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话 我乐意
到底是春天,花开始成片掉落的时候,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春雨的潮气氤氲了皇城,似一夜之间将皇城的一切都染成了灰蓝色,砖瓦堆砌成的墙上,隐约残留着粘腻的水渍。墙角的青苔因这春雨的润泽,竟也多了几分油绿,生得可爱。
萧诚的病逐渐有了好转的势头,这几日成天在东厢房躺着养病,出门得少,又被照顾得妥妥当当,原本消瘦的腰上,此时竟能戳到一点软肉了。
他静静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丁泠雨声。
想着以前在萧府中,下了雨,自己常会搬一把板凳,坐在天井旁,伸出手去接屋檐上滴落下的雨珠。娘则会坐在二堂,抱着那只遍体雪白的狮猫,轻轻抚摸那身柔和温顺的长毛。
那雪白的狮猫,生着异色双瞳,常日懒懒阖着眼,任人抚弄。
雨天,爹爹若忙完公事,便会在院落的亭廊中负手闲逛,偶尔蹲下身,看看阶边的青苔长得如何。
“好。”
若是长得讨喜,爹爹会笑着,这么低声夸上一句。
“小先生,你醒了吗?”
屋外传来小云的声音,来不及起身,小云已经端着水盆推门进来,看到萧诚靠着窗挨在床头。
少年还在病中,此时懒懒倚在床头,偏头朝自己微微颔首示意,看着又比平时温顺不少。
小云放下水盆,轻声嗔到:
“不怕着凉呀,快把衣服穿上,这会冷,小心又病回去。”
“知道了。”
萧诚轻轻抬起腰身,伸手去捉床头的长衣。
屋内比外头暖和许多,却也因这春雨,难免染些暧昧的潮气。
小云探手试了试水温,又将浣面的巾搁在水盆上头,回头见萧诚在穿衣,状态看着比前两日好了不少,便放心了些。
“我先去给你准备早点,一会端来给你吃,趁这水还热,快来洗洗。”
“知道了,小云姐。”
萧诚应着,整理自己的衣襟。
带病的少年身子依旧显得有些单薄,下床浣面后,将水渍仔细擦去,后将一把青丝拢至脑后随意扎好,从房中探出身去。
院中,雨滴稀稀落落砸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棵老树被这春雨淋得湿漉漉的,却依旧茂密繁盛。
这几日秦云深依旧忙着生意,萧诚带着病,没跟着他奔波,便成日见不着他人。
倒是秦雨轩那小皮猴来过几次,昨日带来一把折扇,说是要送给自己的。
那扇上画的是养在灶房边上的狸奴一家,虽笔触稚嫩,但也十分可爱。萧诚喜欢,将它放在房中的桌案上,与白瓷桃花瓶放在一起。
要是爹娘在天有灵,看到自己还这么安逸地活着……
……定会欣慰一些吧。
他想。
他摸着门框,染了一手春雨的粘腻。
门下,不知什么时候,也散落了一些青苔。
但生得并不葱郁。
“好。”
他脑中浮现出爹爹那张时常微笑着的和蔼的面庞。
那是名噪一时的状元,忠贞爱国的老臣,那是他慈祥和蔼的父亲。
倘若他们还在,倘若萧府还同往常一般,母亲抱着那只狮猫,父亲蹲着看那青苔。
倘若自己还能坐在天井旁,伸手去接那砸落下来的雨点。
那清凉的,刺骨的,灼心的……
他脚步轻浮,走回房中,扶着桌案,呼吸紊乱。
他脑中浮现出抄家,南墙,父亲的头颅。
他脑中亦闪过铁链,灰土,婴孩的哭喊。
“以后咱们诚儿也该像爹爹一样,做个有志向有抱负的臣子。”
娘亲笑靥动人,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眼角也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吐了出来,眼中生热,混杂着春雨的潮气。
不能想了,不能再想了。
……
萧诚的病似乎又重了几分。
家里来的小厮来钱庄报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小先生突然不舒服,把早饭都吐了出来,小云姐又叫了大夫。”
“大夫怎么说?”
秦云深急忙放下手中的账本。
“大夫说没有大碍,可能是胃不好又吹了风,开了些调理的方子。小云姐让我来跟你说一声,又说让你别太担心,她照顾着小先生呢。”
秦云深听罢,不自觉拧眉。
“看吧,当时你赎下这萧公子我就觉着不妥呢。”
说话的是一旁来找秦云深谈天的杨公子,杨公子与秦云深打小就在一起玩,两人曾几乎是同穿一条裤衩的兄弟。
“那种金玉般的贵公子,哪是我们这种普通人家能养得好的,云深兄你虽生意做得大,但非权非贵,条件么,自然比不得那原本的萧家。”
秦云深没有接话,重新拿起账本,眉头却没有要舒展开的意思。
见秦云深不语,杨公子合起扇子继续道,
“这一病又要请大夫,请大夫花钱,吃药花钱。想着饮食也不能随便,那养刁了的胃吃不得百姓吃的糙东西。这要钱,那也要钱,云深兄啊,你这哪里是赎了人家,你是请了个祖宗罢。”
秦云深拿着笔在账本上勾画,眼都不抬。
“我乐意。”
“是,也是,谁让他是萧公的小公子。”杨公子心中有数,听罢摇了摇头,似是有些无奈,“可萧公连你是谁都来不及知道,便命丧黄泉了,唉,真是。”
秦云深没有搭理他,一笔一笔细细核对着账目。
这种话他没少听下人偷偷说起,听得耳朵都有些起茧了。
“不过倒奇怪,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你说,萧公名也有了,官职也有了,家庭美满,圣上待他应该也不差,怎么会想着跟那个殷王起兵谋反呢?”
