义了。

        故事的最后，原主在人世的倒数第二天，已是仙首的秦霁竟利用职权之便，将她从地牢中放了出来。

        他们御剑行至一家客人寥寥的酒馆，剑光盛极，山风浩浩，宛如当年一道下山除妖的光景。

        秦霁要了一坛酿得最久最烈的女儿红，在外头的位置坐下，敬了周慈一杯酒：

        “师姐于我是有恩情在的。”

        周慈将那烈性女儿红一饮而尽，呛得咳了两声，大笑起来：

        “怎么，你是说我救过你，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还没有忘记么？你不是要告诉我，当年的举手之劳，如今可以换回我一条命吧？”

        秦霁亦没停住饮酒吃菜，仿佛他们不是在讨论生死，而只是说再寻常不过的话题：

        “一命还一命，有何不可？”

        周慈干脆地摇头：

        “不，这一辈子里只有弟弟和叔叔让我晓得，我也不是彻彻底底白活啦。可是弟弟和叔叔都死了…我冤孽深重，再来一次也是过这样的日子，没什么意思，我绝不当人了！”

        秦霁那双向来看不出喜怒的眼睛定在周慈脸上，寒风吹过，将他低沉的声音拂得悠扬：

        “师姐一心求死，那我亦不能强留。”

        可第二天在诛仙台上，秦霁那把剑，还是在离她心口三寸的地方停住了。

        外人看不出门道，周慈却一清二楚，她脸上浮现出凄切的笑容，颤抖着伸出手，握住那普通修士都不敢直视的剑芒过盛的诛仙剑，精准地往自己的心脏刺去。

        —希望被诛仙剑取了性命，又跳了诛仙台的人，永远不得入轮回的说法没有骗她。

        秦霁收了诛仙剑，剑尖上的心头血很快便化于无形。

        他低头望向刚刚坠落的周慈，终于看到了原本这一世从未在她脸上见到的真心实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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