秦云深顿住笔,没有说话。
“虽然都说他们二人私交甚好,但殷王传闻要起兵时军士才只有三万,皇城中军士有多少?哪里比得过。虽然最后消息走漏殷王被斩,手下二万多将士都被收归皇城,但明眼人都该知道,殷王真要造起反来,那三万军士在圣上眼中也不过蝼蚁一般,哪来的胜算?你说,那萧公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犯得着跟那殷王一起犯浑?要是我,我才不干。”
秦云深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柜子顶,那一摞还没动过的陈旧账本。
“我也不干。”他轻声说道。
“是吧,所以说这才真的奇怪,谁都想不到萧公会落下这个罪名。”
那杨公子似是有些感慨,翘着腿从桌上摸了一把瓜子。
“听说萧公的头在墙上,身子是被丢到海里了,皇帝这事做的……啧。”
“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耳朵长在各人身上,你这话被人听去,我是不救你的。”
秦云深似是不爱听了,起身去搬架子上的账本,被飘下的灰脏了满身。
他把账本放回桌上,仔细拍打着身上的衣服,一时灰尘飘扬。
“诶,偷偷跟你说,我有个猜想。”
那杨公子突然压低声音,此时才想起怕被人听去一般。
“嗯。”秦云深抬眼看他。
“我猜着,萧公是被陷害的。”
杨公子半掩着嘴,压低声音道。
秦云深默然,不予置评。
空气中的微尘纷纷扬扬,轻悠悠漂浮着,落到账本上,落到桌案上,落到人发寒的心尖上。
是啊,连这位杨公子都看出点东西来了。
聪明如当今天子——
又怎会不知。
秦云深叹了口气,闷头翻开账本。
……
此时,那位揣着聪明装糊涂的天子,是非不分甚至不如杨公子的圣上,正在金碧辉煌、威严无比的大殿正中坐着。
殿下跪着的,是兢兢业业的当朝宰辅,柳志旭柳大人。
这位大人表面看着忠厚老实,实则也是个揣着聪明装糊涂的老狐狸。
比如此时,他便是为他的图谋而来。
“陛下,以微臣拙见,黎州放粮赈灾一事,还是另择人选为好。小太子年岁尚小,怕难堪此重任。”
“哦?”
九龙椅上,天子抬眸,面无表情凝视着殿下跪伏在地的宰辅大人。
“那依柳大人之见呢?”
“依微臣之愚见,当朝李尚书便是不错的人选,想去年黎州边上的梧州,不就是李尚书前去赈灾的么,微臣记得当时陛下还对此人大为赞赏……”
“那柳大人您怎么不去?”
皇帝佬儿的言语中听不出情绪,也不知这句话是质问或是调侃。
“陛下着小太子前去,微臣便没有去的道理。”生怕得罪了圣上,这位宰辅大人急忙伏地应道,但见着圣上没有愠怒的意思,又低声试探,
“不过,若要微臣前去,微臣对黎州地块也算是熟识……”
“爱卿既然也知是朕要小太子前去,那爱卿此番言语,就是对朕的安排有所不满了。”
座上的男人抬眉道,冷眼看着地上的老臣抖如筛糠,嘴中说着微臣不敢。
不敢。
男人心中冷哼一声。
谁不知道这个老狐狸打的什么主意。
不就是说太子年纪小,难堪此重任,应由他人顶替前去,至于是谁——
当然最好是襄王的人了,哦不,应该说,拥护襄王的人。
自从自己的身子出了问题,被太医诊断出顽疾,自己便立了自己年仅八岁的皇子为东宫太子,以防不测。这小太子年纪虽小,却颇有将相之才,帝王之能,太子太傅都常赞不绝口。
而朝中以柳宰辅这只老狐狸为首的一些人,则暗地里附庸着自己的皇弟,襄王。襄王善拉拢人心,自从得知自己有疾,便不动声色地开始拉拢朝中老臣,欲想待自己驾崩之时,协同众臣夺下皇位。
朕还没死,他们就想着怎么从朕的皇子手中夺得天下。
他常如此愤愤暗叹。
天子好歹是天子,又不是傻子,手下那帮人干些什么,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毕竟像沐虞这样的暗卫眼线一干人等,并不是白养的。
但若真要撕破脸,诛杀一众人等,只怕牵连下去,朝堂中一时会出现过多空缺,则难以维持国安。
他能做的,就是密诏心腹之臣,保太子,分庭抗礼,暗中打压。
只要双方实力相均,他的天下就不会动荡。待到自己崩逝之日,他最骄傲的皇子,当朝的东宫太子,也能有大胜算顺利继承皇位。
他不经意又想起前阵子,萧公就是一步踏错,被这柳志旭柳宰辅参了一本——
谋逆大罪,罪不容诛。
看到殿下跪着的那只老狐狸,他只觉得气不打一处出。
“太子年幼,朕会安排太子太傅同去。”
男人压制住怒火,声音凌冽如冰,
“爱卿,可还有什么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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